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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別遺失工卡」[57]這句成語的出典

2024-10-02 02:45:42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在冉阿讓躺著的棺材上方,發生了這種情況。

  靈車已經駛遠,神甫和唱詩童子也上車走了,割風目不轉睛地盯著掘墓工,這時看見他彎腰拿起插在土堆里的鐵鍬。

  於是,割風拿出最大的決心。

  他走到墓穴和掘墓工之間,叉起胳膊,說道:「我付錢!」

  掘墓工驚奇地看著他,反問道:「什麼,鄉巴佬?」

  割風重複道:「我付錢!」

  「什麼錢?」

  「酒錢。」

  「什麼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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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讓特伊。」

  「在哪兒,阿讓特伊?」

  「『好木瓜。』」

  「見你的鬼去吧!」掘墓工說道。

  他隨即鏟了一鍬土揚在棺材上。

  棺木咚的響了一聲。割風只覺得頭重腳輕,幾乎要跌進墓穴里。他叫喊起來,聲氣開始有幾分哽塞了。

  「夥計,趁『好木瓜』還沒關門!」

  掘墓工又鏟了一鍬土。割風繼續說:「我付錢!」

  說著,他抓住掘墓工的胳膊。

  「聽我說,夥計。我是修道院的掘墓工。我是來幫你忙的。這種活兒,晚上干也可以。還是先去喝一杯吧。」

  他嘴上這麼講,而且死纏活纏地堅持,心裡卻愁苦地考慮:「即使他去喝酒了,誰知他會不會醉呢?」

  「外地人啊,」掘墓工說道,「您若是非請不可,那我就接受。我們一道去喝。幹完活兒再去,絕不能撂下活兒。」

  他又要鏟土。割風拉住他。

  「那可是六法郎一瓶的阿讓特伊酒!」

  「還是這套,」掘墓工說,「您簡直是敲鐘的,叮噹,叮噹,就只會說這個。您是想讓人給趕走啊。」

  他揚下去第二鏟土。

  到了這種時候,割風已經不知所云了。

  「倒是去喝酒啊,」他嚷道,「我付錢嘛!」

  「先把孩子哄睡了再去。」掘墓工說道。

  他揚下去第三鏟土。

  接著,他又把鏟子插進土裡,補充說道:「您瞧,今晚會很冷,如果我們不給她蓋上被,就把這個死女人丟在這兒,她會在我們身後叫喊的。」

  這時,掘墓工彎腰鏟土,外套的兜口就張開了。

  割風失神的目光機械地移入那個衣兜,注視著那裡。

  太陽尚未沒入地平線,天色還挺亮,看得見那敞口的兜里有個白色東西。

  割風的眸子裡,放射出一個庇卡底鄉下人眼中所能有的全部光芒。他靈機一動,有了主意。

  他趁掘墓工鏟土不注意的時候,從背後把手伸過去,從那兜里掏出白色的東西。

  掘墓工往墓穴里拋下第四鍬土。

  在他回身鏟第五鍬土的時候,割風異常平靜地注視著他,問道:「對了,新來的,您有工卡嗎?」

  掘墓工停下手,反問道:「什麼工卡?」

  「太陽要落了。」

  「好啊讓它落吧,讓它戴上睡帽吧。」

  「公墓的鐵柵門要關了。」

  「關了又怎麼樣?」

  「您有工卡嗎?」

  「哦,我的工卡!」掘墓工說了一句。

  他當即摸摸衣兜。

  他搜了一個兜,又搜另一個兜,進而摸坎肩口袋,掏了第一個,又翻過來第二個。

  「沒有,」他說道,「我沒帶工卡,忘帶了。」

  「罰款十五法郎。」割風說道。

  掘墓工的臉唰地綠了。臉色蒼白的人一失態臉色就會變綠。

  「哎呀,耶穌——我的——彎腿——上帝——月亮——完蛋啦!」他嚷道,「罰十五法郎!」

  「三枚一百蘇的銀幣。」割風又說。

  掘墓工的鍬脫了手。

  割風這下得逞了,他說道:「哎,小伙子,別痛不欲生嘛。別在墳坑這兒尋短見嘛。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再說,您也不是非付不可。我是老手,您還是新手。我懂得竅門、妙法、奇計、絕招。看在交情分兒上,我給您出個主意。有一件事很清楚,太陽落山了,已經碰到那圓頂了,再過五分鐘,墓地就要關門了。」

  「這話不錯。」掘墓工應聲道。

  「這坑跟鬼坑一樣,真夠深的,五分鐘之內,您填不滿墓穴,在關門之前也來不及出去了。」

  「一點不錯。」

  「那就難免要被罰十五法郎。」

  「十五法郎。」

  「不過,您還來得及……您住在哪兒?」

  「離城關只有兩步路。從這兒走一刻鐘就到。伏吉拉爾街87號。」

  「您拔腿飛跑,還來得及趕出大門。」

  「沒錯兒。」

  「您一出了鐵柵門,就跑回家,拿了工卡再返回,讓公墓的門房給您開門。有工卡,一文錢也不花。到那時,您再埋葬死者。我先替您看著,不讓死者逃掉。」

  「您救了我一命,鄉下人!」

  「快點兒給我滾開吧。」割風說道。

  掘墓工感激涕零,抓住他的手拼命搖晃,然後撒腿跑了。

  等掘墓工一消失在樹叢里,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割風才往墓穴探下身子,低聲呼喚:「馬德蘭老爹!」

  沒人應聲。

  割風打了個寒戰。他連滾帶爬下到墓穴,撲在棺材頭上,喊叫:「您在裡邊嗎?」

  棺木里毫無動靜。

  割風渾身抖得厲害,連呼吸都停止了,他拿出鑿子和鐵錘,撬開棺材板。在朦朧的暮色中,冉阿讓的臉顯得慘白,雙目緊閉。

  割風頭髮都豎起來了,他直起身,背靠墓壁,又頹然癱倒,幾欲癱在棺材上。他注視著冉阿讓。

  冉阿讓躺在那裡,面色青灰,紋絲不動。

  割風像吹氣似的低聲說道:「他死啦!」

  他又站起身,猛一使勁兒叉起胳膊,兩隻拳頭擊打在雙肩上,同時嚷道:「哼!我就是這樣救他的呀!」

  這時,可憐的老人失聲痛哭,邊哭邊自言自語。誰要是認為天地間不會有自言自語那就大錯特錯了,強烈的情緒往往化為語言,高聲表達出來。

  「這是麥斯天老爹的過錯。這個蠢貨,幹嗎死了呢?何必在出乎人意料的時候,一命嗚呼呢?是他要了馬德蘭先生的命。馬德蘭老爹!他躺在棺材裡。他歸天了。全完了。可是,這種事情,有什麼情理嗎?噢!上帝啊!他死啦!好嘛,扔下小丫頭,讓我怎麼安置呢?那賣水果的老婆子會怎麼說呢?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死了,上帝呀,還會有這種事!一想起當年他鑽到我的車底下!馬德蘭老爹呀!馬德蘭老爹!老天爺,他憋死了,我早就說過,他就是不聽。這回可好,鬧出個天大的笑話!這個大好人死了,他是好上帝的好人中最好的人。還有他那小丫頭!噢!我乾脆也不回那兒了,就留在這兒算了。干出了這種事!兩個老傢伙,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成了兩個老糊塗。真的,他是怎麼進修道院的呢?開頭就不妙。不應當那麼干。馬德蘭老爹!馬德蘭老爹!馬德蘭老爹!馬德蘭!馬德蘭先生!市長先生!叫他也聽不見。現在,快點醒過來吧!」

  他開始揪自己的頭髮。

  遠處樹木之間傳來尖銳的吱嘎的聲音,那是墓地的鐵柵門關閉了。

  割風朝冉阿讓伏下身子,又突然往後一躥,直抵墓壁。

  冉阿讓睜開了眼睛,還看著他。

  看見一個死人很可怕,看見一個死而復活的人幾乎同樣可怕。割風幾乎變成一尊石像,面如死灰,神色惶恐,他驚愕到了極點,一時蒙了頭,不知要跟活人還是死人打交道,他和冉阿讓四目相對。

  「我睡著了。」冉阿讓說。

  他隨即坐起來。

  割風卻跪下。

  「公正仁慈的聖母啊!您可把我嚇壞啦!」

  他又站起來,高聲說:「謝謝,馬德蘭老爹!」

  冉阿讓只是昏過去一陣,一旦有了新鮮空氣,他就甦醒過來了。

  喜悅是恐懼的逆反。割風幾乎要跟冉阿讓費同樣的勁兒,才能緩過神兒來。

  「看來您沒有死啊!噢!您這個人,可真會開玩笑!我這麼呼喚,才把您叫醒。我看見您緊閉著雙眼,就說:『好嘛!他憋死了。』我非得發瘋不可,真會瘋,成為狂暴的瘋子,要捆起來才行,也許要關進比塞特瘋人院裡。您若是死了,叫我怎麼辦呢?還有您那個小丫頭!那個開水果店的婆子也會莫名其妙!把孩子丟到她懷裡,老爺爺一甩手不管就死啦!真是天大的怪事兒!天堂里那些善良的聖徒啊,真是天大的怪事兒!哦!您還活著,這才是天大的喜事兒。」

  「我冷。」冉阿讓說。

  一句話把割風完全拉回緊迫的現實來。這兩個人雖然已經甦醒了,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神志還不太清,還顯得失態,是這種陰森地方所引起的精神恍惚。

  「趕快從這兒出去。」割風高聲說。

  他摸了摸衣兜,掏出自備的酒葫蘆。

  「先喝一口吧!」他說道。

  酒葫蘆完成了新鮮空氣在開始時所起的作用:冉阿讓喝了一口酒,神智就完全恢復了。

  他從棺材裡出來,幫助割風重新釘上棺材蓋。

  三分鐘之後,他們從墓穴里爬了出來。

  割風既然安了心,也就從容不迫了。墓地關了門,不必擔心那掘墓工會突然闖來。格里比埃那個「新手」在家裡,正忙著尋找工卡,而他絕不會在他的住所找到,因為那工卡在割風的口袋裡。沒有工卡,他就不能回墓地了。

  割風拿起鍬,冉阿讓拿起鎬,二人合力掩埋那口空棺材。

  等到墳坑填滿了,割風便對冉阿讓說道:「咱們走吧。我扛著鍬,您帶著鎬。」

  天色黑下來了。

  冉阿讓抬腿行走有點費勁。他在棺材裡躺得肢體僵了,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屍體。活人被釘在四塊棺材板里,就會變得像死屍一樣僵硬。可以說,他必須擺脫墳墓中的狀態。

  「您凍僵了,」割風說,「可惜我是個瘸子,要不咱們就能跑一段了。」

  「沒事兒!」冉阿讓回答,「走幾步,我的腿腳就活動開了。」

  他們先沿著靈車駛過的林蔭小道往前走,到了關閉的鐵柵門和門亭,割風就把拿在手上的掘墓工卡投進木箱,門房於是拉門繩,將門打開,放他們出去了。

  「這事兒真順利!」割風說道,「您這主意太好啦,馬德蘭老爹!」

  他們十分輕易便通過了城關。在墓地附近,一把鍬和一把鎬就是兩張通行證。

  伏吉拉爾街上空無一人。

  「馬德蘭老爹,」割風望著路邊的房舍,邊走邊說,「您的眼神兒比我好,告訴我87號在哪兒。」

  「碰巧就是這兒。」冉阿讓答道。

  「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割風又說,「把鎬給我,等我兩分鐘。」

  割風走進87號,他受總把窮人引向閣樓的那種本能指引,一直登到最高層,摸黑敲了敲一間頂樓的房門。有人應聲回答:「請進。」

  那是格里比埃的聲音。

  割風推開門。掘墓工跟所有窮苦人一樣,住在堆滿破爛家具的陋室里。一隻舊貨箱——也許是一口棺材——當櫃櫥用,一個黃油罐用來盛水,一張草墊當床,方磚當桌椅。屋角鋪著一塊破地毯片,那上面有個瘦弱的女人和許多孩子,他們擠成一堆。這窮苦的家裡看上去已被翻得亂七八糟,就好像發生了一場「獨家」地震。各種蓋子被移開了,破衣爛衫扔得到處都是,瓦罐打碎了;孩子的母親剛哭過,孩子也許還挨了打;那是強行搜查所留下的痕跡。顯而易見,那個掘墓工丟了工卡,拼命尋找,氣急敗壞,怪罪家裡的一切,從瓦罐到他老婆無一倖免。他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不過,割風急於要結束這場冒險,無心觀察他這成功中可悲的一面。

  他進門便說:「我把鎬和鍬給您送來了。」

  格里比埃驚愕地看了看割風。

  「是您啊,鄉巴佬?」

  「明天早晨,您到公墓門房那兒,就能拿到工卡。」

  割風說著,把鍬和鎬撂在方磚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格里比埃問道。

  「就是這麼回事:您的工卡從兜里掉出來,您走後我在地上拾到了,於是我埋葬死者,把坑填滿,替您把活兒幹完,門房會把工卡還給您,您也不用付十五法郎。就是這樣,新手。」

  「謝謝,老鄉!」格里比埃喜笑顏開,高聲說道,「下回喝酒我付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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