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兩種不幸連成幸福
2024-10-02 02:43:40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次日拂曉,冉阿讓還在珂賽特的床邊,立在那裡不動,等她醒來。
一種新的感受進入他的心扉。
冉阿讓從來沒有愛過什麼。二十五年來,他在世上孑然一身,從未當過父親、情人、丈夫、朋友。在苦役犯監獄裡,他顯得兇惡、憂鬱、潔身自好、無知而又粗野。這個老苦役犯的內心充滿純真。他姐姐及其子女給他留下的印象,已然模糊而遙遠,最後幾乎完全消逝了。他千方百計地尋找他們,未能找到,也就把他們忘了。這就是人的天性。
他一看見珂賽特,就抓住不放,把她帶走並解救出來,當時他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攪動起來。他身上的深情和愛心一齊甦醒,沖向這個孩子。他走到孩子睡覺的床前,高興得渾身顫抖,就像一位母親似的感到一陣陣激動,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是因為,當一顆心產生愛時,那種偉大而奇異的悸動,是一件難以捉摸而又十分甜美的事情。
可憐的老人的心煥然一新!
然而,他已經五十五歲,而珂賽特才八歲,他畢生所能產生的愛,全部化為一種難以描摹的光亮了。
這是他遇到的第二顆啟明星。從前多虧了主教,他的天際升起美德的曙光;現在多虧了珂賽特,他的天際又升起愛的曙光。
最初的幾天就在這種陶醉的心情中過去了。
珂賽特這方面,她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可憐的小東西!母親離開時,她還太小,已經不記得了。孩子都像葡萄藤的幼枝,遇到什麼都攀附,珂賽特也同樣試圖去愛,但是未能成功。德納第夫婦、他們的孩子、別人家的孩子,全都排斥她。她曾經愛過一條狗,那條狗死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人喜歡她了。說起來真慘,我們指出過,她八歲時就寒了心。這並不是她的過錯,她絕不缺乏愛的能動性,唉!她缺少的是愛的可能性。因此,從第一天起,她心中所感所想,全是她開始愛上這個老人了。她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一種心花怒放的感覺。
這位老人,在她看來甚至不老也不窮了。她覺得冉阿讓挺美,正如覺得這破屋漂亮一樣。
這是曙光、童年、青春、歡樂所產生的效果。照在陋室的幸福光彩,比什麼都美好。在過去的經歷中,我們每個人都有過這樣一間藍色的陋室。
相差五十歲,這就是一道天然的鴻溝,將冉阿讓和珂賽特隔開,然而,命運卻將鴻溝填平了。命運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驟然將這兩個無家可歸的人結合在一起:他們雖然年齡不同,卻經歷同樣的苦難,正好相輔相成。出於本能,珂賽特要找一個父親,而冉阿讓也要找一個孩子。相遇即相得。在那神秘的時刻,他們的手一經接觸,便連在一起了。這兩顆心靈一見如故,正好相濡以沫,因而緊緊抱在一起。
從某些詞語中最富內涵和絕對的詞義出發,可以說冉阿讓是個鰥夫,珂賽特是個孤女,兩者都被墓壁隔絕於世間。這樣,冉阿讓成為珂賽特的父親,就跟天造地設一樣。
此前,在曬勒的密林中,冉阿讓在黑暗裡抓住珂賽特的手,給她造成的神秘印象,確非幻覺,而是現實。這個人走進這孩子的命運中,就是上帝降臨。
而且,冉阿讓早已選好了避難所,住在這裡可以高枕無憂了。
他同珂賽特住的是帶個小套間的屋子,有一扇臨街的窗戶。這是樓里唯一的窗戶,因此不必擔心鄰居從旁邊或對面窺視。
50-52號樓下是一大間破舊的棚屋,作為菜農的倉庫,同樓上完全隔絕,中間隔了一層木板,好似橫膈膜,既沒有翻板活門,也沒有樓梯。前面說過,樓上有好幾間屋子和閣樓,只有一間由一位給冉阿讓收拾房間的老太婆居住,其餘的房間都空著。
老太婆的頭銜是「二房東」,實際是照看門戶的,就在聖誕節那天,她把房子租給了冉阿讓。冉阿讓來找她時,自稱是吃年息的人,買了西班牙債券而破了產,要帶小孫女兒住到這裡。他預交半年的房租,請老太婆給大小兩個房間安置好家具,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陳設。他們到達的那天晚上,也正是這老太婆生著了爐火,把一切收拾妥當。
一周又一周過去了,這兩個人在簡陋的居所過著幸福的日子。
天一亮,珂賽特就又說又笑,唱個沒完,兒童跟鳥兒一樣有自己的晨曲。
有時,冉阿讓拉起她凍裂的紅紅小手親一下。可憐的孩子挨慣了打,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十分羞愧地走開了。
有時,珂賽特神情變得嚴肅,打量自己這身黑衣裙。她脫下破衣爛衫,換上了孝服。她脫離苦難,走進了生活。
冉阿讓教她識字,有時他一邊教孩子拼讀,心中一邊想,當初在苦役犯牢房時,他讀書是要作惡。原來的打算變了,現在教起孩子念書,老苦役犯想到這裡,若有所思的臉上不由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他感到這是上蒼的一種安排,是超乎人力的一種意志,於是陷入沉思。善的思想和惡的思想一樣,都是深不可測的。
教珂賽特念書,讓她玩耍,這幾乎是冉阿讓生活的全部內容。後來,他向孩子講了她母親的事,讓她祈禱。
孩子管他叫爹,不知道還有別的稱呼。
有時,他一連幾個小時觀賞孩子給她那娃娃穿衣脫衣,聆聽她喃喃自語。從今以後,他覺得生活充滿了情趣,認為世人是善良公道的,內心不再譴責任何人,現在有了這孩子的愛,他沒有任何理由不活到很老,享受天年。在他看來,珂賽特宛如一盞美好的明燈,照亮了他的整個未來。最善良的人也不免要替自己打算。有時他會欣慰地想到,這孩子將來一定是個丑姑娘。
這只是個人的一種見解:不過,應當說明我們的全部想法,冉阿讓愛上珂賽特時的思想狀況,並未表明他要在正道走下去,就不需要這一精神給養。不久前,他又看到人的殘忍和社會的卑劣的新表現——固然,這種現象並不完整,不可避免地只能表明真相的一個側面;他也看到芳汀身上所體現的女人的命運以及沙威所代表的政權;這回,他因做了好事而重新入獄,又飲了新的苦汁,重又產生厭惡和頹喪之感,就連主教的形象有時都會在記憶中消逝,雖然過後重現時仍舊光輝燦爛,但是這一神聖的記憶畢竟越來越淡薄了。誰能說得准,冉阿讓不是處於氣餒和重新墮落的前夕呢?他有了愛,就重又堅強起來。唉!他搖擺不定,並不比珂賽特強多少。他保護這孩子,這孩子也使他堅強。多虧了他,孩子才能走上人生之路;也多虧了孩子,他才能繼續走道德之路。他是這孩子的支柱,這孩子也是他的支點。天命的這種平衡,真是神秘莫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