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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只有事先準備好,才會一錘斷腳鐐

2024-10-02 02:42:56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同一年,大約1823年10月底,土倫居民看見「洛里翁號」戰艦回港。「洛里翁號」編在地中海艦隊,因在海上遇到大風浪,有些毀損,才回港修理,後來被派往布雷斯特充當訓練艦。

  那艘戰艦遭到了海浪風暴的襲擊,進港時頗為隆重。現在已記不得當時艦上掛的是什麼旗了,但是它得到了十一響禮炮的歡迎,它也一響回報一響,總共二十二響禮炮。禮炮,是王室和軍隊的禮儀,是互致敬意的轟鳴,是等級的標誌,是港灣和要塞的例規,每天日出日落、開城閉城等諸如此類的事情,都要由所有要塞和所有戰艦鳴炮。有人計算過,在整個地球上,文明世界為此虛禮每二十四小時要鳴放十五萬發炮。按每發六法郎計算,每天耗費九十萬法郎,每年就是三億,全化作硝煙了。這不過是一筆小帳。而在鳴放禮炮的同時,窮人卻在餓死。

  1823年,是復辟王朝所稱的「西班牙戰爭時期」[280]。

  

  那次戰爭一個事件里就包含了許多事件,而且有許多奇特之處。對于波旁王室來說,那是一件重要的家事:法蘭西這支王室救援並保護了馬德里那支王室,也就是說行使長房權,在表面上恢復我們的民族傳統,恢復隸屬於北方王朝的關係;自由派報刊稱為「安杜雅爾英雄」的昂古萊姆公爵,頗反往常的安詳之態,露出得意之色,抑制了同自由派空幻的恐怖主義相較量的宗教裁判所那種實有的老牌恐怖主義;以「赤臂漢」稱號復活的長褲黨[281],令那些富有的孀婦恐慌萬狀;君主主義稱社會進步為無政府主義,因而橫加阻礙;1789年的各種理論遭到顛覆破壞而突然中斷;一致對付法蘭西思想的口號在歐洲風行起來。卡里尼安王子[282],正像當初他作為志願軍人,戴上紅呢肩章,參加帝國羽林軍那樣,現在又改名為查理阿勒貝,參加反對人民的這種君主十字軍,同大軍統帥、法蘭西的兒子並肩作戰;帝國士兵休息了八年,已然衰老,萎靡不振,現在戴上白色徽章,重赴戰場;正像三十年前,白旗曾在科布倫茨[283]上空飄揚一樣,一小部分英勇的法國人也在外國搖過三色旗;僧侶也混在我們大兵的隊伍里;自由和革新的精神被刺刀鎮壓下去,各種原則被大炮轟得粉碎;法蘭西以武力摧毀了以她的精神所取得的成就;而且,敵軍將領被收買,士兵無所適從,城池受到不計其數的金錢的圍攻;毫無軍事危險,卻有爆炸的可能,如同突然闖進彈藥庫里;流血不多,也沒有贏得什麼榮譽,少數人引為恥辱,沒有人感到光榮;這就是西班牙戰爭,由路易十四的龍子龍孫發動的、由當年拿破崙麾下的將領指揮的一場戰爭,其可悲的命運,

  恰恰在於不倫不類,既不像大規模的戰爭,又不像大規模的政治。

  還有幾件戰事值得一提,其中奪取特羅卡德羅,就是一次出色的軍事行動。但是總括來說,我們再重複一遍,這次戰爭的號角聲聽著有些嘶啞,整個局面令人疑惑,歷史也證實法蘭西絕難接受這種虛假的勝利。顯而易見,指揮抵抗的一些西班牙軍官,那麼輕易就退卻了,讓人想到這種勝利是賄賂的結果:仿佛贏得的不是戰役,而是將軍們,因而凱旋的士兵感到羞恥。這確實是一次丟人的戰爭,在飄揚的旗幟上,能看到「法蘭西銀行」的字樣。

  在1808年攻陷堅城薩拉戈斯的士兵,到了1823年,看見要塞輕易開城投降,都不禁皺起眉頭,紛紛遺憾沒有碰到巴拉弗斯克那樣的對手。[284]這就是法蘭西的性格,寧肯碰到勁敵羅斯托普金,也不願面對草包巴萊斯特羅[285]。

  從另一個角度看,更為嚴重,也值得強調一下。這次戰爭在法國損害了尚武精神,也激怒了民主精神。這是推行奴役的一次行動。法蘭西士兵,民主的兒子,在這場戰鬥中,目的卻是為別人爭取枷鎖。多麼醜惡的反常。法蘭西的天職,就是喚醒、而不是壓抑人民的靈魂。自從1792年以來,歐洲的所有革命,都是法蘭西革命;自由閃爍著法蘭西的光芒。這是太陽一般的事實,只有瞎子才看不見!這話是拿破崙講的。

  1823年的戰爭,既殘害了善良的西班牙人民,也同時殘害了法蘭西革命。這種殘忍的暴行,卻是法蘭西犯下的,但是被迫的;因為,除了解放戰爭以外,軍隊無論做什麼,都是被迫的。「被動服從」的說法,就表達了這一點。一支軍隊是一件奇特的傑作:是由大量軟弱無力的成分組合成的力量。這就可以說明,戰爭是人類不由自主地反對人類的行為。

  對于波旁家族來說,1823年戰爭也是致命的。他們以為那是一次勝利,卻根本無視以強令扼殺一種思想的危險。他們天真到了極點,竟錯誤地把大大削弱自己力量的一次犯罪,當成確立自己力量的因素。他們把陰謀詭計那一套納入政治。1830年在1823年就發芽了。[286]在內閣會議上,西班牙戰爭成為他們使用武力、為神權而冒險的一種論據。法蘭西既然能在西班牙扶起「純粹的國王」,那麼也完全能在國內恢復專制的君主。他們陷入後果不堪設想的謬誤中,把士兵的服從當作全民族的認同。這種自信摧毀了王位。無論是在芒齊涅拉毒樹的陰影下還是在軍隊的陰影下,都不是高枕無憂的地方。

  書歸正傳,再回到「洛里翁號」戰艦。

  就在親王率軍征戰的時候,一支艦隊正橫渡地中海。上文講過,「洛里翁號」隸屬這支艦隊,遇到風暴遭受損壞,便已駛回土倫港。

  一艘戰艦進入港口,不知為什麼吸引了那麼多人圍觀。大概因為那是龐然大物,民眾喜歡龐大的東西。

  一艘戰艦,是人的智慧和自然力量的一種最巧妙的結合。

  一艘戰艦同時由最重和最輕的東西構成,同時和固體、液體、氣體三種狀態的物質發生關係,又必須同這三種狀態的物質作鬥爭。它有十一個鐵爪,能抓住海底的岩石,還有比飛蟲多得多的翅膀和觸鬚,能在空中抓住風。它用一百二十門大炮喘息,仿佛吹響巨大的軍號,能自豪地回答雷鳴。海洋企圖讓它在無邊而相似的驚濤駭浪中迷失方向,但是戰艦有靈魂,有始終指向北方並引導航行的羅盤。在漆黑的夜裡,它有舷燈代替星光。這樣,它有帆和索對付風,有木板對付水,有銅鐵鉛對付礁岩,有燈光對付黑暗,有一根指針對付茫茫大海。

  若想了解戰艦的巨大結構,只需走進布雷斯特或土倫港的一個船塢。建造中的戰艦,在船塢里就好像被罩了起來似的。這根巨木是一條桅桁;這根躺在地上的巨柱,一眼望不到另一端,是主桅杆,根部直徑有三尺,若是豎起來,從底座到插入雲中的頂端,高達一百二十尺。英國大戰艦的主桅杆,從水面算起,高達二百一十七尺。我們前輩的海船用纜繩,如今則用鐵鏈。一般安裝百門大炮的戰艦,僅僅錨鏈盤起來,就有四尺高,二十尺長,八尺寬。建造這樣一艘艦需要多少木料呢?三千立方米。這是漂在海上的一整片森林!

  此外,我們還應注意,這裡談的只是四十年前的戰艦,僅僅是帆船。當時,蒸汽機還處於新興,後來才把這種新的奇蹟給所謂戰艦的這種奇物裝配上。例如現在,一艘帶螺旋槳的機帆船,就是一部駭人的機器,它的帆面有三千平方米,汽鍋達到兩千五百馬力。

  且不說這些新的奇蹟,單講克里斯多福·哥倫布和呂特伊爾[287]所乘的那種古船,就是人類的一件偉大傑作。它的力量用之不竭,如同太空中有永不衰竭的氣息,它用帆兜住風,乘風破浪,在浩瀚的波濤中自由航行。

  然而,有時也會狂風驟起,把六十尺長的帆桁像麥秸一般折斷,四百尺高的主桅杆就像蘆葦似的彎曲;萬斤重的大錨也在驚濤的巨口裡扭曲,如同白斑大狗魚咬住漁人的釣鉤;大炮則哀叫悲鳴,但是水天空廓,黑夜沉沉,炮聲消失在颶風中;大船的全部威力、整個雄姿,淹沒在另一種更加雄偉巨大的威力中了。

  一種偉大的力量展現出來,曾幾何時,又衰弱到了極點,這種現象每每引人深思。因此,港口總有無數閒人,觀看那些作戰和航行的奇妙機器,連他們自己也不完全清楚為什麼圍觀。

  土倫港也一樣,在碼頭、防波堤和突堤堤首,從早到晚都有大批閒人,照巴黎人的說法就是看熱鬧的人,這回他們要幹的事便是觀看「洛里翁號」。

  「洛里翁號」艦很早就有毛病。在以往航行期間,船底結了一層層厚厚的貝殼,以致影響航行,速度降低一半;去年把它拖出水面,刮掉貝殼,然後重又下水。但是,那次除貝殼時損傷了船底的螺栓,行駛到巴利阿里群島附近,船殼板承受不住而開裂,當時船體沒有鐵皮護板,於是進了水。不巧又遇到風暴,致使船首左舷和一扇舷窗破損,前桅的一側也損壞了,因此,「洛里翁號」駛回土倫港。

  「洛里翁號」停泊在海軍兵工廠附近,一面檢修,一面補充彈藥。右舷船殼沒有受傷,但是按照慣例拆下幾塊舷板,以便船底艙空氣流通。

  一天早晨,圍觀的人目睹了一個事故。

  船員正忙著起帆,負責大方帆右上角的那個海員忽然失去平衡,只見他身子搖晃不穩,腦袋朝下,身體轉過帆桁,雙手就伸向深淵了,碼頭上圍觀的人都驚叫起來。他跌下去時,幸好一隻手抓住了一條軟踏繩索,接著另一隻手也抓住了,整個人就這樣懸在半空,下面是深深的大海,令人頭暈目眩。而且,他跌落時帶動軟索,就像鞦韆一樣猛烈搖盪。那人吊在繩索上蕩來蕩去,好似拋石兜上的一塊石子。

  要去救他就得冒生命危險。船上的海員,大多是新近招募的漁民,誰也不敢冒險去救人。那個不幸的水手力量漸漸不支,只見他臉上現出驚恐的神情,肢體也顯然無力了。他的胳膊拉得極長,他每次用力要上去,只能使軟索擺得更厲害。他怕空耗力氣,不敢喊叫。已經無望了,大家只等著他放開繩索的那一瞬間,人們不時扭過頭去,不忍看他掉下去的慘景。有時,人的生命完全系在一段繩子、一根木桿、一根樹枝上,而一個活生生的人,忽然脫手離開抓住的東西,像一個熟果似的掉下去,那真是慘不忍睹。

  突然,大家看見一個人敏捷如貓虎,攀緣直上帆索。他身穿紅囚衣,顯然是苦役犯,頭戴綠帽子,無疑是終身苦役犯了。他攀到桅樓的高度時,一陣風颳走了他的帽子,露出滿頭白髮,原來他不是個年輕人。

  不錯,他是個苦役犯,在船上服苦役。事故一發生,船上人員一片慌亂,猶豫不決,所有水手都嚇得發抖,紛紛退縮,而他卻立刻跑去見值勤軍官,請求允許他豁出命來去救那個帆工。軍官只點了一下頭,他便一錘砸斷腳鐐,抄起一根繩子,飛身上了側支索。當時,誰也沒有留意到,這條腳鐐那麼容易就砸開了,事後才有人想起來。

  眨眼工夫,他就登上帆桁。他還停了幾秒鐘,仿佛要目測一下。那個帆工在繩索末端隨風搖盪,對圍觀的人來說,這幾秒鐘竟像過了幾世紀。那苦役犯終於舉目望著天空,向前跨了一步。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只見他踏著帆桁跑過去,到了末端,把他帶的粗繩一端系在槓上,雙手抓住垂下的繩子溜了下去。這時,眾人擔心到了極點,在深淵上懸著的又多了一個。

  那情景,就像一隻蜘蛛捉住一隻蒼蠅;不過,那是救命的蜘蛛而不是害命的蜘蛛。眾人一齊注視著那兩個人,誰也不喊一聲,誰也不講一句話,全都皺著眉頭,全都不寒而慄。人人屏住呼吸,唯恐稍一喘氣,就會助風搖晃那兩個不幸者似的。

  這工夫,那苦役犯已經順著繩索滑到那海員身邊。這正是時候,再拖延一分鐘,那人力竭絕望,就要脫手掉進深淵了。苦役犯一隻手抓住繩索,另一隻手把繩索牢牢系在那人身上。然後,只見他重又爬上帆桁,將海員提上去,扶住那人停了一下,讓他緩一緩勁兒,接著抱住他,沿著帆桁一直走到主桅杆的位置,再從那裡到達桅樓,將他交給他的夥伴。

  這時,觀眾鼓掌喝彩,有些老獄卒還流下眼淚,碼頭上的女人都相互擁抱。眾人感動極了,齊聲狂呼:「赦免那個人!」

  這工夫,那人又準備立刻下去,歸隊去干苦役。他要儘快趕回去,便順著帆索滑下,又踏著下桅桁跑起來。所有的目光都跟著他,有一陣大家都很擔心,不知是他累了還是頭暈,只見他腳步遲疑,身子開始搖晃。突然,大家驚叫了一聲:那苦役犯掉下海去了。

  他摔下去的地方很危險。「阿爾西拉號」巡洋艦就停泊在「洛里翁號」旁邊,可憐的苦役犯掉在了兩艦之間的夾縫中,很可能被卷進哪艘艦下面去了。四個人急忙跳上小艇,眾人也都給他們鼓勁兒,一顆顆心重又焦慮起來。那人沒有浮上水面。他沉入海中,沒有激起一絲波紋,就仿佛是掉進了油桶里。艇上的人在水上探測,還泅到水下尋找,始終不見蹤影。大家一直尋找到傍晚,連屍體也沒有見到。

  次日,土倫報紙刊載這樣幾行消息:

  1823年11月17日——昨天,在「洛里翁號」艦上幹活的一名苦役犯,在搭救一名海員之後歸隊時,不慎墜海溺死。沒有找到他的屍體,推測他可能捲入海軍修船廠入海尖端的樁基下面了。他在獄中的號碼是9430,名叫冉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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