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或許是兩句鬼詩
2024-10-02 02:42:53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在往下敘述之前,不妨稍微詳細地談一件奇事,這件事發生在蒙菲郿,大約是在同一時期,同司法機構的推測有些巧合。
蒙菲郿那一帶有一種迷信,由來已久,因是巴黎附近的一種民間迷信,也就跟西伯利亞長出蘆薈一樣珍奇了。我們就是這種人,看重一切像奇花異草那樣的東西。我們這就談談蒙菲郿的迷信。那裡的人相信,從久遠難考的年代起,魔鬼就選定在森林埋藏財寶。老太婆都肯定地說,在天要黑下來的時候,走在林中僻靜的地方,時常能碰見一個一身黑的人,模樣像是個車夫或者樵夫;他穿一雙木底鞋,穿一身粗布衣服,但有一點好辨認,他不戴帽子,頭上卻長兩隻大角。的確,一看腦袋就能認出他來。那個人往往在忙著挖坑。碰到這種情況,有三種處理辦法。第一種就是上前同那人搭話,這樣就會發現他不過是個農民,因為是在暮色中,他才顯得全身都是黑色的。他並沒有挖什麼坑,而是在給奶牛割草,原來被看成是角的東西,也不過是他背上的一把糞叉,在暮色中望去,就像是頭上長出的兩隻角。你回到家裡,一周之內就會死去。第二種辦法,就是在一旁觀察,等他挖好坑再埋上,走了之後,就趕緊跑過去,將坑扒開,取走那黑衣人必然放在裡面的財寶。這樣,你一個月之內就會死去。還有第三種辦法,那就是既不跟那黑衣人說話,也不看他,而是趕緊逃掉。這樣,
一年之內也要死去。
三種辦法都有不妥之處,但是第二種至少還有些好處,好處之一是擁有財寶,哪怕僅僅一個月。因此,一般人都採取這種辦法。那些吃了豹子膽、圖財不要命的人,據說大多都扒開了黑衣人挖的坑,要偷竊魔鬼的財寶。收穫似乎並不可觀。如果相信傳說,尤其相信特里風用蹩腳拉丁文寫的關於這件事的兩句費解的詩,情況至少是這樣。詩作者特里風是個諾曼第的花和尚,好弄點邪門歪道,死後葬在盧昂附近博舍維爾的聖喬治修道院,那墳上竟生出癩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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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坑通常挖得很深,重新挖開,要費極大的氣力,要流汗水,要搜尋,要干一個通宵,須知那種事總是在夜晚乾的,總之,衣衫濕透了,蠟燭燃盡了,鎬頭磨鈍了,終於挖到坑底,要伸手取「寶」的時候,會發現什麼呢?魔鬼的財寶是什麼呢?一個銅板,或是一個銀元、一塊石頭、一具骷髏、一具血淋淋的屍體,還興許是一個幽靈,一折為四,就像折起來放在公文包里的一張紙,有時空無一物。這似乎就是特里風的詩向冒失的好奇者所宣示的含義:
他挖出深坑,埋藏起財寶:
銅板、銀元、石塊、屍體、雕像,空無一物。
據說,如今還能從坑裡挖出東西,有時是一個火藥壺和子彈,有時是一副顯然群魔用過的油污發黃的舊紙牌。這兩種奇物,特里風的詩根本沒有提到,因為他生在12世紀,當時魔鬼好像根本沒有想到,要趕在羅傑·培根[279]之前發明火藥,趕在查理六世之前發明紙牌。
再說,若是用這種紙牌賭博,那一定會輸得精光;至於火藥壺,也只能使你的槍筒爆炸,炸得你滿臉開花。
且說司法機關就猜測,刑滿釋放的苦役犯冉阿讓,在潛逃的那幾天裡,就曾在蒙菲郿一帶轉悠;在那之後不久,那村子又有人注意到,有個叫布拉驢兒的老養路工,就在樹林裡有「那種舉動」。當地人似乎都聽說,布拉驢兒進過苦役犯監獄,他在一定程度上,還受警察監視,由於到哪兒也找不到工作,就由當地政府廉價僱傭,在加尼到拉尼那段路上當養路工。
那個布拉驢兒,當地人都不拿正眼看。他客氣謙卑得過分,遇見任何人都急忙摘帽,在警察面前更是戰戰兢兢,滿臉堆笑。據說他跟匪幫有聯繫,有些人懷疑他天黑時分埋伏在樹叢打劫。此外,他還是個酒鬼,這樣,他就是個完人了。
別人似乎注意到他的行為有點異常:
近來,布拉驢兒總是早早離開鋪石補路的活兒,扛著鎬鑽進樹林去。黃昏時分,有人見到他在林中最僻靜的空地上,在最茂密的樹叢里,仿佛在尋找什麼,有時在挖坑。老太婆經過那裡,乍一看以為是鬼王,繼而才認出是布拉驢兒,但是仍然提心弔膽。布拉驢兒似乎特別討厭被人撞見,顯然他有意躲躲藏藏,在幹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
村里人議論說:「事情明擺著,魔鬼露面了,布拉驢兒瞧見了,就到處尋找。老實說,他若真抓住魔鬼的尾巴,那就完蛋了。」愛開玩笑的人則說:「究竟是布拉驢兒追魔鬼,還是魔鬼追布拉驢兒呢?還真難說。」老太婆都連連畫十字。
後來,布拉驢兒不再去林中鼓搗,重又老老實實幹起他養路的活兒了。大家也就換了話題。
不過,有幾個人好奇心未減,他們認為這裡面不見得是傳說中的財寶,而是比魔鬼銀行的鈔票更實在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大筆外財,其中的秘密,那個養路工一定發現了一半。最「心癢難耐」的人,要算鄉村教師和客棧老闆德納第;德納第跟誰都交朋友,甚至也跟布拉驢兒套交情。
「他在苦役犯監獄關過嗎?」德納第說,「哼!天主啊!真不知道今天誰坐牢,明天誰入獄!」
有一天晚上,鄉村教師肯定地說:「若是從前,法庭早就傳訊布拉驢兒了,要問清樹林中的事,他不得不供出來,必要時就施刑,比方說用水刑逼供,布拉驢兒准頂不住。」
「那麼,咱們就給他用酒刑逼供。」德納第說道。
於是,他們極力給老養路工灌酒。布拉驢兒酒喝得很多,話卻說得極少。他技巧高超,手法老練,把醉鬼的酒量和法官的慎言結合起來,相得益彰。然而,他們輪番進攻,反覆盤問,還是從他口中套出幾句含混不清的話,德納第和鄉村教師是這樣理解的:
有一天早晨,天剛亮的時候,布拉驢兒去上工,走到樹林中的一個角落,驚奇地發現荊棘叢下有一把鍬和一把鎬,好像是藏在那裡的。不過,他想那可能是挑水夫六福爹的鍬和鎬,也就把這事兒丟在腦後了。可是當天傍晚,他看見一個人從大路朝密林深處走去,而他自己則站在一棵大樹後面,不會被那人瞧見,他看出「那根本不是本鄉人,而且是他布拉驢兒的老熟人」。德納第解釋為:「苦役監獄的一個獄友。」布拉驢兒就是不肯說出那人的姓名。那人有個包裹,方方的,像個大匣子或者小箱子。當時布拉驢兒十分詫異。過了七八分鐘,他才猛然想到應當跟蹤上去。可是太遲了,那人已經鑽進密林深處,天又黑了,布拉驢兒未能找見「那個人」。於是,他打定主意守在樹林邊上。「月亮出來了。」過了兩三個鐘頭,布拉驢兒瞧見那人走出樹叢,但不是拿著小箱子,而是扛著一把鎬和一把鍬。他讓那人走過去,並不想上前搭話,心中盤算那人力氣比他大三倍,又拿著傢伙,一旦發覺被他認出來,很可能會一鎬要他的命。故友重逢,兩情相知,真令人感嘆。不過,看到那把鍬和鎬,布拉驢兒靈機一動,趕緊跑到早晨的那片荊棘叢邊,藏在那裡的鍬和鎬都不見了。從而他得出結論,那人鑽進樹林,用鎬刨了坑,埋了箱子,又用鍬鏟土,把坑填平。看那箱子很小,裝不下屍體,因而裝的肯定是錢財。因此,他要尋找。布拉驢兒搜尋,探索,把整片樹林都找遍了,凡是發現哪兒有新動土的跡象,就挖一挖瞧瞧。然而,徒勞無益。
他什麼也沒有「挖出來」。蒙菲郿村沒人再想這件事了。只有幾個天真的老太婆還在念叨:「加尼的那個養路工,絕不會無緣無故地那麼折騰,魔鬼肯定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