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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將軍的分量[264]

2024-10-02 02:42:39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滑鐵盧戰役是個謎,無論對贏家還是輸家,都同樣模糊不清。在拿破崙看來,這是一場恐慌;布呂歇只見炮火;威靈頓則莫名其妙。看看那些報告吧。戰報雜亂無章,評論自相矛盾。這些人結結巴巴,那些人吞吞吐吐。約迷尼將滑鐵盧戰役分成四個階段;穆弗林則劃為三次轉折;唯有沙拉獨具慧眼,看出一點門道兒,認為這是人類智慧同天意較量的一場災難,儘管在某些方面我們和他見解不同。其他所有歷史學家,都不同程度地眼花繚亂,在眩惑中摸索。那一天真是電閃雷鳴,軍事專制政體崩潰,波及所有王國,強權政治衰落,黷武主義潰敗,令各國君主驚詫不已。

  這一事件具有天意難違的色彩,人力是微不足道的。

  從威靈頓和布呂歇手中拿掉滑鐵盧,難道就剝奪英國和德國什麼東西了嗎?不然。無論顯赫的英國還是神聖的德國,都與滑鐵盧的問題毫無關係。感謝上天,人民之所以偉大,並不牽涉窮兵黷武。無論德國、英國,還是法國,都不是區區一個劍鞘所能容下的,在這個時期,滑鐵盧不過是刀劍的廣陣撞擊聲,在布呂歇之上,德國有歌德,在威靈頓之上,英國有拜倫。思想普遍興旺昌盛是本世紀的特點,而在這曙光中,英國和德國也都各自放射出燦爛的光芒,因其思想而顯得崇高,以其內在的東西提高人類文明的水平;這種貢獻絕非偶然之舉,而是來自它們的本身。在19世紀,兩國壯大的根源不是滑鐵盧。唯有野蠻民族,才僅憑一役之功而突然強盛起來,那是旋生即滅的虛榮,如同一陣風暴掀起的浪濤。文明的民族,尤其處於我們這個時代,不會因為一個將領的勝負,地位就提高或者降低。他們在人類中的特殊分量,來自比一場戰事更深的東西。謝天謝地,他們的榮譽、他們的尊嚴、他們的智慧、他們的才能,都不是什麼籌碼,不可能讓那些賭徒式的英雄和征服者投入戰場去賭輸贏。戰敗了,往往取得進步。少些光榮,卻多些自由。戰鼓聲止,理性就發言了。這是輸贏顛倒的遊戲。雙方還是心平氣和地談論滑鐵盧吧。是偶然就歸於偶然,是上帝就歸於上帝。那麼,滑鐵盧是怎麼回事呢?是一場勝利嗎?不是。那是擲骰子擲出個雙五。

  擲出雙五,歐洲贏了,法國輸了。

  在那裡立起一個獅子並不過分。

  況且,滑鐵盧是歷史上最奇特的一次遇合。拿破崙和威靈頓。他們並不是仇敵,而是截然相反的人。上帝最喜歡對比反襯,但是還從來沒有製造出如此驚人的對比,如此出色的反襯。一方面是精確縝密,深謀遠慮,行止合度,謹慎從事,撤退有方,留有餘力,鎮定而又堅忍不拔,既有堅定不移的作風,又有因地制宜的方略,部署兵力不失均衡,殺戮務合準繩,作戰分秒不差,毫無僥倖的心理,總之,足智多謀,絕對合乎規矩,一副傳統型將帥的風範;而另一方面,則全憑直覺,全憑靈感,是軍事上的奇才,具有特異的本能,目光如炬,像鷹一樣注視,像霹靂一樣打擊,恃才傲世,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奇制勝,心曲高深莫測,能與命運聯手,號令乃至脅迫江河、平野、森林和丘巒服從,甚至將戰場也玩於股掌之中的專制者,既相信星相又相信戰略學,既誇大又擾亂這種信念。威靈頓是戰爭中的巴雷姆,拿破崙是戰爭中的米開朗基羅:然而這次,天才敗於心計的手下。

  雙方都在等待一個人。這樣,計算精確的人就得手了。拿破崙等待格魯奇,沒等來。威靈頓等待布呂歇,卻等來了。

  

  威靈頓作戰,是後發制人的傳統型。拿破崙初露頭角的時期,在義大利同他相遇,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老梟在雛鷹面前望風而逃。傳統的戰術不僅一敗塗地,而且聲譽掃地。這個二十六歲的科西嘉人是幹什麼的?這個意氣風發的無知青年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身孤力單,以寡敵眾,既沒有糧草,沒有彈藥,又沒有大炮,連鞋都沒有,幾乎沒有軍隊,只帶領一小撮人,對抗萬眾,沖向勾結起來的歐洲,在根本不可能的情況下,竟然連連取勝,簡直荒唐到了極點!這個摧枯拉朽的狂人是從哪兒來的呢?他手中掌握的那點兵力,幾乎沒有喘息,一口氣接連粉碎了德皇的五個軍,把博利葉摔到阿文澤身上,把烏姆塞摔到博利葉身上,把梅拉斯摔到烏姆塞身上,又把馬克摔到梅拉斯身上!這個傲岸一切的戰場新手,究竟是什麼人呢?學院派軍事家縱然敗退,也把他判為異端。正因為如此,老愷撒主義對新愷撒主義,規定刀法對閃光花劍,方正棋盤對非凡天才,就懷有一種刻骨的仇恨。1815年6月18日,這種仇恨有了結論。在洛迪、蒙貝洛、蒙諾特、芒圖、馬倫戈、阿科爾的下面,又添上了滑鐵盧。庸人得勝,多數人寬慰。命運同意了這種嘲諷。拿破崙到了衰退的晚年,又撞見了年輕的烏姆塞。

  的確如此,要睹烏姆塞的風貌,只需染白威靈頓的頭髮就行了。

  滑鐵盧是二流將領贏得的一場頭等大戰役。

  在滑鐵盧戰役中,值得讚賞的是英格蘭,是英國式的堅定、英國式的決心、英國的血統:值得讚賞的是英格蘭的精華,請別見怪,也正是英國本身。值得讚賞的不是它的統帥,而是它的軍隊。

  威靈頓也怪得很,竟然忘恩負義,在給巴圖斯特勳爵的信中,說他在1815年6月18日作戰的軍隊,是一支「糟糕的軍隊」。埋在滑鐵盧壟溝下的幽幽白骨,又作何感想呢?

  英格蘭在威靈頓面前,也太謙抑過分了。把威靈頓捧得多麼偉大,就是把英格蘭貶得多麼渺小。威靈頓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英雄。那些灰軍裝的蘇格蘭士卒,那些近衛騎兵,梅蘭德和米切爾的團隊,帕克和坎普特的步兵,蓬鬆比和索姆塞的騎隊,在槍林彈雨中吹風笛的蘇格蘭高地兵,里蘭德的營隊,所有那些新兵,敢於同埃斯蘭和里沃利的老營對抗,這才是最偉大的。威靈頓表現出頑強的精神,這是他的長處,我們並不想貶低;然而,他軍隊中最普通的步卒和騎兵,也都跟他一樣堅忍不拔。鐵軍配得上鐵公爵。而我們的全部敬意,要獻給英國士兵、英國軍隊、英國人民。如果有戰功的話,那也應當歸屬於英格蘭。滑鐵盧的紀念柱,如果不是把一個人的形象,而是把一國人民的雕像高舉入雲,那就更加公允了。

  然而,聽到我們在這裡所講的話,偉大的英格蘭是要惱怒發火的。英格蘭在經歷了它的1688年和我國的1789年之後,仍然對封建制抱有幻想,還信奉世襲制度和等級制度。要論強盛和光榮,哪國人民也比不過英國人,他們卻自認為是民族而不是人民。他們作為人民甘居人下,奉一個勳爵為首領。「做工的人」[265],任人蔑視;當兵的人,也任人鞭笞。大家還記得,在印克門那場戰役中,據說有一名中士救了大軍脫險,但是,雷格蘭勳爵卻未能論功行賞,因為英國軍隊的等級制度不准許在戰報中表彰不夠軍官階銜的任何英雄。

  在滑鐵盧這種類型的會戰中,我們最欣賞的還是偶然的奇巧。一夜大雨,烏果蒙堅固的圍牆,奧安的凹路,格魯奇充耳不聞炮聲,拿破崙受嚮導的欺騙,布洛得到嚮導的指引,這一系列天災人禍都安排得極其巧妙。

  總括來說,在滑鐵盧,屠殺超過戰鬥。

  在所有陣列戰中,滑鐵盧是戰線最短而兵力最多的一次。戰線的長度,拿破崙拉開四分之三法裡,威靈頓布了二分之一法裡,而雙方各投入七萬兩千名官兵。這種密集導致了屠殺。

  有人作過統計,列出這樣的比例數字。陣亡人數:奧斯特利茨戰役,法軍百分之十四,俄軍百分之三十,奧軍百分之四十四;瓦格拉姆戰役,法軍百分之十三,奧軍百分之十四;莫斯科河戰役,法軍百分之三十七,俄軍百分之四十四;包岑戰役,法軍百分之十三,俄普聯軍百分之十四;而滑鐵盧戰役,法軍百分之五十七,聯軍百分之三十一。滑鐵盧戰役陣亡人數,平均百分之四十一。十四萬四千官兵,陣亡六萬人!

  滑鐵盧戰場,如今成了平靜的大地——同所有平野一樣,這是人類始終如一的寄託。

  然而,到了夜晚,一種夢幻的薄霧從大地升起,一位行客若是經過那裡,若是觀察,若是傾聽,若是像維吉爾經過悽慘的腓力斯平野那樣幻想,就會悚然產生幻覺,看見那一幕刀兵之災。可怕的6月18日的場面重又顯現,虛假的紀念墩隱沒了,那隻俗不可耐的獅子也消失了,戰場又恢復原狀:一隊隊步兵像波浪一樣在平野上推進,騎兵在天邊狂奔飛馳!沉思者魂驚魄動,看見刀光劍影,炮彈火光紛飛,雷電交加;他聽見鬼魂交戰的吶喊,仿佛從墳墓傳出的呻吟;那些黑影,正是羽林軍士;那片螢光,正是鐵騎軍;那副枯骨,則是拿破崙;而另一副枯骨,便是威靈頓;那一切已不復存在,但是還在較量,還在搏鬥;丘谷染成殷紅色,樹木為之顫抖,殺氣直達雲霄,而聖約翰山、烏果蒙、弗里什蒙、帕普洛特、普朗努瓦,所有那些兇險的丘巒在黑暗中顯現,都隱隱籠罩著幽魂廝殺的一團團陰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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