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康伯倫
2024-10-02 02:42:36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這也許是法國人講的最美妙的話,但是法國讀者喜歡受到尊重,不願聽人重複,不准將振聾發聵的妙語寫進歷史。
我們甘冒大不韙,破此禁忌。
須知在所有這些英豪中,有個巨人名叫康伯倫。
說出這句話,然後就義。還有比這更偉大的嗎?他務求一死。此人在槍林彈雨中倖存,不是他的過錯。
贏得滑鐵盧戰役的人,不是潰不成軍的拿破崙,也不是四點鐘退卻、五點鐘絕望的威靈頓,更不是不打就勝的布呂歇,贏得滑鐵盧戰役的人是康伯倫。
這樣一句話如一聲霹靂,回擊要劈死你的雷霆,這就是勝利。
這樣回答大災大難,這樣回答命運,給未來的獅子[260]提供這樣的基座,以此駁斥那一夜的大雨,駁斥烏果蒙險惡的圍牆,駁斥奧安的凹路,駁斥格魯奇的姍姍來遲,駁斥布呂歇的趕來援敵,他進入墳墓還要嘲諷,縱然倒下也不失為挺立的錚錚鐵漢,將歐洲聯盟淹沒在這兩個字里,把愷撒們領教過的這類穢物貢獻給各國君主,給這最粗鄙的話摻上法蘭西的閃光,合成一個最輝煌的字眼,用嬉笑怒罵來給滑鐵盧收場,用拉伯雷補充勒歐尼達斯[261],以這句最難啟齒的話來總結這場勝利,丟掉陣地而保全歷史,在這場大屠殺之後,讓敵方成為嘲笑的對象,這就是氣壯山河。
這就是咒罵雷霆。這就與埃斯庫羅斯同樣偉大。
康伯倫的話產生了一種撕裂的音響效果,這是胸膛因鄙夷而撕裂,因憤懣漲滿而爆破。誰戰勝啦?是威靈頓嗎?不是。沒有布呂歇,他就完蛋了。難道是布呂歇嗎?也不是。如果沒有威靈頓打頭陣,布呂歇怎能收拾殘局。這個康伯倫,不過是最後一刻的過客,一個無名小卒,在大戰中微不足道,然而他卻感到荒唐,這次慘敗太荒唐,因而備加痛心,他滿腔怒火要發泄的時候,恰好有人送來這樣可笑的東西:逃生!他怎能不暴跳如雷呢?
他們全到場了,歐洲各國的君主、得意揚揚的將軍們、大顯神威的朱庇特[262]們,他們有十萬勝利大軍,後面還有數十萬、上百萬大軍,還有點燃導火線的大炮,張著大口,他們恣意踐踏羽林軍和法蘭西大軍,壓垮了拿破崙,只剩下康伯倫了,只剩下這條小蟲來抗爭。他決心抗爭。於是他尋找一句話,如同尋找一把劍。這句話發自嘴角的唾沫,唾沫就是這句話。面對這種奇異而又平庸的勝利,面對這種沒有勝利者的勝利,他這悲慟欲絕的人挺身而出;他承認這場勝利的重大,卻又看到它的空虛;他不止唾棄它,既然在數量、力量和物質方面相差懸殊,他就在心靈里找出一種表達方式,也就是糞便。我們在此實錄下來。他這樣說,這樣做,想出這個字眼,就成為勝利者。
就在這種決定命運的時刻,那些偉大日子的精神進入了這個默默無聞的人的心靈。康伯倫找到滑鐵盧的關鍵詞,正如魯傑·德·李勒想出《馬賽曲》,同是受到上天的啟迪。一股神風離開天宇,下來穿過這兩個人的身心,於是,他們有所感悟,一個唱出至高無上的戰歌,另一個發出驚世駭俗的怒吼。這句極端蔑視的話,康伯倫不僅以帝國的名義拋向歐洲,這樣分量太輕,而且還以革命的名義拋向過去。我們聽見康伯倫的怒吼,聽出他的聲音有先烈精魂的遺韻,仿佛是丹東的演說,又像克萊伯[263]的獅吼。
康伯倫的話一拋出來,英國人就回敬一句:「開火!」大炮頓時火光連天,一個個青銅大口噴出最後一批霰彈,聲震山嶽,硝煙遍野,滾滾升騰,被初升的月亮微微映成白色;等到硝煙飄散,陣地上什麼也沒有了。這頂天立地的殘部全被殲滅了;羽林軍灰飛煙滅了。那座活人堡壘的四堵牆坍倒了,地上的屍體堆里只是偶爾有人還在抽動。比羅馬大軍還雄壯的法蘭西大軍,就這樣死在聖約翰山上,倒在那片被雨水血水浸透的土地上,倒在陰慘的麥田裡:而如今,那是約瑟夫每天凌晨四點鐘的必經之地,他輕快地吹著口哨,揮鞭催馬,趕著尼維勒的郵車從這裡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