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意料之外

2024-10-02 02:42:19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鐵甲騎兵共有三千五百名,排成四分之一法里寬的陣列,個個是彪形大漢,騎著高頭大馬。他們分二十六隊,後援部隊則有勒費夫爾-德努埃特師、一百六十名精銳騎警、羽林軍的一千一百九十七名輕騎兵和八百八十名長矛手。他們頭戴無纓鐵盔,身穿鐵甲,挎著帶槍囊的短槍和長刀。早晨,他們已受到全軍的讚賞。那是九點鐘,軍號吹響,各部隊軍樂隊一齊奏起《保衛帝國》曲,他們列隊走過來,浩浩蕩蕩,一個炮隊在側翼,一個炮隊在中路,在格納普和弗里什蒙之間的大路上分兩列展開,在第二條強大的戰線上列好陣式。這第二條戰線是由拿破崙部署的,十分巧妙,左翼有凱勒曼的鐵甲騎軍,右翼有米樓的鐵甲騎軍,可以說安上了兩隻鐵翅膀。

  副官貝納爾傳達御旨。內依拔出劍,一馬當先。大隊人馬開始進發。

  那場面十分壯觀,聲勢足能奪人心魄。

  整隊騎軍高舉馬刀,旌旗迎風飄揚,軍號激盪,由一師縱隊殿後,步伐整齊猶如一人,動作準確得又像攻城的一個銅羊頭撞錘,從佳盟丘岡上衝下來,深入橫屍遍野的險谷,消失在硝煙之中,繼而又走出那幽暗之地,出現在山谷的另一邊,隊形始終密集緊湊,冒著槍林彈雨,衝上那令人畏懼的聖約翰山高地泥坡。他們往上沖,軍容嚴整,兇猛而又沉穩,在槍炮聲間歇的剎那間,可以聽見大軍行進間踏地的聲響。這支騎軍分兩個師,因而排成兩列縱隊,華蒂耶師居右,德洛爾師居左,遠遠望去,就像兩條鋼鐵巨蟒爬向高地的山脊。這種長蛇陣穿越戰場,真是一種奇觀。

  自從用大隊騎兵奪取莫斯科河大炮台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類似的戰爭場面。這次繆拉不在,但是有內依。這一大隊人馬仿佛變成一個巨怪,而且只有一顆心。每支騎隊起伏伸縮,宛如爬行動物的一個環節。通過濃密硝煙的縫隙可以望見他們。他們頭盔攢動,喊聲陣陣,馬刀揮舞,而在大炮和軍號聲中,駿騎騰躍,勢如暴風驟雨,一片奔騰,又整齊又威猛,那馬上的鐵甲仿佛巨蟒的鱗片。

  敘述的這些場景好像發生在另一個時代。類似的情景,當然出現在古代誌異的詩篇里,那種半人半馬、人面馬身的巨怪,奔馳而上奧林匹斯山,兇猛可怕,英勇無敵,顯示出一種神威:既是神也是獸。

  數字上也存在天緣巧合:二十六營步兵迎擊二十六隊騎兵。在高地的背面,英國步兵在隱蔽的炮隊的掩護下,每兩營組成一個方陣,共有十三個方陣,又分成兩列,前列七個方陣,後列六個方陣,他們的槍托抵著肩膀,對準要衝過來的敵人,一動不動,沉默平靜地等待著。他們看不見鐵甲騎兵,鐵甲騎兵也看不見他們。他們傾聽這股人潮上漲,聽見三千騎兵的聲音越來越大:有飛奔的鐵蹄有節奏的聲響、鐵甲的摩擦聲、戰刀的撞擊聲,以及粗聲大氣的喘息。在一陣驚心動魄的寂靜過後,山脊上突然出現一長列高舉戰刀的手臂,出現了頭盔、號角和旌旗,三千蓄著灰鬍子的腦袋齊聲高呼:「皇帝萬歲!」鐵騎全軍衝上高地,就好像開始了一場大地震。

  突然,又出現了慘不忍睹的場面,英軍的左翼,即我軍的右翼,鐵騎縱隊的排頭戰馬豎起前蹄,並伴隨驚叫的喧譁。他們一氣衝上山頂,銳不可當,正要衝下去殲滅方陣和炮隊,卻猛然發現他們和英軍之間有一條溝,一條深溝。那正是奧安的凹路。

  那一刻真是鬼神皆驚。一條細谷,出乎意料地在那裡顯現,張著大口,直懸在馬蹄之下,兩壁之間深達兩圖瓦茲;第二排推動第一排,第三排又簇擁第二排,戰馬豎起,仰天倒下去,四蹄朝天往下滑,衝撞並打亂騎軍陣列,根本無法後撤,整個縱隊成為一顆炮彈,用以摧毀英軍的衝力,卻反彈回來摧毀法軍;這無法規避的細谷,只有填滿才肯罷休,騎兵和戰馬,亂紛紛滾下去,相互擠壓,在這深淵裡成為一堆血肉,等深溝被活人填滿,後邊人馬才從他們身上踏過去。杜布瓦旅將近三分之一人馬葬入這個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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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戰役從此開始失利。

  當地有一種傳說,無疑言過其實,說是奧安凹路里葬送了兩千匹戰馬和一千五百人。若是把大戰次日拋進去的屍體全計算在內,這個數字還差不多。

  順便交代一句,傷亡慘重的杜布瓦旅,一小時前還單獨作戰,奪取了呂內堡營的軍旗。

  拿破崙在命令米樓鐵甲軍衝鋒之前,也曾仔細觀察過地形,但是凹路在高地上連一點皺褶也沒有顯露,他無法看到。不過,他注意到那座白色小教堂和尼維勒大路所形成的角度,便警覺起來,估計可能有障礙,於是問了嚮導拉科斯特。嚮導回答沒有。幾乎可以這麼說,拿破崙的慘敗正是由於一個農民搖了搖頭而造成的。

  其他的敗象也有顯露。

  拿破崙可能贏得這場大戰嗎?我們回答不可能。為什麼呢?是威靈頓的緣故嗎?是布呂歇的緣故嗎?都不是,天意使然。

  拿破崙在滑鐵盧獲勝,這不再符合19世紀的發展規律。一系列變故正在醞釀中,已經沒有拿破崙的位置了。形勢不祥的徵兆,早已顯露出來了。

  時候已到,這個巨人該倒下了。

  這個人的分量太重,打破了人類命運的平衡。他獨自一人所占的比重,竟然超過了全人類。人類過剩的精力集中在一顆頭腦中,全世界都升華到一人的腦子裡,這種情況如果持續過久,就會給人類文明帶來致命的打擊。至高無上而又永不腐蝕的公正,到了曉諭公眾的時候了。決定精神和物質均衡的各種原則和因素,大概憤憤不平了。冒著熱氣的鮮血、人滿為患的公墓、母親的眼淚,這些全是感天地泣鬼神的控訴。大地的苦難到了不勝負荷的時候,冥冥中就會發出神秘的怨艾,上達天聽。

  拿破崙在無限中受到控告,他註定要垮台。

  他妨礙了上帝。

  滑鐵盧絕非一場戰役,而是世界面貌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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