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拿破崙心緒極佳
2024-10-02 02:42:13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那天,皇帝雖然有病,又因騎馬而局部肢體不舒服,但是心情從來沒有那樣好過。從早晨起,他那張無人看得透的臉上,便露出了笑容。他那顆掩飾在大理石後面的深沉靈魂,在1815年6月18日那天,卻盲目地煥發光彩。在奧斯特利茨臉色陰沉的那個人,在滑鐵盧卻心情愉快。天生負有大任的人,都會有這種反常的表現,我們的欣喜未能脫離陰影。最終一笑屬於上帝。
「愷撒笑,龐培哭。」[249]雷霆軍團[250]的外籍軍人如是說。這次,龐培未必哭,但愷撒確實笑了。
從夜裡一點鐘起,拿破崙就冒著狂風暴雨,同貝特朗騎馬察看羅索姆一帶的山丘,望見英軍營地長長的一線火光,從弗里什蒙延至勃蘭拉勒,照亮了天邊。他頗為滿意,仿佛覺得在指定的日期,由他確定滑鐵盧戰場的命運,是確切無疑的。他勒住馬,站立片刻,眼望閃電,耳聽驚雷,有人聽見這個宿命論者在黑暗中拋出這樣一句神秘的話:「我們想法一致。」拿破崙錯了,他們想法不一致了。
那一夜他沒有合眼,時時刻刻都流露出一種快樂。他巡視了整個前沿陣地,不時停下同哨兵說話。約莫兩點半鐘,在烏果蒙樹林附近,他聽見行軍的腳步聲,一時以為威靈頓後撤了,就對貝特朗說:「那是英軍後隊拔營移寨了。我要把剛剛到達奧斯坦德城的六千英軍全部俘獲。」他興致勃勃地交談,又恢復了3月1日登陸時的那種豪情。登陸那天,他指著茹安灣那個欣喜若狂的農民,高聲對大元帥說:「喂,瞧啊,貝特朗,增援部隊到啦!」6月17日到18日的那個夜晚,他不斷嘲笑威靈頓。「那個小小的英國佬,就得受點教訓。」拿破崙說。雨越下越大,皇帝說話時伴隨著雷聲。
凌晨三點半,他的一個幻想破滅了:派去偵察的軍官回來向他報告說,敵軍毫無行動。根本沒有拔寨,一處營火也沒有熄滅。英軍在睡覺。大地寂靜無聲,只有天空在喧囂。到了四點鐘,巡邏隊帶來一個為英國騎兵旅當過嚮導的農民,那個騎兵旅有可能是維衛安旅,要去左端奧安村紮營。到了五點鐘,兩名比利時逃兵對他說,他們剛離開部隊,英軍正等著開戰。
「好極啦!」拿破崙高聲說,「現在我不是要把他們擊退,而是要擊垮。」
早晨,他來到普朗努瓦路拐彎的高坡上,下了馬,站在泥中,命人從羅索姆農舍搬來一張桌子和一把鄉下椅子。他坐了下來,又命人鋪了一捆乾草當地毯,在桌上展開軍事地圖,對蘇爾說:「多好看的棋盤!」
由於下了一夜雨,輜重車輛阻滯在泥濘的路上,早晨沒有趕到;士兵全身淋濕了,沒有睡覺,還餓著肚子。儘管如此,拿破崙還是快活地高聲對內依說:「我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八點鐘,皇上的早餐送來了。他邀請了好幾位將軍一起用餐,餐桌上談到前一天夜晚,威靈頓在布魯塞爾參加了里什蒙公爵夫人的舞會。蘇爾是一個貌如大主教的粗魯武夫,他說:「舞會,就在今天。」內依則說:「威靈頓不至於那麼簡單,等待陛下的聖駕吧。」拿破崙也跟著取笑,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弗勒里·德·夏布隆就說:「他喜歡戲謔。」古爾戈也說:「他天生一副詼諧的性情。」邦雅曼·貢斯當則說:「他動輒取笑,但是怪話多而妙語少。」這個偉人的玩笑話值得一書。正是他稱他的羽林精兵為「老兵痞」;他揪他們的耳朵,扯他們的鬍鬚。「皇上就愛捉弄我們。」他們當中有人就這麼說。2月27日,拿破崙在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厄爾巴島返回法國的途中,他所乘坐的「無常號」在海上遇到了「和風號」,「和風號」上的人打聽拿破崙的消息,當時他躲在船上,還藏著他在島上繡著蜜蜂的紅白徽章的帽子,他笑著拿起傳話筒,親自回答說:「皇上身體健康。」能這樣談笑的人,自然能掌握局面。拿破崙在滑鐵盧早餐過程中,就有好幾次這樣放聲大笑。吃過飯,他靜坐了一刻鐘,然後,坐在乾草上的兩名將軍拿起筆,將紙墊在膝上,開始記錄皇上口授的作戰命令。
到了九點鐘,法軍排成五列縱隊,展開陣式,開始行進,左右師各分兩列,炮隊居中,軍樂隊排在隊首,鼓聲雷動,軍號齊鳴,頭盔、戰刀和槍刺匯成海洋,顯示出強大、壯闊而歡樂的陣容,皇帝見了非常激動,連聲高喊,「壯觀!壯觀!」
從九點鐘到十點鐘,真令人難以置信,整個大軍都排好陣列,分為六列縱隊,照皇帝的說法,組成「六個V形」。陣列排好之後,在大戰之前一段時間,戰場如暴風雨來臨之前一樣寂靜,皇帝望著三隊重炮行進,拍了拍阿克索的肩膀,對他說:「將軍,瞧那二十四個美麗的姑娘。」那三隊重炮是從埃爾龍、雷伊和洛博各部抽調出來的,準備用來轟擊尼維勒和格納普兩條交叉口的聖約翰山。
他成竹在胸,看見第一軍工兵連從面前經過,便微笑著鼓勵他們;他們奉命一旦奪取村莊,就在聖約翰山構築工事設防。在整個檢閱過程中,他只講了一句高傲而悲憫的話。他轉向左面,望見如今有一座大墳墓的地方,聚集騎著駿馬的蘇格蘭灰裝騎隊,不禁說道:「真可惜。」
繼而,他跨上馬,跑到羅索姆的前沿,在格納普通往布魯塞爾的大道右側,選了一塊小草坪作為觀察所。這是他的第二個駐足點。第三個駐足點非常險惡,那是如今還在的一個頗高的土丘,位於佳盟和聖籬之間;土丘後面干川的一個斜坡上,集結著羽林軍;周圍石頭路面紛紛彈起彈片,有的直飛到拿破崙身邊。還像在布里埃納那樣,他的頭上槍子兒霰彈呼嘯。後來,幾乎就在他立馬之處,有人拾得枯爛的炮彈、舊戰刀和變形的槍彈,全都鏽透了,「鏽跡斑斑」[251]。就在幾年前,還有人在那裡挖出一顆未炸的重磅炮彈,信管貼著彈殼斷了。也正是在這最後的駐足點,他的嚮導,一個叫拉科斯特的抱有敵意的農民,被拴在一名輕騎兵的馬鞍上,嚇得要命,每當榴霰彈爆炸,就轉過身去,想躲到那騎兵的後面,皇帝見了就申斥道:「蠢貨!真丟人,你要讓人在背後給打死。」記述這話的人,在那土丘坡上鬆軟的沙土裡,也挖出鏽了四十六年的一顆炮彈的彈頭,還挖出一塊塊像接骨木那樣一捏就碎的爛鐵。
眾所周知,拿破崙和威靈頓交戰的那片原野,起伏不平的形貌,已非1815年6月18日的情景了。在這片悽慘的戰場上建起紀念碑,卻削平了原來的地勢,歷史遭到篡改,也就面目全非了。旨在頌揚,反而毀了它的原貌。戰後過了兩年,威靈頓重遊滑鐵盧,驚嘆道:「別人把我的戰場給改變了。」如今用土堆起的頂著石獅的金字塔那地方,當初是一條山脊,向尼維勒大道一側,地勢漸低,但還不難走;可是朝格納普大道那邊,卻是一個陡坡。如今,從格納普到布魯塞爾的大道兩旁的兩座大土冢,還能測出那陡坡的高度;大道左側為英軍冢,大道右側為德軍冢。法軍沒有墳墓。不過,對於法國來說,整個那片平原,全是法軍的墓地。由於那座高一百五十英尺、底基周長半英里的紀念塔,用了成千上萬車沙土,因此,聖約翰山高地的坡度,如今平緩多了;而在大戰那天,尤其是聖籬那一面,地勢非常陡峭,英國大炮都瞄不到下面山谷中那所作為戰場中心的農舍。1815年6月18日那天,大雨把陡坡衝出一道道溝,滿坡泥漿,更難攀登,不僅要上坡,而且要攀登泥濘溜滑的陡坡。沿著山脊原有一條深溝,這是在遠處觀察的人所難推測的。
那條深溝是怎麼回事呢?需要說明一下。勃蘭拉勒和奧安都是比利時村莊,都隱藏在低洼地段。一條長約一法里半的道路連接兩座村莊,它通過起伏不平的川地,往往深入丘巒之間,仿佛耕出一條犁溝,因而有幾段路形成溝壑細谷。那條路位于格納普和尼勒維兩條路之間,切斷聖約翰山的山脊,如今還像1815年一樣,只不過當初是凹路,現在同兩旁的地面齊平了。道路兩旁高坡的砂土被挖走去築紀念墩了。那條路的其他地段,大部分還像從前一樣,仍然是一條溝,有時深達十二尺,而且路坡陡峭,不少地方塌了方,是冬季下暴雨造成的。路上發生過傷亡事故。進入勃蘭拉勒處路面特別狹窄,一個過路人曾被馬車壓死,有石頭十字架證明。那個十字架立在墓地旁邊,上面有死者的姓名,「貝納爾·德·勃里先生,布魯塞爾商人」,車禍發生在1637年2月[252]。在聖約翰山高地那段路基極深,一個名叫馬西厄·尼蓋斯的農民因為路坡坍塌,於1783年被壓死在那裡,這也有一個石頭十字架作證。那十字架上半截沒入田中,但是翻倒的石座,今天仍然見得到,在聖籬和聖約翰山之間那條路的左側草坡上。
大戰那天,沿著聖約翰山脊的那條凹路不露形跡,到達山頂的那段所形成的深溝,就像被浮土掩飾的轍溝,根本看不見,也就是說非常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