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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辛朴利思嬤嬤受考驗

2024-10-02 02:39:49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然而,就在這時候,芳汀卻滿心歡喜。

  她折騰了一夜,咳嗽得厲害,發著高燒,接連做夢。早晨,大夫來診視時,她還在說胡話。大夫神色有些驚慌,吩咐大家,等馬德蘭先生一回來就立即通知他。

  整個上午,芳汀一直精神委頓,不愛說話。她用手把被單掐成褶兒,嘴裡咕噥著數字,仿佛在估計里程。深陷的眼睛直勾勾的,幾乎黯淡無光,有時閃亮一下,猶如燦爛的星光。仿佛在臨近某種悽慘的時刻時,上天之光就要充滿大地之光所離棄的人的身心。

  每當辛朴利思嬤嬤問她感覺如何時,她總是照例回答:「很好,我想見馬德蘭先生。」

  幾個月前,芳汀喪失了最後的廉恥心、最後的羞恥和最後的歡樂,那時,她還算是自身的影子;可是現在,她成了自身的幽靈。生理疾病補充了精神疾病的作用。這個二十五歲的女子,額頭已生滿皺紋,面頰鬆弛,鼻孔收縮,牙齒鬆動,面容呈鉛灰色,頸骨嶙峋,鎖骨突兀,四肢羸弱,肌膚呈土灰色,新長出來的金髮也雜有花白髮絲了。唉!病痛催人老啊!

  中午,大夫又來了,他開了藥方,詢問市長先生是否來過醫務室,接著連連搖頭。

  平時,馬德蘭先生總是三點鐘來探視。由於守時也是一種仁慈,他總準時到來。

  將近兩點半鐘,芳汀就急不可待了。在二十分鐘之內,她問了那位修女十幾次:「嬤嬤,幾點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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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點的鐘聲敲響了。敲到第三下時,平時在床上翻身都困難的芳汀,卻忽地坐了起來,兩隻枯瘦蠟黃的手緊緊抱在一起。修女聽見她從胸中發出一聲長嘆,就好像要掀起一種重負。接著,芳汀轉過頭,眼睛盯住房門。

  沒人進來,房門根本沒有打開。

  她眼睛盯著門,就這樣待了一刻鐘,一動不動,就好像屏住了呼吸一樣。嬤嬤不敢同她講話。教堂鐘聲報了三點一刻。芳汀一仰身,重又倒在枕頭上。

  她一聲不吭,又開始折被單。

  半個小時過去了,隨後一個小時也過去了,誰也沒來。每次敲鐘,芳汀都坐起來,望望門口,繼而又倒下。

  她的心事很明顯,不過,她不提任何人的名字,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是咳得很慘,就好像被鬼魂附體了。她臉色灰白,嘴唇發青,有時還微笑一下。

  五點的鐘聲敲響了。嬤嬤聽見她慢聲細語地說道:「既然明天我要走了,今天他不該不來呀!」

  馬德蘭先生遲遲不來,辛朴利思嬤嬤也深感詫異。

  這時,芳汀望著床幃的天蓋,那神態就像是要回想什麼事情。忽然她唱起歌來,聲音微弱如氣息。修女在一旁聆聽。下面就是芳汀唱的歌:

  我們要買些東西很好看,

  在城外郊區散步又遊玩。

  藍菊朵朵藍,玫瑰朵朵紅,

  藍菊朵朵藍,我愛小心肝。

  聖母瑪利亞身穿繡花袍,

  昨天她來到我的火爐旁,

  對我說:「那天你向我乞討,

  面紗里是你要的小兒郎。」

  趕緊跑進城,去買面紗巾,

  再買針和線,還要買頂針。

  我們要買些東西很好看,

  在城外郊區散步又遊玩。

  仁慈的聖母,我在火爐旁,

  安了裝飾彩帶的小搖籃。

  我更愛你給我的小兒郎,

  上帝拿最美的星也不換。

  「夫人,用這塊細布做什麼?」

  「給我新生的寶寶做衣衫。」

  藍菊朵朵藍,玫瑰朵朵紅,

  藍菊朵朵藍,我愛小心肝。

  「洗洗這布。」「哪裡洗?到河邊。」

  「用布做漂亮裙子和衣裳,

  我要繡花把衣裙全繡滿,

  這布千萬別弄破別弄髒。」

  「夫人,孩子沒有了怎麼辦?」

  「那就給我做一條裹屍單。」

  我們要買些東西很好看,

  在城外郊區散步又遊玩。

  藍菊朵朵藍,玫瑰朵朵紅,

  藍菊朵朵藍,我愛小心肝。

  這是一首古老的搖籃曲,從前她唱著哄小珂賽特睡覺的,可是離開孩子之後,就再也沒有想起過。如此柔和的曲調,她卻以幽怨之聲唱出來,真能催人淚下,連修女也不例外。這位嬤嬤見慣了肅穆的東西,也感到要流淚了。

  鐘敲了六點。芳汀仿佛沒有聽見。她似乎不再留意周圍的事物了。

  辛朴利思嬤嬤派一名侍女去工廠,問女門房市長先生是否回來了,是否很快能來醫務室一趟,幾分鐘之後,侍女回來了。

  芳汀始終一動不動,仿佛專注於自己的心事。

  侍女低聲對辛朴利思講,市長先生不到早晨六點鐘就出門了,不顧天氣這樣冷,也沒有車夫,獨自一人趕著一輛白馬拉的雙輪車,不知朝哪個方向去了。有人說看見馬車拐上了去阿拉斯的大道,另一些人則說在去巴黎的路上肯定碰見過他。他走的時候像平常一樣,非常和藹,只對女門房說晚上不要等他了。

  兩個女人背對著芳汀的病床,嬤嬤問話,侍女回答,正這樣悄悄說著話,芳汀卻爬起來,跪到床上,雙手緊握,撐在長枕上,頭探在帳子縫裡傾聽,她像死人一般枯瘦得嚇人,動作卻像健康人一樣靈活,顯出肌體裡某種病症所引起的焦灼不安。她突然喊道:「你們在那兒談馬德蘭先生呢!說話聲為什麼這樣小?他在做什麼呢?為什麼不來?」

  她的聲音突如其來,十分粗暴,兩個女人以為聽到了男人的叫喊,都驚慌地回過身來。

  「回答呀!」芳汀喊道。

  侍女結結巴巴地說:「門房對我說,今天他回不來了。」

  「我的孩子,」嬤嬤說,「安靜點兒,還是躺下吧。」

  芳汀沒有改變姿勢,她又提高聲音,用一種又急切又悽慘的語調說:「他回不來啦?為什麼回不來?你們知道原因,剛才你們倆還在小聲交談。我要知道。」

  侍女急忙對著修女耳語:「就說他在市政廳開會,走不開。」

  辛朴利思嬤嬤的臉微微一紅:侍女這是叫她說謊。但是從另一方面考慮,講了實話,就會給病人一個嚴重打擊,而芳汀病情嚴重,是經受不住的。嬤嬤臉紅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多久,她抬起平靜而憂傷的目光,看看芳汀說:「市長先生走了。」

  芳汀又挺起身,坐到自己的腳跟上,兩眼炯炯發光,痛苦的面容上綻開了從未有過的喜悅。

  「走啦!」她高聲說,「他是去接珂賽特啦!」

  接著,她雙手舉向天空,那張臉的表情難以描繪。她嘴唇翕動,在低聲祈禱。

  她祈禱完了,又說道:「嬤嬤,我很願意重新躺下,你們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剛才我太兇了,那樣喊叫,請您原諒。那樣喊叫非常不好,我完全明白。噢,我的善良的嬤嬤,看到了吧,我非常高興。仁慈的上帝確實仁慈,馬德蘭先生也是仁慈的,想一想吧,他去蒙菲郿接我的小珂賽特去了。」

  她重又躺下,幫著修女擺好枕頭,吻了吻辛朴利思嬤嬤給她掛在脖子上的小銀十字架。

  芳汀汗濕的雙手抓住嬤嬤的手,嬤嬤感到這種汗濕,心中很難過。

  「今天早晨,他動身去巴黎了。其實,也用不著經過巴黎。蒙菲郿,就在來的路上偏左一點兒。昨天我跟他提起珂賽特,您還記得他是怎麼說的吧?他說:『快了,快了。』他是想給我一個驚喜。您知道吧?他讓我簽了一封信,好去德納第家把孩子接回來。他們沒有什麼可說的,不是嗎?他們得交出珂賽特。他們的帳全清了。清了帳還扣留孩子,政府是不允許的。嬤嬤,不要打手勢表示我不該說話。我高興極了,感覺也非常好,一點也不疼了。我又能見到珂賽特了,我甚至覺得餓極了。快有五年沒見面了。您想像不出來,孩子是多麼叫人牽腸掛肚!而且,您會看到,她可愛極啦!您哪兒知道,她那粉紅的小手指特別好看。一歲時,她那小手很可笑。就是這樣……現在,她該長大了。有七歲了。長成大小姐了。我叫她珂賽特,其實她的名字叫歐福拉吉。對了,今天早晨,我望著壁爐上的灰塵,就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很快就能見到珂賽特了。上帝啊!真不該一連幾年不見孩子!是應當好好想一想,人不是永遠不死的!噢!市長先生走了,真好!天氣很冷了,對不對?他至少披上斗篷了吧?明天他就能回到這兒了,對吧?明天就是大喜日子。嬤嬤,明天早晨提醒我,好讓我戴上這頂花邊小帽子。蒙菲郿,那是個好地方。當年,我是步行走過那條大道的。對我來說路很遠。不過,驛車跑得飛快!明天,他就會把珂賽特帶到這兒。這兒離蒙菲郿有多遠?」

  嬤嬤對距離毫無概念,答道:「哦!我認為他明天就能回到這兒。」

  「明天!明天!」芳汀說,「明天我能看見珂賽特啦!您瞧見了,仁慈上帝的仁慈嬤嬤,我沒有病了。我樂瘋了。別人若是願意,我還可以跳舞呢!」

  如果誰在一刻鐘之前見過她,一定會感到莫名其妙。現在她臉色紅潤,說話的聲音又自然又有生氣,整個人都化成微笑了。她自言自語,有時還會笑起來。母親的快樂,就跟孩子的快樂差不多。

  「好了,」修女又說,「現在您這麼快樂,就該聽我的話,別再講了。」

  芳汀把頭放到枕頭上,輕聲說:「對,躺下睡吧,要聽話,既然孩子就要回到你身邊了。辛朴利思嬤嬤說得對。這裡的人說得都對。」

  於是,她不動了,連頭也不轉動,只是睜大了雙眼,四處張望,一副快活的樣子,但不再說話了。

  嬤嬤放下床帷,希望她睡一會兒。

  七八點鐘之間,大夫來了。病房靜悄悄的,他以為芳汀睡著了,就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踮著腳尖湊到床邊,微微掀開床帷,借著微弱的燈光,他看見芳汀那雙平靜的大眼睛正注視著他。

  她對大夫說:「先生,你們會讓她睡在我旁邊的小床上,對吧?」

  大夫以為她在說胡話。她又說:「您自己瞧瞧,這兒的空地兒正好能放下。」

  大夫把辛朴利思嬤嬤拉到一邊,嬤嬤便把事情向他解釋了:馬德蘭先生外出一兩天,病人以為市長先生去了蒙菲郿,我們沒有把事情說破,況且她有可能猜對了。大夫也深以為然。

  大夫走到床邊,芳汀又說道:「喏,要知道,早晨,等她醒來,我就會向這可憐的小貓問好;夜晚,我不睡,可以聽她睡覺的聲音。她那極為柔和的呼吸,讓我聽著會有多舒服。」

  「請您把手伸給我。」大夫說。

  她伸出胳膊,笑著高聲說:「哦!對了!真的,您還不知道!其實,我的病已經好了。珂賽特明天到。」

  大夫十分驚訝。她的病情的確見好。胸悶減輕了。脈搏也變強了。一種突如其來的生機,使這個垂危的可憐人又有了活力。

  「大夫先生,」她又說,「市長先生去接小寶寶了,這位嬤嬤告訴您了吧?」

  大夫囑咐要安靜,避免受到任何刺激。他還開了藥方:服金雞納樹皮純汁,夜裡如果體溫再升高,就服鎮靜劑。臨走時他對嬤嬤說:「見好。托天之福,明天市長先生若是真的帶孩子回來了,誰知道呢?有些病尤其出人意料,我們見過這樣的病例:大喜的事兒會突然扼制疾病。我很清楚,她是肌體上患病,而且病情極重,但是這些事就是神秘難測!也許我們能救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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