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棍子別住車輪
2024-10-02 02:39:46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當時,從阿拉斯到海濱蒙特伊的郵路,還使用帝國時期的小郵車。這種郵車是種雙輪馬車,車廂里鑲著淺黃褐色皮革,懸在保險車弓之間,只有兩個座位,一個是郵差專座,另一個給旅客乘坐。車輪兩側裝有長轂,猶如武器,能讓別的車輛保持距離,如今在德國的道路上還能見到。郵件箱極大,呈長方形,安在車尾,同車身連成一體。郵件箱漆成黑色,車子漆成黃色。
那種馬車,佝僂畸形之狀難以描摹,如今沒有類似的了。當那種車子駛過或在天邊的路上爬行,遠遠望去,就像那種拖著大身子的細腰昆蟲,我想是叫白蟻吧;不過,它們行駛的速度很快。等巴黎的郵車到達之後,每天半夜一點就有一輛郵車從阿拉斯出發,將近凌晨五點鐘就駛到海濱蒙特伊了。
那天夜晚,阿拉斯的郵車從埃斯丹方向進城,在海濱蒙特伊一條街的拐角,掛到對面駛來的一輛套白馬的雙輪車。那馬車的輪子被重重撞了一下,車上只坐著一個裹著斗篷的人,他根本不聽郵差喊叫他停車,仍然快速駛去。
「這個人,跟鬼一樣急著趕路!」郵差說道。
這樣急著趕路的人,正是我們剛才目睹的在思慮中苦苦掙扎、確實值得同情的那個人。
他要去什麼地方?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如此匆忙?他也不知道。他任由馬車朝前行駛。駛往哪裡?當然是阿拉斯;不過,也許他還會去別的地方。他時而感到這一點,便不寒而慄。
他沖入夜色,仿佛墮入深淵。有什麼東西推著他,有什麼東西拉著他。他心中是怎麼想的,誰也說不出來,但是將來大家都會理解。誰在一生中沒有至少進入過一次這種陌生的幽窟呢?
何況,他根本沒有打定任何主意,沒有做出任何決定,沒有確定任何事情,也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他內心的任何活動都不是最終的。他折騰了一夜,又完全回到最初的狀態。
為什麼去阿拉斯呢?
他心裡一再重複著他向斯科弗萊爾訂車時所想的:不管結果如何,去親眼看看,親自判斷一下事情,絕沒有什麼壞處;即使為謹慎起見,也應當去了解情況:不經過觀察探詢,就談不上任何決定;事情隔得太遠,芝麻也會想成西瓜;歸根結底,一旦瞧見那個尚馬秋,看那無賴相,也許他就能心安理得,就能讓那傢伙替他去服苦役了吧;誠然,沙威會在那裡,還有勃列維、舍尼帝、克什帕伊,那些認識他的老苦役犯,然而現在,他們肯定認不出他了;唉!真想得出來,沙威還完全蒙在鼓裡;所有猜疑和推想,全集中在那個尚馬秋身上,而且猜疑和推想比什麼都頑固;因此,去一趟沒有一點兒危險。
當然,那一刻很難熬,但是他會安然無恙的;歸根結底,不管命運多麼兇險,他還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由自己做主。他緊緊抓住這個念頭不放。
其實,說穿了,他根本就不願意去阿拉斯。
然而,他去了。
他一面想一面揮鞭催馬,那馬步伐穩健,一路小跑,每小時能行兩法里半。
馬車往前行駛,他卻感到自身有什麼東西正在向後退去。
破曉的時候,他已經駛到曠野,將海濱蒙特伊城遠遠拋在身後。他望望發白的天邊,然而,冬季清晨蕭瑟的景物從眼前掠過,他卻看不見。清晨和傍晚一樣,也有自己的幽靈。雖然他看不見,但這些樹木和丘岡的黑影似乎有穿透肌膚的作用,在不知不覺中,給他極度緊張的心靈增添了一種莫名的黯淡和悽慘。
每當他經過坐落在路旁的孤零零的房舍,他心裡總念叨一句:「那裡邊肯定有人還在睡覺。」
馬蹄聲、轡頭的鈴聲和車輪聲,一路匯成柔和單調的聲響,快活的人聽來非常悅耳,傷心的人聽來卻備覺淒涼。
行駛到埃斯丹時,天已大亮,他在一家客棧門前停車,讓馬喘口氣,並餵些燕麥飼料。
那馬正如斯科弗萊爾所說,是布洛內種的小型馬,頭大腹大,脖頸短,但是前胸開闊,後臀寬大,腿又干又細,蹄子堅實有力。這種馬其貌不揚,但體魄強健。這匹馬確實很出色,兩小時跑了五法裡,臀部沒有冒一滴汗珠。
他沒有下車。馬房夥計送來飼料,忽然蹲下去檢查左車輪。
「您還要這樣走很遠的路嗎?」那人問道。
他幾乎沒有脫離夢幻,答道:「怎麼了?」
「您是從遠處來的嗎?」夥計又問道。
「離這兒五法里。」
「啊!」
「您驚訝什麼?」
那夥計又彎下腰,眼睛盯著車輪,半晌沒說話,然後站起來,說道:「這不,這個輪子剛剛走了五法裡,倒是有可能,但是現在,連四分之一法里都肯定走不了了。」
他從車子上跳下來。
「您說什麼,朋友?」
「我說您走了五法裡,沒有連人帶馬翻到路邊的溝里,真是個奇蹟。您瞧瞧吧。」
果然,這個車輪嚴重損壞。兩根輪輻被那輛郵車撞斷了,輪轂也被撞破一塊了,螺母已經固定不住了。
「朋友,」他對馬房夥計說,「這兒有車匠嗎?」
「當然有,先生。」
「請幫個忙,去叫他來一趟。」
「他就住在那兒,只有兩步路。喂,布伽雅爾師傅!」
車匠布伽雅爾師傅正站在家門口。他過來檢查輪子,就像檢查小腿骨折的外科醫生那樣做了個鬼臉。
「您能馬上修好這個車輪嗎?」
「行,先生。」
「我什麼時候可以走?」
「明天。」
「明天!」
「這活兒得足足干一天。先生很急嗎?」
「非常急。頂多等一個鐘頭,我就得重新上路。」
「不可能,先生。」
「要多少錢我都照付。」
「……」
「那好!兩個鐘頭。」
「今天不可能。要新做兩根輪輻和一個輪轂。明天之前,先生是走不成了。」
「我的事情等不到明天。這樣吧,車輪不修了,另換一隻好嗎?」
「怎麼換?」
「您不是車匠嗎?」
「當然,先生。」
「難道您沒有輪子賣給我一個嗎?我就能立刻上路了。」
「一個備用的車輪?」
「對呀。」
「我沒有現成的輪子能配您的車。輪子總是成對的。兩個輪子不是隨便就能安在一起的。」
「既然這樣,那就賣給我一對吧。」
「先生,輪子也不是同任何車軸都能相配的。」
「不妨試試。」
「試也白試,先生。我只賣大板車的輪子。我們這兒是小地方。」
「您有旅行車租給我嗎?」
車匠師傅一眼就看出這是一輛出租馬車,他聳聳肩,說道:「您租來的車,照看得真好啊!我有車也不會租給您的。」
「那就賣給我好嗎?」
「我沒有。」
「什麼!連一輛簡陋的車也沒有!您看得出來,我是不挑剔的。」
「我們是個小地方。不過,那邊車棚里,」車匠又說道,「倒是有一輛敞篷四輪舊馬車,是城裡一位財主托我保管的,每月三十日才用一次,那輛車倒可以租給您,這對我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呢?但是,走過時不要讓那位財主看見;還有,那是四輪車,要套兩匹馬。」
「我用驛站的馬。」
「先生去哪兒?」
「阿拉斯。」
「今天就要趕到嗎?」
「是啊。」
「用驛站的馬?」
「有何不可?」
「先生夜裡走,清晨四點鐘到,行不行呢?」
「當然不行。」
「不過,要知道,有個情況要講,用驛站的馬……先生有通行證嗎?」
「有。」
「哦,用驛站的馬,先生,明天之前也趕不到阿拉斯。我們是在一條支線上,驛站的條件不好,馬都趕到田裡幹活去了。冬耕開始了,大家都要用壯馬,都在到處找,不僅到驛站也到別的地方租馬。先生到每個換馬站,至少都要等上三四個鐘頭。而且有不少上坡路,車子也走不快。」
「算了,我乾脆騎馬去。卸了套。這地方總能賣給我一副鞍具吧?」
「當然。可是,這匹馬肯受鞍具嗎?」
「真的,您提醒了我。這馬不受鞍具。」
「那就……」
「在這村子裡,總可以租到一匹馬吧?」
「要能一氣兒跑到阿拉斯的一匹馬?」
「對。」
「您要的馬,我們這地方沒有。首先,您得買下來,因為,我們不認識您。但是,您既不能租,也不能買,花五百法郎不行,花一千法郎也不行,您根本就找不到!」
「那怎麼辦?」
「老實人說老實話,最好的辦法是,車輪我來修,明天您再走。」
「明天就太晚啦!」
「天哪!」
「沒有去阿拉斯的郵車嗎?什麼時候經過這裡?」
「今天夜裡。兩邊的郵車對開,都在半夜趕路。」
「怎麼!修理一個輪子,您要花一天工夫?」
「一天,還要整整一天!」
「用兩名工人呢?」
「用十名也不成!」
「兩根輻條若是用繩子紮起來呢?」
「輻條紮起來還成;輪轂就沒法扎了。再說,輪輞的狀況也不妙。」
「城裡有租車行嗎?」
「沒有。」
「還有別的車匠嗎?」
馬房夥計和車匠師傅都搖了搖頭,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
他感到喜出望外。
顯然,這是上天的安排。損壞車輪,中途停車,這是天意。這種昭示,起初他還不明白,千方百計地想繼續趕路,盡心盡力,一絲不苟地嘗試各種辦法。在天氣寒冷、旅途勞頓和費用面前,他都沒有退縮,沒有一點可以譴責自己的地方。如果說不能再往前趕路了,就不是他的事了,也怪不到他的頭上了。這不再是他良心的問題,而是天意的問題了。
他鬆了一口氣。自沙威來訪以來,他這是第一次能暢快地深深地呼吸了。他覺得二十個小時以來,握住他的心的那隻鐵手,終於鬆開了。
他感到現在,上帝在保護他了,並表明了旨意。
他心中暗道,他已經盡了力,現在只能老老實實地原路返回去。
他同車匠的這場談話,如果是在旅店的一間客房裡進行的,沒人在場,也沒人聽到,那麼事情可能就到此為止了,我們也就無從敘述下面將要讀到的任何事件了。然而,他們是在街上交談的。在街上的談話總不免引來人圍觀,有些人就想看熱鬧。就在他詢問車匠的時候,有些來往行人便停下腳步圍了上來。其中有個少年聽了幾分鐘,就離開人群跑了,誰也沒有注意他。
我們這位行客在心裡盤算一番後,決定原路返回,正在這時候,那少年回來了,還帶來一個老太婆。
「先生,」老太婆說,「我的孩子跟我說,您想租一輛馬車。」
這樣一句簡單的話,出自那孩子領來的一位老婦人之口,立刻令他汗流浹背。他仿佛看見那隻放開的手又在他背影里出現,隨時準備再抓住他。
他答道:「不錯,大媽,我要租一輛車。」
他又連忙補充一句:「不過,這地方租不到。」
「租得到。」老太婆說。
「哪兒有啊?」車匠接口問道。
「我家有。」老太婆答道。
他渾身一抖,追命的手又抓住他了。
老太婆家的棚子裡,果然有一輛柳條車。眼看到手的買賣要溜掉,車匠和客棧夥計老大不高興,便從中攪和:「這輛破車,太嚇人了,」——「這是直接安在軸上的,」——「裡邊的座凳還是用皮帶吊著的,」——「裡面漏進雨水了,」——「輪子受了潮,生鏽腐蝕了,」——「這車能走多遠,比那輛馬車強不到哪兒去,」——「地地道道的破爛貨!」——「這位先生駕這玩意兒,可就麻煩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這些話全對。然而,這破車,這破爛貨,這玩意兒,不管成什麼樣子,畢竟還能憑著兩個輪子滾動,還能滾到阿拉斯。
他付了人家要的租金,把輕便馬車留給車匠修理,等回來再取,讓人套上小白馬,上了小車,重又上路,繼續他從凌晨開始的行程。
當小車剛一搖晃著動起來,他心裡便承認,剛才一想到根本去不了那地方,他的確感到幾分欣慰。他帶著幾分氣憤來審查,覺得這種欣慰是荒唐的。返回去為什麼要欣慰呢?歸根結底,他這趟旅行是自由的,沒有人強迫他。自不待言,什麼事都是在他情願之下發生的。
當他正要駛出埃斯丹的時候,忽聽有人沖他喊:「停下!停下!」他猛然勒馬停車,這種動作里,似乎還表露出類似希望的一種躁急和驚悸的情緒。
原來是那老太婆的孩子。
「先生,」他說道,「是我給您弄到這輛車的。」
「怎麼了!」
「您沒有給我點什麼。」
他平時對誰都施捨,出手極容易,這回卻覺得這種要求太過分,甚而討厭了。
「哦,是你嗎,小怪物?」他說道,「你什麼也得不到!」
他揮鞭策馬,飛馳而去。
在埃斯丹耽擱了太久,他想把時間搶回來。小馬倒是很得力,拉車頂兩匹馬;但是正趕上二月天,下過雨,路很難走。而且,駕駛的已不是那輛輕便馬車了。這輛車又笨又重,還有不少上坡路。
從埃斯丹到聖波爾,走了將近四個小時。四個小時走了五法里。
駛進聖波爾,他在最先碰到的一家客棧里卸了套,讓人把馬牽到馬棚里。他答應過斯科弗萊爾,也就守在馬槽旁邊,看著馬吃料。他站在那裡,想著一些模糊的傷心事。
客棧老闆娘走進馬棚。
「先生不想用餐嗎?」
「哦,對了,」他答道,「現在我還真有胃口了。」
那女子肌膚鮮艷,滿面春風,帶他走進一間矮廳。廳里擺了幾張餐桌,桌上鋪了漆布。
「請快點兒,」他又說道,「我還要急著趕路。」
一名佛蘭德胖女僕連忙擺上餐具。他頗為愜意地瞧著那姑娘。
「我覺得不舒服,原來這麼回事兒,」他心想,「我還沒有吃早飯呢。」
食物端上來了。他立刻抓起麵包,咬了一口,然後又緩緩地撂在桌上,再也不動了。
另一張桌上有個車夫在用餐,他就對那人說:「他們這兒的麵包為什麼這樣苦呢?」
那車夫是德國人,沒有聽懂。
他回到馬棚,守在馬的旁邊。
一個小時過後,他離開聖波爾,向丹克駛去,從丹克到阿拉斯就只有五法里了。
他一路上幹了什麼呢?想了什麼呢?他還像清晨時那樣,看著樹木、茅屋頂、翻耕的田地從兩邊過去,而每拐一個彎,景物就化為烏有了。這樣觀景,有時也足以引入馳心旁騖,幾乎不想什麼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觀看萬物,還有什麼能比這感觸至深,更黯然銷魂的呢!旅行,就是隨即生,隨即死。在他思想最朦朧的區域,也許他正在拿變幻不定的景物來比擬人生。人生萬事萬物,持續不斷地從我們眼前消逝。晦暗和光亮相交替;忽而金光燦爛,忽而又天暝地晦;人們觀看著,行色匆匆,伸手想抓住擦肩而過的東西;每個事件都是一處彎道;轉瞬之間,人已衰老,驀然感到周圍一片黑暗,只辨出一扇幽暗的門;旅途上拉著你的那匹暗灰色生命之馬,戛然停下,只見一個陌生的朦朧身影,在黑暗中給馬卸套。
黃昏時分,放學的孩子看見這個行客駛入丹克。要知道,一年中的這個季節,白晝還很短。他在丹克沒有停留,車子正要駛出去,一名鋪路石的工人抬起頭,說了一句:「這匹馬可累得夠嗆。」
的確,可憐的牲口只能慢點兒走了。
「您去阿拉斯嗎?」那修路工又問道。
「對。」
「照您這種走法兒,沒法兒早到。」
他勒住馬,問那工人:「這兒離阿拉斯還有多遠?」
「差不多足足有七法里。」
「怎麼會呢?驛站手冊標明只有五法里多一點兒。」
「唉!」那工人又說,「您還不知道前邊在修路吧?從這兒開始再走一刻鐘,您就會發現路被截斷了,沒法兒往前走了。」
「真的呀!」
「您要拐進左邊那條去伽朗西的路,過了河,到康伯蘭再往右拐,那條路從聖埃盧瓦山直達阿拉斯。」
「天要黑了,我會迷路的。」
「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
「不是本地人,一路又淨是岔道……這樣吧,先生,」修路工又說道,「您想聽聽我的主意嗎?您這匹馬累了,還是回丹克吧。有一家很好的客棧,到那裡住一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今晚我必須趕到。」
「這就是另一碼事兒了。不過,您還是得去那家客棧,加套一匹馬。馬房夥計還可以給您帶路抄近道。」
他接受了修路工的建議,退了回去,半小時之後,他又經過那裡,但是這回添了一匹好馬,拉著車飛馳而過。馬房的一名夥計充當車夫,坐在車轅上。
然而,他覺得時間已經被耽誤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們走上抄近的那條路。路況糟糕極了。車子從一條轍溝掉進另一條轍溝。他對車夫說:「要趕得同原先一樣快,賞錢加倍。」
在一次顛簸中,車前橫木折斷了。
「先生,」車夫說道,「橫木斷了,沒法兒套我這匹馬了。夜間這條路太難走了,您若是肯回丹克過夜,明天一早就能到阿拉斯。」
他回答:「你有繩子和刀嗎?」
「有啊,先生。」
他砍了一段樹枝,權當橫木。
為此又耽誤二十分鐘,不過,馬車又奔馳了起來。
平野一片昏黑。夜霧低垂,斷斷續續的,匍匐在丘岡上,像炊煙似的散開。雲隙間還有淡白的光亮。強勁的海風吹來,掃蕩天邊各個角落,發出的響動就像搬動家具的聲音。一切隱約可見的景物,都擺出駭人的姿勢。在浩蕩的夜風中,多少事物在瑟瑟發抖。
寒風刺骨。從昨夜起他就沒有吃東西。他隱約想起在迪涅城外曠野夜行的情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想來恍若昨日。
他聽見遠處的鐘聲,便問那夥計:「幾點啦?」
「七點,先生。八點鐘就能到阿拉斯了,只剩下三法里了。」直到這時,他才第一次考慮這種情況,心中暗暗奇怪之前為什麼沒有想到:他這樣千辛萬苦,也許只是徒勞,他連開庭審案的時間都不知道,起碼應當先把這事兒問清楚,就這樣糊裡糊塗往前走,不知有沒有用,也實在太荒謬了。繼而,他又在心裡計算了一下:法庭往往在早晨九點鐘開始審案;審理這件案子無須多少時間:偷蘋果的事,很快就能結案;其餘問題,只剩下證明他的真實身份了;四五個人作證,律師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等他到場,恐怕已經完全結案了!
車夫快馬加鞭,他們過了河,將聖埃盧瓦山拋在後面。
夜色越來越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