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腦海中的風暴

2024-10-02 02:39:40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自不待言,讀者想必已經猜出,馬德蘭先生不是別人,正是冉阿讓。我們已經探視過那顆良心的深處,此刻又可以探視一番了。我們不能不既激動又惶恐,因為探視到的情景,比任何事情都更觸目驚心。在精神的眼睛看來,人心比任何地方都更眩目,也更黑暗;精神的眼睛所注視的任何東西,都沒有人心這樣可怕,這樣複雜,這樣神秘,這樣無邊無際。有一種比海洋更宏大的景象,那就是天空;還有一種比天空更宏大的景象,那就是人的內心世界。

  以人心為題作詩,哪怕只描述一個人,哪怕只描述一個最微賤的人,那也會將所有史詩匯入一部更高的終極史詩。人心是妄念、貪婪和圖謀的混雜,是夢想的熔爐,是可恥意念的淵藪,也是詭詐的魔窟、欲望的戰場。在某種時刻,透過一個思索的人蒼白的臉,去觀察背後,觀察內心,觀察隱晦。外表沉默的下面,卻有荷馬史詩中的那種巨人的搏鬥,有彌爾頓[231]詩中的那種神龍蛇怪的混雜和成群成群的鬼魂,有但丁詩中的那種螺旋形的幻視。每人負載的這種無限,雖然幽深莫測,但總是用來衡量自己頭腦的意願和生活的行為,而且總是大失所望。

  有一天,但丁碰見一道陰森可怕的門,不免猶豫不決。現在,我們也面對一道門,也站在門口猶豫。還是讓我們進去吧。

  小傑爾衛事件之後冉阿讓的情況,讀者已經了解,稍需補充一點就夠了。我們看到,從那時起,冉阿讓已經變了一個人。那位主教期望他做的,他完全照辦了。這不僅僅是改變,而是脫胎換骨。

  他做到銷聲匿跡了,他賣掉了主教的銀器,只保存兩隻燭台作留念,從一座城市溜到另一座城市,穿越法國,來到海濱蒙特伊,發明了前面講過的那種新方法,完成了前面敘述的事業,自己也成功地變成了不可捉摸又難以接近的人。他在海濱蒙特伊定居,欣慰的是既追悔前半生,又用後半生來彌補缺憾,生活安定,有了保障和希望,心中只有兩個念頭:隱姓埋名而修成聖徒,逃避世人而皈依上帝。

  在他的頭腦里,這兩個念頭緊密相連,已經形成一種意願了。兩個念頭都同樣強烈,同樣具有吸引力,控制他的一舉一動。平時,兩者並行不悖,指導他的行為,把他拉向隱居的生活,讓他成為平易和善的人,兩者都提醒他做同樣事情。然而,也有發生衝突的時候。大家還記得,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海濱蒙特伊所有人都稱之為馬德蘭先生的這個人,就會毫不猶豫取捨,肯為後者犧牲前者,能捨身求義。因此,他儘管有所顧忌,儘管小心謹慎,還是保存了主教的燭台,為主教服喪,把過路的所有通煙筒的少年叫來詢問,打聽在法夫羅勒的家庭情況,而且不理會沙威含沙射影的威脅話,救了割風老頭的命,我們已經注意到,他似乎效法所有聖賢忠義之士,認為他首要的天職不是為自身。

  不過,應當指出,類似的情況還從來沒有發生過。我們敘述了這個不幸者所經受的痛苦,但是支配他的兩種念頭,還從來沒有展開過如此嚴重的鬥爭。沙威走進他的辦公室,剛說了幾句話,他心裡就隱約明白了。他深深埋藏的名字,又如此離奇地聽人提起,他當即大為駭然,仿佛為自己命運的奇異惡兆所震懾;他在驚愕中不禁悸動,這預示著巨大的打擊。他俯下身子,宛如暴風雨逼近的一棵橡樹,又如快要衝鋒的一名士兵。他感到烏雲壓頂,就要雷電交加。他聽沙威講話的時候,頭一個念頭就是立刻走,跑去自首,將那個尚馬秋救出牢房,自己入獄受罰:這樣想就跟剜肉一般鑽心疼痛;繼而,這種念頭過去了,他心中暗道:「再瞧瞧吧!再瞧瞧吧!」他壓下慷慨之心的最初衝動,在英勇行為面前退卻了。

  這個人聽了主教的聖言之後,多年來痛改前非,以苦修苦行來贖罪,有了極好的開端,即使面臨兇險的境況,也能臉不變色心不跳,仍以同樣的步伐,繼續走向天國所在的深淵,這當然是一種壯舉;不過,壯舉是壯舉,他卻沒有這麼做。我們必須弄清這顆心靈里發生的事情,但也只能如實講述。最初占上風的,是保存自身的本能;他急忙收攏心思,抑制衝動,正視沙威這個巨大威脅,在恐懼中毅然推遲任何決定,集中考慮該怎麼辦,重又鎮定下來,就像一名武士重又拾起盾牌。

  事後,一整天他都處於這種狀態:內心思潮翻騰,外表沉靜安詳;他僅僅採取了所謂的「保全的措施」。頭腦里還是一片衝突和混亂,亂作一團,看不清任何念頭的形態,連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是怎麼了,只知道剛剛受到了一次重重的打擊。他還照常到芳汀的病榻旁邊,並出於善良的本能,延長了探視的時間,心想應當這樣做,應當把她託付給嬤嬤,以備萬一他要外出。他隱約感到也許要去一趟阿拉斯,雖然還沒有決定,但是心想他既然絲毫沒有受到懷疑,倒不妨親自去看看那件案子審判的情況,於是定了斯科弗萊爾的馬車,以備不時之需。

  晚餐,他的胃口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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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臥室,他開始靜心思考。

  他細想自己的處境,覺得聞所未聞,離奇到了極點,以致在胡思亂想當中,不知受到什麼莫名其妙的不安情緒的推動,他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跑去插上房門,怕有什麼東西闖進來,森嚴壁壘,以防萬一。

  過了一會兒,他吹滅了蠟燭,燭光使他感到不自在。

  好像有人能看見他。

  有人,誰呢?

  唉!他要關在門外的人已經進來了;他不想讓被看見的人卻看著他。此人就是他的良心。

  不過,起初他還抱有幻想,以為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裡就安全了;插上了門閂,誰也闖不進來;吹滅了蠟燭,誰也看不見他了。於是,他掌握了自己,雙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著頭,在黑暗中開始思考。

  「我這是到了哪一步啦?」「我不是在做夢吧?」「別人對我說了什麼呢?」「我真的見到了沙威,他真的對我說了那樣的話嗎?」「那個尚馬秋究竟是什麼人呢?」「他長得像我嗎?」「怎麼可能呢?」「昨天我還那麼平靜,萬萬沒有想到會出事!」「昨天這個時候,我在做什麼來著?」「這件事有什麼名堂呢?」「最後如何收場呢?」「怎麼辦啊?」

  他就這樣陷入困惑中,頭腦里什麼也保存不住,種種念頭像波濤一樣流走,他雙手抱住額頭想攔住思緒。

  他的意志和理智也被攪亂了,他想理出個頭緒,找出個解決辦法,結果一無所獲,唯有惶恐不安。

  他腦袋滾燙,於是走過去打開窗戶,天上不見一點星光,他又返身坐到桌子旁。

  頭一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

  這工夫,一些模糊的思路在他頭腦中漸漸成形,漸漸確定,全局雖然還看不清楚,一些局部情況卻像實物一樣清晰了。

  他開始認清,這種局面再怎麼特殊,再怎麼危急,他也完全掌握主動。

  這只能使他更加驚慌失措。

  時至今日,他的所作所為,無非是掘了一個洞,埋藏他的姓名,與他確定的苦修的宗教目的並不相干。在他獨處自省的時刻,輾轉難眠的夜晚,他始終最擔心的情況,就是忽然聽人提起這個名字,心想那便是他一切的終結:這個名字重新出現之日,就是他的新生活在他周圍毀滅之時,誰知道呢?也許也是他的新靈魂在他內心毀滅之時。只要一想到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他就不寒而慄。在這種時刻,如果有人對他說,時候一到,這個名字就會在他耳邊震響,冉阿讓這個醜惡的名字,就會突然從黑夜裡跳出來,矗立在他面前,而強烈的光就會在他頭上閃耀,驅散包圍著他的神秘;不過那人同時又說,這個名字不會威脅他,這道光只能製造更加濃厚的幽暗,這道光撕開的紗幕還會增加神秘,這場地震會加固他的建築,而且他若是願意,這次非常變故的後果,只能使他的一生更加清楚又更難識透,這位和善可敬的紳士馬德蘭先生,在同冉阿讓的幽靈對質之後,就會更加體面,更加安寧,更受尊敬了……如果有人對他這樣講,他肯定會搖頭,認為這全是無稽之談。然而,這一切恰恰發生了,這一堆不可能的事情已成事實,上帝允許這些荒唐事變成真事!

  他繼續胡思亂想,但是思路越來越清晰,對自己的處境也看得越來越清楚了。

  他仿佛莫名其妙睡了一覺,忽然醒來,發現自己在深夜裡,站在下滑的深淵邊上,渾身瑟瑟發抖,已經退不回去了。在昏暗中,他看見一個陌生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而命運把那人當作他要推下深淵。無論是他還是那人,必須墜落下去一個,深淵才能重新彌合。

  他只好聽其自然。

  事情完全清楚了,他默認了這一點:他在苦役場監獄的位置還空著,一直等著他,躲也沒用,他搶了小傑爾衛的錢,就要被逮捕歸案,那空位置既等待著他又吸引著他,直到他進去為止,這是命里註定、不可避免的事情。繼而他又想到:在這種時候,他有了個替身,一個叫尚馬秋的傢伙交上了這種厄運,而從今以後,他就附在尚馬秋的身上去坐牢,冒馬德蘭先生之名來處世,再也無須擔心了,只要他不阻止別人,這塊罪惡之石就像墓石一樣,一旦壓到尚馬秋的頭上,就永遠也掀不起來了。

  這種念頭十分強烈,又十分奇異,以致他心中忽然萌發一陣難以描摹的衝動;這種良心上的攣動,人一生只能經歷兩三次——心中由諷刺、喜悅和失落所構成的曖昧情緒,全部攪動起來,可以稱為內心的一陣狂笑。

  他又突然點亮蠟燭。

  「這是怎麼啦!」他自言自語,「我究竟怕什麼呢?我又何必這樣想呢?我現在得救了。一切都結束了。原先只有一扇虛掩的門,我的過去還有可能通過門縫,猛地闖進我的生活。現在,這扇門被堵死了,永遠堵死了!沙威那個可怕的東西,那條兇惡的獵犬,多年來一直攪得我坐臥不安,他仿佛識破了我,天啊!他真的識破了我,到處跟蹤我,時刻窺伺我,現在他失去線索,跑到別的地方,完全走上歧途啦!他抓到了他的冉阿讓,從此心滿意足了,可以讓我安生啦!說不準他還要離開這座城市呢!何況,發生這種事情,我根本沒有插手!沒有起任何作用!然而,這是怎麼說呢!這其中有什麼不妙的情況呢?老實說,此刻有人若是瞧見我,還以為我碰到了什麼倒霉事呢!說到底,真有什麼人遭殃的話,也絕怪不到我的頭上。這完全是上天安排的。看來這是無意的!難道我有權打亂上天的安排嗎?現在我還企求什麼呢?我管那個閒事幹什麼?這與我無關。怎麼搞的!我高興不起來!我還需要什麼呢?多少年來我追求的目的,我夜夜的夢想,我祈禱上蒼的心愿,就是安定,現在我得到啦!這是上帝的意願。我絲毫也沒有違背上帝的意志。上帝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了讓我繼續我已經開始的事業,讓我行善,有朝一日成為一個鼓舞人心的偉大榜樣,也為表明我苦修贖罪,棄惡從善,畢竟能得到一點幸福!我實在不明白,那會兒怕什麼,不敢走進那位厚道的本堂神甫的家中,像面對懺悔師那樣,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向他求教,顯然他也會對我這樣講。就這樣定了,聽其自然!聽憑仁慈上帝的安排!」

  他在心靈深處這樣自言自語,可以說同時也在俯視他本人的深淵。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在屋裡踱步。「好啦,」他說道,「不想這事兒了。就這麼決定啦!」然而,他絲毫也不覺得快活。

  恰恰相反。

  人們阻止不了思想回到一個念頭,如同不能阻止海水回到岸邊。對水手來說,這叫作潮流;對罪人來說,這叫悔恨。人的靈魂經上帝掀動,好似洶湧澎湃的海洋。

  無可奈何,過了一會兒,他又繼續進行這種可悲的對話,自己講給自己聽,講他不想說的事,聽他不願聽的話,屈從於一種神秘的力量;這種力量對他說:「想吧!」正如兩千年前對另一個判刑的人說:「走吧!」

  話題先不要扯得太遠,為了講得明明白白,就要強加一種必不可少的觀察。

  人會自言自語,確有其事;凡是有思維的人無不有這種體驗。甚至可以說,言語只有在人的內心裡,從思想到意識,再從意識回到思想,才具有無與倫比的神秘性。本章時常使用的「他說」「他喊道」這些字眼,也只能從這種意義上來理解。人在心中自言自語,在心中高喊,卻不打破表面的沉默。心中一陣喧鬧,除了嘴以外,全身都在講話。靈魂的實存,並不因其無形無體而減其真實性。

  就這樣,他在心中問自己究竟到了什麼地步。他問自己「這樣決定」怎麼樣。他向自己承認,他在頭腦里所做的安排非常殘忍,「聽其自然,聽憑仁慈上帝的安排」,這簡直可怕極了。任由命運和人的這種謬誤進行下去而不加以阻攔,保持沉默,總之什麼也不做,就是做了一切!這是極端無恥而虛偽的!這是犯罪,既卑劣又陰險,既無恥又醜惡!

  這個不幸的人,八年來第一次嘗到壞思想和壞行為的苦味。

  他厭惡地吐了出來。

  他繼續捫心自問,嚴厲責問自己,所謂「我的目的達到啦」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向自己表明他的一生確有目的。然而目的是什麼呢?隱姓埋名嗎?矇騙警察局嗎?他所做的一切,難道為了這樣一點區區小事嗎?難道沒有另外一個遠大的、真正的目的嗎?拯救靈魂,而不是拯救軀體。恢復誠實和善良。做一個有天良的人!難道這不是他終生最主要的、唯一的追求嗎?難道這不是主教對他最主要的、唯一的囑咐嗎?關上門,隔斷自己的過去?然而,老天爺!門關若未關,他干一件卑劣的事,就重又打開這扇門!他就重做了盜賊,而且是最醜惡的盜賊!竊取另一個人的生存、生活和安寧,竊取另一個人在陽光下的位置!他變成了兇手!他殺人,在精神上殺害一個可憐的人,置那人於死地,而且是活受罪的死亡,是人稱苦役場的暴屍的死亡!反之,去自首,去救那個蒙了不白之冤的人,儘自己的天職,恢復真名實姓,重做苦役犯冉阿讓,那才真正實現復活,永遠關閉他抽身的地獄之門!看似重墮地獄,實則脫離地獄!應當這樣做!他不這樣做,就等於什麼也沒有做!他就虛度一生,白白苦行贖罪了,他就只能說:「活著幹什麼?」他感到主教就在眼前,感到主教正因為故去而更加清晰地顯現,感到主教在盯著他看,而從今往後,他會覺得德高望重的馬德蘭先生非常可憎,苦役犯冉阿讓反倒純潔而令人敬佩了。他感到,

  世人只看見他的面具,而主教卻看見他的面孔;世人只看見他的生活,

  而主教卻看見他的良心。因此,必須去阿拉斯,解救假冉阿讓,告發真冉阿讓。唉!這可是一種最大的犧牲、最慘痛的勝利,也是要跨越的最後一步,但是必須如此。痛苦的命運!只有回到世人眼中的屈辱地位,他才能進入上天眼中的聖潔境界!

  「好吧,」他說,「就這麼辦!要盡天職!搭救那個人!」

  他高聲講出這樣的話,卻渾然不覺高聲說話了。

  他抓起書,查看了一下,便放整齊了。他將拮据的小商人向他借債的一打票據,全扔進爐火里燒掉。接著,他又寫了一封信,封上之後,當時房間裡若是有人,就會看見他在信封上這樣寫道:「巴黎阿圖瓦街,銀行行長拉斐特先生收。」

  他從寫字檯的格子裡取出一個皮夾,裡面裝有幾張鈔票和同年參加選舉的身份證。

  他一面極為深沉地思索,一面做著這些雜事,有人若是當場看見,絕猜不出他的內心在想些什麼。只能看出有時他嘴唇翕動,有時他抬起頭,凝視牆上某一點,就好像那恰恰是他要弄清或詢問的東西。

  給拉斐特先生的信寫完了,他就將信連同皮夾放進衣兜里,重又開始踱步。

  他遐想的思路毫未改變。他仍然清晰地看見他的職責:「去吧!報出你的姓名!自首吧!」這是用發光的字寫出來的,在他眼前閃閃發亮,並隨著他的視線而轉移。

  同樣,他也看見他生活中一直遵循的雙重規則:隱姓埋名,為靈魂贖罪。這兩個念頭仿佛化為有形之體,顯現在他面前,而且涇渭分明。他看出兩者的差異,看出一個念頭必然向善,另一個念頭可能作惡;一個利人,另一個為私;一個說「別人」,而另一個則說「我自己」;一個來自光明,另一個來自黑暗。

  兩者相互爭鬥,他也看見兩者在搏鬥。隨著他的思索,兩個念頭也在他精神的眼前擴大,現在已經長成了巨大的身軀;他仿佛看見在他的內心,在我們前面所說的這個無邊無際的天地里,在幽暗和微光之間,一位女神和一個女魔正在酣戰。

  他內心充滿恐懼,但是他感到善念能夠得勝。

  他感到他良心和命運的又一個決定時刻臨近了:主教標誌他新生的第一階段,尚馬秋則標誌第二階段。巨大的恐慌過後,又面臨巨大的考驗。

  他才平靜了一會兒,這工夫又漸漸衝動起來。頭腦里思緒萬千,但是他的決心卻越來越堅定。

  有一陣,他對自己說,也許他處理這事兒太性急了,而其實,那個尚馬秋算不了什麼,那傢伙畢竟偷了東西。

  他又這樣回答自己:那人就算真的偷了幾個蘋果,也就是坐一個月的牢,離苦役場還差得遠呢。況且,他偷了沒有,誰知道呢?有證據嗎?冉阿讓這個名字壓到他頭上,似乎就無需證據了。檢察官通常不都是這麼做的嗎?大家知道他是苦役犯,就認為他是竊賊。

  過了一會兒,他又這樣想:他一旦自首,別人考慮到他的英勇行為,他七年來的誠實生活,以及他為當地所做的事情,也許會赦免他。

  不過,這種假設很快就被打消了,他苦笑一下想道,他搶了小傑爾衛四十蘇,這就構成了累犯罪,這案子肯定會發作,而法律有明文規定,他會被判處終身苦役。

  他丟開一切幻想,漸漸脫離塵世,要從別處尋求安慰和力量。他對自己說必須盡天職,盡了天職,未必就比逃避天職更痛苦。如果他「聽其自然」,留在海濱蒙特伊,那麼他所贏得的德望和美名、欽佩和敬重、他的善舉和仁愛之心、他的財富、他的人望、他的品德,都要被一樁罪行所玷污;所有這些聖潔的事物同這件醜事糾纏在一起,該是什麼味道!反之,他若是在苦役場,在絞刑架下,戴著刑枷,戴著綠色刑徒帽,在不間斷的苦役中,在無情的屈辱中,完成自我犧牲,那麼他就會為自己增添一個聖潔的思想!

  最後,他對自己說,這是必由之路,命運註定,他不能做主改變上天的安排,無論怎樣要做出選擇:或者外君子而內小人,或者外污穢而內聖潔。

  雖然萬千愁緒,翻騰不已,但是他的勇氣並沒有減退,唯有頭腦疲憊了,便不由自主地去想別的事,開始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太陽穴的脈搏劇烈跳動,他還在不停地走來走去。午夜鐘聲先後在教堂和市政廳敲響了。兩口鐘,他各數了十二下,並比較聲音。這時他聯想起幾天前,他在廢銅爛鐵商店看見有一口古鐘出售,鐘上鑄有這樣的名字:羅曼城的安東尼·阿爾班。

  他身上發冷,就生起一點火,並沒有想到要關窗子。

  這工夫,他重又陷入恐慌狀態,竟想不起午夜鐘聲敲響之前他在考慮什麼事,費了好大勁兒才想起來。

  「哦,對啦!」他自言自語,「我決定自首。」

  繼而,他忽然想起芳汀。

  「噢!」他嘆道,「還有那個可憐的女人!」

  想到這裡,又爆發出一場新的危機。

  芳汀突然出現在他的冥想中,宛如意外射進來一束光線。他立刻覺得周圍全變了,不禁喊道:「哎呀,糟糕!直到現在,我還只考慮自己,只為自己著想!想自己最好隱瞞還是自首,最好隱藏自身還是拯救靈魂,最好做一個受人尊敬而可鄙的官吏,還是當一個受人景仰而下賤的苦役犯,想的是我,總想我自己,只想我自己!可是,上帝啊,這完全是自私自利!這是自私自利的不同表現形式,但總歸是自私自利!我若是稍微替別人想一想呢?聖德的首要一點就是替別人著想。噢,斟酌斟酌吧。把我排除,把我抹掉,把我置於腦後,那麼又會如何呢?——假如我自首呢?他們就會逮捕我,釋放那個尚馬秋,重新把我押往苦役場。這很好。然後怎麼樣呢?這裡會出什麼事呢?噢!這裡,這裡是一個地區,有一座城市,有工廠,有工業,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爺爺,有小孩子,有窮人!我創造了這一切,養活了這一切;哪裡有冒煙的煙囪,就有我往火里加的柴,往鍋里放的肉;我帶來富裕、流通和信貸;在我之前,什麼也沒有,在我的推動下,整個地方才得以復甦,有了生機,才活躍、繁榮、富足起來;失去我,這裡便失去了靈魂。我一撤掉,一切就全死了——還有那個女人,受了多少苦難,在沉淪中表現出多麼崇高的品德,她的整個不幸是我無意中造成的!還有那個孩子,我本來想把她接來,讓她們母女團聚!我害了那女人受苦,難道不應該補償一點嗎?如果我一走,情況會怎麼樣呢?那母親要死掉,孩子要流離失所。如果我自首,就會產生這種後果——如果我不自首呢?想想看,如果我不自首呢?」

  他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後,停頓了一下,一時仿佛在猶豫並為之戰慄,不過時間很短,他又平靜地回答自己:「那麼,那個人就要去苦役場,這倒是真的,管他呢!反正他偷了東西!我對自己說他不是賊也沒用,他偷了東西!我呢,我還留在這裡,繼續我的事業。再過十年,我就能賺一千萬,把錢撒給這地方,自己分文不留,我留錢財幹什麼呢?我賺錢不是為自己!大家都越來越富裕,工業興起並發展,加工廠和大工廠越建越多,家家戶戶,千百個家庭都會幸福!這地方人丁興旺,只有幾戶農家的地方會出現村莊,沒有人煙的地方也會有人落戶開荒種田,窮困消失了,同時,放蕩、賣淫、盜竊、殺人等各種邪惡,各種犯罪,也都隨之絕跡!而那位可憐的母親也能夠撫養她的孩子!這個地方,人人都富有,都過上體面的生活!想想這些,剛才我瘋啦,昏了頭,說什麼要去自首?真應該當心,絕不能操之過急。怎麼!就因為我要做個偉大而慷慨的人——說穿了,這是欺世盜名的把戲!——就因為我只考慮自己,只考慮我個人,怎麼!為了使一個人免遭懲罰,誰知道他是什麼人,也許有點誇大他的冤情,其實他就是個賊,顯然是個壞蛋,為了救這樣一個人,整個地方就要遭殃!一個可憐的女人就要死在醫院裡!一個可憐的小姑娘就要死在路上!就跟狗一樣!哼!真是慘無人道!母親就連再看孩子一眼都不可能!孩子就連認認母親都不可能啦!而這一切,僅僅是為了救一個偷蘋果的老無賴,就算他沒有這個案子,也會因為別的事被押往苦役場!堂而皇之的顧慮,為了救一個罪犯,竟要犧牲無辜的人;為了救一個沒有幾年活頭,坐牢不見得比住在破屋裡更苦的老乞丐,竟要犧牲這地方的全體民眾,犧牲那母親、妻子和孩子!還有那可憐的小珂賽特,她在這世上只有我了,此刻,她在德納第家的破倉房裡,一定凍得皮膚發青啦!那家人也不是好東西!對所有這些可憐的人,我就不盡職責啦!我只顧去自首!去干那種糊塗透頂的蠢事!乾脆讓我作最壞的打算。假如我在這件事上做錯了,有朝一日受到良心的譴責,那麼為了別人的利益,接受只牽涉我本人的這種譴責,接受只讓我的靈魂墮落的這個壞行為,那才是真正的獻身,那才是真正的美德。」

  他站起身,又開始踱步。這回他感到頗為滿意了。

  只有在黑暗的地下才能發現鑽石,也只有在深沉的思想里才能發現真理。他在最黑暗的地方摸索了許久,終於得到一粒鑽石、一個真理,他握在手中看著,只覺得眼花繚亂。

  「對,」他想道,「正是如此。這回才正確,我有辦法了。最後總得堅持點什麼東西。我已經決定了。由它去吧!再也不能猶豫了,

  再也不能退縮了。這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只對我不利。我是馬德蘭,

  今後仍然是馬德蘭,誰成了冉阿讓誰就倒霉!那不再是我了。我不認識那個人,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了;此刻如果誰成了冉阿讓,那就讓他自己想法子去吧,不干我的事,那個厄運的名字在黑夜裡飄蕩,如果停下來,落到誰的頭上,那就算他倒霉!」

  他對著壁爐上的一面小鏡子照了照,說道:「咦!拿定了主意,心就放寬啦!現在我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又走了幾步,接著猛地站住。

  「好啦!」他說道,「既然拿定主意,不管有什麼後果也不能猶豫了。還有一些連著我和冉阿讓的線,應當統統割斷。在這裡,就在這間屋裡,還有一些物品能暴露我,有一些不會說話的物品可能作證,乾脆,統統毀掉。」

  他摸摸口袋,掏出錢包並打開,拿出一把小鑰匙。

  在壁紙花紋顏色最深的部位,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鎖孔。他把鑰匙插進鎖孔,打開一個暗櫥。暗櫥正好安裝在牆角和壁爐台之間,裡面藏了幾件破衣爛衫,一件藍粗布罩衫,一條舊褲,一條舊布袋,還有一根兩端鐵頭的荊棍。1815年10月間,冉阿讓通過迪涅城時,那些看見他的人,不難認出這套襤褸裝束中的每件衣物。

  他保存這些衣物,就像保存兩隻銀燭台一樣,是為了永遠記住他的起點。不過,他把從苦役監獄裡帶出的東西藏了起來,而把從主教家拿走的兩隻燭台展示給人看。

  他朝房門瞥了一眼,仿佛害怕插上的門還會自動打開似的。繼而,他一把抱起所有東西,動作又急促又突然,這些破衣爛衫、荊棍和布袋,他冒著危險,珍視地收藏了多少年,現在連看都不看一眼,全部丟進爐火中了。

  他又關上暗櫥,裡面空了,此後沒用了,卻要加倍小心,他推過去一件大家具,遮住了暗櫥門。

  幾秒鐘之後,一片顫動的紅光照亮房間和對面的牆壁。全燒了。荊棍燒得噼啪作響,火星射到屋子中央。

  那個行囊和裡面裝的破衣爛衫全部化為灰燼,卻現出一個亮晶晶的東西。毫無疑問,那正是從通煙筒的少年那裡搶來的面值四十蘇的銀幣。

  他並不觀看焚燒,只管以同樣的步伐走來走去。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爐台上的兩支反射亮光的銀燭台上。

  「對啦!」他想到,「冉阿讓的所作所為,全在那裡面。那東西也應當被燒毀。」

  他拿起兩隻燭台。

  爐火還很旺,燭台一扔進去,很快就能燒得變形,化為難辨何物的條塊。

  他俯下身,烤了一回火,身子著實感到舒服。「好暖和呀!」他說道。

  他用一隻燭台撥火。

  再過一分鐘,兩隻燭台就要焚化了。

  這時,他仿佛聽見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喊叫:「冉阿讓!冉阿讓!」

  他毛髮倒豎,就像聽見了什麼可怖的聲音。

  「對,就這樣,干到底!」那聲音說道,「把你做的事幹完了!焚毀這兩隻燭台!銷毀這種紀念物!忘掉主教!忘掉一切!毀掉那個尚馬秋!干吧,很好啊。為你自己喝彩吧!就這樣定了,打定主意,說定了,至於那個人,那個老頭兒,還不知道別人在打他什麼主意,也許他毫無過錯,並沒有罪,整個禍端就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作為罪名壓在他頭上,他要被人當作你抓起來,被判罪,在卑辱和悽慘中結束餘生!這很好。你呢,還當你的正人君子,還當你的市長先生,繼續受人尊敬,有口皆碑,繁榮你的城市,救濟窮人,撫養孤兒,過你快活的、清白而受人稱讚的日子;而與此同時,你在這裡沐浴在歡樂的光明之中的時候,卻有個人穿上你的紅色囚衣,頂替你的名字忍受恥辱,拖著你的鎖鏈服苦役!是啊!這樣安排很妙!哼!你這個無賴!」

  他的額頭淌下汗來,眼睛直瞪瞪地盯著燭台,這工夫,他內心的聲音還未講完,繼續說道:「冉阿讓!你周圍會有許多人,一片喧鬧,高聲說話,為你祝福,但是,有一個聲音誰也聽不見,將在黑暗中詛咒你。好吧!你聽著,無恥的東西!所有祝福還未到天上,就會跌落下來,只有詛咒的聲音才能直達上帝!」

  這個聲音發自他內心最幽暗的地方,起初十分微弱,逐漸升高,現在變得非常響亮,他聽起來這聲音就在耳邊,就好像是從他體內出來,到他體外講話了。最後幾句話,他聽得十分真切,不禁毛骨悚然,四面張望了一下房間。

  「這兒有人嗎?」他神態失常,高聲問道。

  接著,他傻笑一下,又說道:「我真糊塗!這裡不可能有人。」

  這裡確實有個人,不過,這個人,用肉眼是看不見的。

  他將燭台放到壁爐上。

  於是,他又走動起來,單調而沉鬱的腳步,把睡在他下面房間的那個人從夢中驚醒。

  他這樣踱步,心情既輕鬆,又煩躁。人在束手無策的時候,往往要走動走動,以便向可能碰到的東西討主意。走了一會兒,他又弄不清自己該怎麼辦了。

  現在他面對自己先後採取的兩種決定,同樣恐怖地後退了。兩種念頭左右他,他覺得都同樣糟糕。真是造化弄人!偏偏碰到被人當作是他的那個尚馬秋!上天使用的辦法,初看似乎旨在鞏固他的地位,實則恰恰把他推上絕路!

  有一陣,他開始考慮未來。自首,上帝啊!自投羅網!想到一切要離開的東西,一切要恢復的舊狀,他憂心慘切。必須告別如此美好、純潔而燦爛的生活,告別大眾對於他的這種尊敬,告別聲譽和自由!再也不能去田野散步,再也聽不到五月時節的鳥鳴,再也不能向小孩子施捨錢啦!再也感受不到注視著他的感激而愛戴的溫和目光!他要離開他所建造的這座房子、這個房間,這個小小的房間!此刻,他看什麼都悅目可愛。他再也不能看這些書,再也不能伏在這張小小的白木桌上寫字啦!他唯一的女僕,那個看門的老嫗,再也不會每天早晨上樓給他送咖啡了。老天啊!代替這一切的是苦役,是刑枷,是紅色囚衣,是腳鐐,是疲勞,是黑牢,是行軍床,是眾所周知的那些殘暴!到了他這種年紀,又有了他這樣的身份!他若是還年輕也好辦啊!而現在年老了,卻讓隨便什麼人不客氣地稱呼「你」,讓獄卒搜身,挨小獄吏的棍子!赤腳穿著鐵鞋,每天早晚都伸腿給人檢驗腳鐐的環扣!還要忍受外國人的好奇心,有人會向他們介紹說:「這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冉阿讓,當過海濱蒙特伊的市長!」到了晚上,滿身臭汗,疲憊不堪,綠色囚帽扣到眼睛上,兩人一排從警士的鞭子下通過,由軟梯爬到水上的牢房!噢!多悲慘啊!難道命運也能像聰明人那樣陰險,也能像人心那樣殘暴嗎?

  他無論怎樣做,總逃不脫他遐想深處的這種揪心的兩難:留在天堂變成魔鬼!或者回到地獄變成天使!

  老天爺!怎麼辦,怎麼辦啊?

  他費了多大勁兒,才得以從煩惱中解脫出來,現在煩惱重又在他內心肆虐,心潮重又翻騰,思緒處於說不出來的狀態,又迷亂又不由自主,就像人在絕望時那樣。羅曼城這個名稱反覆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並伴隨他從前聽過的一首歌的兩句歌詞。他想,所謂羅曼城是巴黎附近的一片小樹林,每逢四月,青年戀人紛紛去那裡采丁香花。

  他的外形也像內心一樣,搖搖晃晃,踱步蹣跚的樣子,如同剛剛學會走路的幼兒。

  有時,他強打起精神同疲倦搏鬥。應當自首呢?還是應當緘口不言?這個問題,可以說他絞盡了腦汁,現在又最後一次明確提了出來。結果,他還是什麼也看不清楚。他胡思亂想所萌生的各種推理,模模糊糊,又搖曳不定,並且接連化作雲煙。他只不過感到無論做出什麼決定,他身上的一部分都必然死掉,不可能倖免:感到無論是向左還是向右,他總要走進墳墓;他感到自己苟延殘喘,不是他的幸福即將死去就是他的德行即將死去。

  唉!他又陷入彷徨不決之中,從開頭到現在毫無進展。

  這顆不幸的靈魂,就這樣在惶恐中苦苦掙扎。距這個不幸的人一千八百年前,那個把人類全部聖潔和全部苦難集於一身的神秘者,在太空疾風中顫抖的橄欖樹下,也久久推開那只可怕的杯子,覺得那杯底布滿星辰,而杯沿則流溢著陰影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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