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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冉」如何變成「尚」

2024-10-02 02:39:30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一天早晨,馬德蘭先生在辦公室里,正忙著提前處理市政府的幾件緊急公務,以便一旦有需要就能隨時去蒙菲郿。這時有人通報,探長沙威求見。馬德蘭先生聽到這個名字,不免產生反感。在警察局發生爭執之後,沙威越發躲避他,馬德蘭先生就再也沒有見沙威。

  「請他進來。」他說道。

  馬德蘭先生靠近壁爐坐著,手中握著筆,眼睛注視著一卷材料,那是交通警察呈送的幾起違章的筆錄。他一邊翻閱一邊批示,根本不理睬沙威。他不由得想到了可憐的芳汀,因此對待沙威不妨冷淡些。

  沙威恭恭敬敬地向背對他的市長先生鞠了一躬。市長先生沒有看他,還在繼續批閱材料。

  沙威在辦公室里走了兩三步,又停下來,但是沒有打破沉默。

  假如一個相面先生熟悉沙威的本性,長期研究過這個為文明效力的野蠻人,這個由羅馬人、斯巴達人、修士和小軍官合成的怪物,這個不會弄虛作假的密探,這個純而又純的警探,假如這個相面先生了解他對馬德蘭先生心懷的宿怨,了解他在芳汀的事上同市長的衝突,那麼此刻他再觀察沙威,就必然產生疑問:「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凡誰認識這個正直、爽朗、坦誠、廉潔、嚴峻而又兇殘的人,就會看出沙威內心顯然經歷了一場激烈的鬥爭。沙威的內心活動,無一不表露在臉上。他跟狂暴的人一樣,很容易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臉上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奇特,更出人意料。他剛一走進來,便對馬德蘭先生鞠了一躬,目光里毫無怨恨、惱怒和戒懼。他在離市長座椅幾步遠的地方站住,現在筆直地立在那裡,近乎立正的姿勢,一副粗野的樣子,既天真又冷淡,顯然是個從來沒有和氣過的人,始終耐心地等待,一聲不吭,一動不動,手裡拿著帽子,目光低垂,那表情介乎士兵見了長官和罪犯見了法官之間,顯出由衷的恭順和平靜的屈從,既坦然又嚴肅,等待市長先生回過身來。別人所能推想的情緒和故態,在他身上消失殆盡,他那張花崗岩一般的面孔毫無表情,只是黯然神傷,他那人從上到下都體現出馴順和堅定,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勇於受罰的神態。

  市長先生終於放下筆,半轉過身來:「說吧!什麼事?有什麼話要說,沙威?」

  沙威半晌沒吭聲,就好像要集中心思一樣,接著提高聲音,憂鬱而莊嚴地,仍不失樸直地說道:「是這樣,市長先生,有一個犯罪的行為。」

  「什麼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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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下級警察,對一位行政長官極為嚴重的失禮。我來向您報告,因為這是我的職責。」

  「那警官是誰?」馬德蘭先生問道。

  「是我。」沙威回答。

  「您?」

  「我。」

  「要控告警官的那位長官,又是誰呢?」

  「是您,市長先生。」

  馬德蘭先生從扶手椅上站起來。沙威神態嚴肅,眼睛始終低垂,繼續說道:「市長先生,我來請求您向上級建議免我的職。」

  馬德蘭先生不勝驚訝,剛要開口說話,沙威卻搶著說:「也許您要說,我本可以辭職,可是這樣還不夠。辭職是體面的行為。我有了過失,就應當受懲罰。應當把我免職。」

  他停了一下,又補充說道:「市長先生,那天,您對我很嚴厲卻有失公正,今天您嚴厲處理我是公正的。」

  「哦!為什麼?」馬德蘭先生提高聲音說,「亂七八糟的說了些什麼呀?這是什麼意思?您對我有什麼犯罪行為?您幹了什麼?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您來請罪,要求替換……」

  「免職。」沙威說。

  「就算免職吧。這很好,可是我不明白。」

  「您馬上就會明白了,市長先生。」

  沙威深深地嘆了口氣,始終冷靜而憂傷,又說道:「市長先生,六個星期以前,為了那個女人發生爭執之後,我非常惱火,就告發了您。」

  「告發!」

  「向巴黎警察總署告發您。」

  馬德蘭先生不見得比沙威愛笑,這回也不免笑了起來。

  「告發我以市長身份干涉警務嗎?」

  「告發您從前是苦役犯。」

  市長的臉刷地白了。

  沙威沒有抬眼睛,繼續說道:「當初我是那樣想的。我早就有那種想法了。相貌一樣,您派人去法夫羅勒打聽過情況,在割風老頭發生車禍那次,您顯示了那麼大的力氣,您的槍法又那麼准,還有,您走路時腿腳有點拖,我知道還有什麼!犯傻呀!總而言之,我把您當成一個叫冉阿讓的人了。」

  「叫什麼?您說的是什麼名字?」

  「冉阿讓。那是個苦役犯,二十年前,我在土倫當副典獄長時見過。那個冉阿讓出了獄,好像在一位主教家中偷了東西,後來又在大道上,手持兇器,搶過一個通煙筒的孩子的錢。八年來,他躲藏了起來,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政府還在通緝他。當時,我就想像……總之,我幹了這件事!一氣之下做出決定,我向警察總署告發了您。」

  馬德蘭先生已然又拿起材料,他以十分坦然的聲調問道:「那麼,

  他們是怎麼答覆您的呢?」

  「說我胡鬧。」

  「是嗎?」

  「是啊,說得對。」

  「您肯承認這一點,這很好啊!」

  「只能承認,因為真的冉阿讓被抓到了。」

  馬德蘭先生拿的材料從手中脫落,他抬起頭來,定睛看著沙威,以難以捉摸的聲調「啊」了一聲。

  沙威則往下說:「事情是這樣的,市長先生。據說在本地,靠近埃利高鐘樓那邊,有一個叫尚馬秋的老傢伙,是個窮鬼,沒有人注意他。那種人,不知道他們靠什麼活著。最近,就在今年秋天,尚馬秋被逮住了,因為偷了人家造酒的蘋果,是在……不管是在哪家作的案了,反正是盜竊行為:翻牆進去,折斷了樹枝。尚馬秋被抓住了,他手裡還拿著蘋果枝。那傢伙被關了起來。事情到這一步,還僅僅是個普通的刑事案件。也是老天有眼,那裡的牢房不成樣子,初審法官先生認為阿拉斯有省級監獄,將尚馬秋押送阿拉斯為宜。在阿拉斯的這座監獄裡,有個從前的苦役犯,名叫勃列維,他為什麼被捕我不知道,但是他表現好,就當上了那間獄室的看守。市長先生,尚馬秋剛到那裡,勃列維就叫起來:『怪事!這人我認識,他是乾柴[230]。唉,老兄,瞧著我!您是冉阿讓!』『冉阿讓!誰是冉阿讓?』那個尚馬秋還假裝奇怪。『別裝相了,』勃列維說,『你是冉阿讓!你在土倫苦役犯監獄裡關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們在一起待過。』那個尚馬秋不承認,當然啦!您該明白。於是我深入調查,這件怪事被我一追到底,結果查出,大約三十年前,那個尚馬秋在好幾個地方,尤其在法夫羅勒當過樹枝修剪工。從那以後,線索斷了。過了很久,他又在奧弗涅,接著又在巴黎露面。他在巴黎當造車工匠,身邊還有個洗衣女,不過這一點還沒有得到證實。最後,就是到了這個地方。在犯有加重情節的盜竊罪入獄之前,冉阿讓是幹什麼的呢?是樹枝修剪工。在什麼地方?在法夫羅勒。還有別的事實。這個阿讓的名字沿用他的洗禮名『讓』,而他母親姓馬秋,這樣,他出獄後,就隨母親的姓,以便隱姓埋名,因此叫讓馬秋,這不是極其自然的事嗎?他到了奧弗涅,那地方人發音不同,把『讓』說成『尚』,大家叫他尚馬秋。這傢伙也就順其自然,變成尚馬秋了。您聽明白了,是吧?有人到法夫羅勒調查過,冉阿讓的家已經搬走了,不知道搬到了什麼地方。您也清楚,在那種階層,一家人死絕是常有的事兒。也曾尋找過,不過什麼也沒有發現。那類人如果不是爛泥,就是化作塵埃了。再說,由於事過三十年,法夫羅勒那裡認識冉阿讓的人都已經不在了。於是又去土倫調查。除了勃列維,只有兩名苦役犯見過冉阿讓,一個叫克什帕伊,一個叫舍尼帝,是兩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兩個犯人被提監押到這裡,同改名換姓的尚馬秋對證。他們都毫不猶豫,同勃列維一樣,認定那人是冉阿讓。一樣的年齡,五十六歲,一樣的個頭兒,一樣的神態,總之是同一個人,就是他了。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我往巴黎警察總署發函告發您。那邊回信說我昏頭了,說冉阿讓已經收押在阿拉斯。您想像得出,這情況多麼令我詫異,我還以為在這裡抓住了冉阿讓本人呢!我寫信給那位初審法官,他讓我去,並把那個尚馬秋帶到我面前……」

  「怎麼樣呢?」馬德蘭先生打斷他的話。

  沙威臉上還是那副廉正而憂傷的表情,答道:「市長先生,事實就是事實。我很遺憾,那個人就是冉阿讓。我也認出他了。」

  馬德蘭先生把聲音壓得很低,又問道:「您有把握嗎?」

  沙威笑起來,那是深信不疑時所發出的慘笑。

  「哈!有把握!」

  他沉吟了一下,下意識地從桌上一隻木缽里,捏出些吸墨用的木屑,繼而補充說道:「就算現在我見了真的冉阿讓,還是不明白當初我怎麼想到別處去了。我請求您原諒,市長先生。」

  面前這個人,六周之前曾當著許多警察的面侮辱過他,沖他喊:「出去!」這個傲慢的沙威,卻能講出這樣由衷哀求的話,他不知道此刻的他充分體現出了樸直和崇高。馬德蘭先生沒有回答他的請示,而是突如其來地問道:「那人怎麼說?」

  「哦,當然!市長先生,這案件可不妙。若真是冉阿讓,就是有累犯罪。逾牆盜竊,折斷樹枝,偷走幾個蘋果,如果是小孩乾的,就是淘氣行為;如果是成年人幹的,就是過失;如果是一個苦役犯乾的,就是犯罪。逾牆和盜竊,這就構成犯罪,不再由警察局處理,而由刑事法庭審判了,也不再是拘留幾天,而要判終身苦役了。而且,還有通煙筒的孩子那件事,希望到時他也能出庭作證。好傢夥!真夠受的,對不對?如果不是冉阿讓,換個別人,就會受不了。然而,冉阿讓是個陰險的傢伙。從這一點我也看出是他。換個別人,就會感到事情嚴重了,會沉不住氣鬧起來,大喊大叫,就像爐火上的開水壺,說他絕不是冉阿讓,等等。然而他呢,卻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他說:『我是尚馬秋,我不是從那裡出來的!』他擺出驚奇的樣子,裝糊塗,這一招更高。嘿!那傢伙真狡猾。可是沒關係,證據擺在那兒。他已經被四個人認出來了,那老渾蛋肯定會被判刑。要押上阿拉斯的刑事法庭。我要上庭作證,已經指定了。」

  馬德蘭先生已經重新伏案工作,平靜地翻著材料,時而念念,時而寫寫,像個大忙人。他扭頭對沙威說:「好了,沙威。這些詳細情況我不大感興趣。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還有緊急公務要處理呢。沙威,您立刻去聖索夫街口,到賣草的布索比老大娘家裡,告訴她來控告那個車夫皮埃爾·舍內龍。那人太粗魯,趕車險些壓死他們母子。他應當受罰。然後,您再去橡皮泥表街,到夏塞萊先生家。他抱怨鄰家的檐槽中的雨水灌到他家,沖壞了他房子的地基。接下去,您再到吉布街多里斯寡婦家、伽羅布朗街的勒內勒保塞夫人家,查一下有人向我投訴的違法行為,做好筆錄。哦,一下子讓您辦這麼多事。您不是要外出嗎?您不是對我說過,八九天之後,您要為那個案子去阿拉斯嗎?」

  「還要早走,市長先生。」

  「哪天呢?」

  「我好像對市長先生說過,明天就開庭審理,今天夜裡,我就得搭乘驛車前往。」

  馬德蘭先生動了一下,但不易覺察。

  「那案子要審理多長時間?」

  「頂多一天工夫,最遲明天夜晚就宣判。肯定要判決,但是我不會等到最後,一作完證就立刻趕回來。」

  「很好。」馬德蘭先生說道。

  他擺了擺手,讓沙威退下。

  沙威卻不走。

  「對不起,市長先生。」他說道。

  「還有什麼事兒?」馬德蘭先生問道。

  「市長先生,還有一件事我需要提醒您。」

  「哪件事兒?」

  「就是應當免我的職。」

  馬德蘭先生站了起來。

  「沙威,您是個正派人,令我敬佩。您誇大了自己的過錯。況且,您那次冒犯的不是我。沙威,您應該晉升,而不應該降級。我看您還是保留原職。」

  沙威注視著馬德蘭先生,他那天真的眸子深處的意識,雖然看似不夠清晰,但是既耿直又純潔,他以平靜的聲音說道:「市長先生,我不能同意您這樣處理。」

  「我再向您說一遍,」馬德蘭先生反駁道,「這是我的事。」

  然而,沙威只注意自己的想法,他繼續說道:「至於說誇大,我一點也沒有誇大。我是這樣理解的。我毫無理由地懷疑您。這一點還沒什麼。干我們這行的有權懷疑,儘管懷疑上級是越權行為。但您是可敬的人,是市長,行政長官,我卻毫無證據,只因一時氣憤,企圖報復,就告發您是苦役犯!這就嚴重了。非常嚴重。我不過是政權的一個警務人員,竟然在您身上冒犯了政權。我的哪個下屬若是這樣做,我就會宣布他不稱職,將他辭退。」

  「講完了嗎?」

  「噢,市長先生,還有一句話。我一生都很嚴格。對別人嚴格要求,也是正確的。我做得對。現在,我對自己若是不嚴格,那麼從前我做對的事就全不對了。難道我對待自己,就應當比對待別人寬容一些嗎?不應當。怎麼!我只會懲罰別人,而不懲罰自己嗎?那我就成了無恥之徒!那些人說:『沙威這個壞蛋!』就說對啦!市長先生,我不希望您以仁慈的心腸對待我。您對別人仁慈的時候,就讓我不痛快。我不要您這樣仁慈地對待我。仁慈就是縱容妓女冒犯紳士,縱容警察冒犯市長,縱容下級冒犯上級,這就是我所說的好心辦壞事。推行這種仁慈,社會就要渙散。上帝啊!做好心人還不容易,辦事公道才難呢。哼!假如您真是我懷疑的那個人,我對您絕不會仁慈!您會領教到的!市長先生,我對待自己,應該像對待任何人那樣。我鎮壓那些壞蛋的時候,嚴懲那些不法之徒的時候,就一再告誡自己:『你呀,如果你自己出了差錯,你一旦讓我抓住把柄,就有你好受的!』——我出了差錯,抓住了自己的把柄,活該!好吧,辭退,免職,開除!這樣很好。我有胳膊有腿,可以種田,幹什麼還不是一樣。市長先生,做個榜樣,對公務部門有好處。我僅僅要求撤了沙威探長的職務。」

  他講這番話的聲調既謙卑又自負,既沉痛又自信,給這個誠實的怪人增添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奇特的偉大氣概。

  「以後再說吧。」馬德蘭先生說道。

  說著,他朝沙威伸出手。

  沙威退避,還以粗野的口氣說:「對不起,市長先生,這可使不得。一位市長不能把手伸給一個密探。」

  他又咕噥著補充一句:「密探,對,我濫用了警權,就蛻變成密探了。」

  接著,他深施一禮,便朝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他又轉過身來,眼睛始終低垂,說道:「市長先生,我會繼續執行公務,直到來人替換我。」

  沙威走了。馬德蘭先生出了一會兒神,傾聽那穩健的腳步踏著長廊的石板地漸漸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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