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四對四

2024-10-02 02:38:21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如今已很難想像四十五年前大學生和青年女工郊遊的情景了。巴黎郊區已非當年模樣,所謂市郊的生活面貌,半個世紀以來,已經完全變了。當年有布穀鳥,如今有火車;當年有遊船,如今有汽艇;當年談起聖克盧,就像如今談起費岡[162]一樣。1862年的巴黎城,是以整個法國為郊區的。

  這四對情人盡情嬉戲,把當時郊外所有的遊樂場所都玩了個遍。暑假已經開始了,這是一個溫暖晴朗的夏日。寵姬是幾個姑娘中唯一會寫字的人,在郊遊的前一天,她以四人的名義,給托洛米埃寫了這樣一句話:「活早出門好快清[163]。」因此,他們五點鐘就起床了,乘公共馬車去聖克盧,看了一回乾涸的瀑布,大家嚷道:「若是有水,一定非常好看!」接著,他們到加斯丹還沒有去過的黑頭餐館用午餐,再到大水池梅花形林蔭道,花錢玩了一場騎木馬摘環遊戲,又登上狄奧仁燈塔,在塞夫爾橋,拿杏仁餅去賭轉盤,在普陀采幾束野花,在納伊買幾支蘆笛,每到一處都吃蘋果餡餅,真是其樂無窮。

  

  幾個姑娘嘰嘰喳喳,不停地喧鬧,好似逃出籠子的幾隻鶯,使勁兒撒歡兒。她們不時同幾個青年撩逗,拍拍打打。這是生命正處於清晨之時的陶醉!美妙的歲月!蜻蜓的翅膀在震顫。啊!無論你是誰,你總會記得吧。你曾經穿行過荊棘叢,為跟在身後的可愛的人分開樹枝吧?你曾經跟心上的女人笑著,一齊從雨水澆濕的坡上往下滑吧?那女子拉著你的手,高聲說道:「哎呀!瞧我這雙新鞋!弄成什麼樣子啦!」

  讓我立刻就說穿了吧,這伙快活的遊人倒希望天氣搗搗亂,增添點情趣,可就是沒有來一場陣雨,儘管在出發的時候,寵姬拿著權威的、做母親的腔調說過:「孩子們,蝸牛在小路上爬呢。這可是下雨的兆頭。」

  這四位姑娘簡直美極了。一位名噪一時的古典派老詩人,是個也曾擁有一位心上美人的騎士,德·拉布伊斯先生,這天在聖克盧的栗樹林中散步,上午十點鐘看見她們從那裡經過,不禁贊道:「只是多了一個。」他心中想到的是美惠三女神[164]。布拉什維爾的情人寵姬,那位二十三歲的大姐,在蒼翠的粗樹枝下帶頭跑了起來,跳過水溝,拼命跨越一簇簇荊棘,以年輕的農牧女神的奔放來主持這種樂趣。瑟芬和大麗在一起,正巧相得益彰,彼此增色,她倆形影不離,照英國人的姿態相互偎依,與其說這是出自友誼,倒不如說由於她們愛俏的本能。當時,第一批《時尚手冊》才問世不久,女子間逐漸開始流行憂鬱的神態,如同後來男人效仿拜倫那樣,女子的髮型也開始披散開了。瑟芬和大麗梳著滾筒式髮型。李斯托利埃和法梅伊正在議論他們的教師,向芳汀解釋戴萬庫爾和布隆多兩位先生的差異。

  布拉什維爾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在星期天替寵姬拿披肩的,他將那條特爾諾廠產的只有一端鑲邊的披肩搭在胳膊上。

  托洛米埃殿後。他非常快活,可是能讓人感到是他在統轄——他的快活情緒中有專制的意味。他最講究的服裝,是一條南京布褲,大象腿式褲筒,褲腳由銅絲帶扎在腳下,手裡拿著一根價值二百法郎的粗藤手杖,而且,他一向我行我素,嘴上便叼著名叫雪茄的怪物。他眼裡沒有神聖的東西,因此對吸菸也滿不在乎。

  「這個托洛米埃,真是不同凡響。」別人肅然起敬地說,「穿那樣的褲子!魄力多大啊!」

  至於芳汀,她就像快樂女神,那兩排光燦燦的牙齒,顯然從上帝那裡接受了一種笑的使命。她那頂白色長帶的精美小草帽,戴在頭上的時候少,戴在手上的時候多。她那頭厚厚的金髮,動不動就飄舞,披散開來,不時要攏一攏,仿佛垂柳,為了掩護逃匿的該拉忒亞[165]。她那粉紅色嘴唇發出嚦嚦鶯聲;兩邊嘴角往上翹,極富性感,如同古代的埃里戈涅[166]雕像,一副挑逗的情態;但是,她那滿是陰影的長長睫毛,卻謹慎地低垂著,好像要制止住下半張臉的喧鬧歡笑。她的全身打扮,透出難以描摹的歡悅和光彩。她下身穿一條淡紫色巴勒吉紗裙,足蹬一雙金褐色的小巧玲瓏的厚底鞋,由彩帶交叉系在兩側挑花的細紗白襪上;上身穿一件薄紗短衫,是馬賽的新產品,名為「干十五」,由加納比埃爾大街上人們所說的「八月十五」的發音而來,意謂晴朗的天氣、炎熱和南方。另外三位姑娘,我們說過,就不這麼羞怯,都乾脆袒胸露肩,這種裝束,在夏天又戴著綴滿鮮花的帽子,就顯得格外嬌艷而妖媚。然而,在這種大膽的裝束旁邊,卻有金髮芳汀的「干十五」透明薄紗衫,欲隱還現,亦蓋亦彰,好似一種又端莊又富於撩撥的奇裝,如果出現在海綠眸子的塞特子爵夫人主持的著名情宮裡,也許會因為其以貞潔來挑逗,而獲得子爵夫人頒發的美服獎。最天真有時最高明。這種情況時有發生。

  那臉蛋兒光艷照人,倩影娉婷,眼珠呈深藍色,眼皮兒如凝脂,雙足嬌小而翹起,手腕和腳腕都珠聯璧合,肌膚白皙,隱約顯現天藍色的脈絡,面頰稚嫩而鮮艷,脖頸肥碩賽似埃伊納島出土的朱諾[167]塑像,後頸既健壯又柔美,兩肩好像由庫斯圖[168]塑造出來的,中間有一個迷人的淺窩,透過薄紗依稀可見;快樂的神情因幻想而凝結,既如雕塑又美妙天成。這便是芳汀。在樸素的衣裙裡面,可以想見是一尊雕像,而在這尊雕像裡面,可以想見有一顆靈魂。

  芳汀很美,但她本人卻不大了解。屈指可數的沉思者,那些審美的神秘的教士,總是默默地以十全十美的標準來衡量一切事物,他們若是遇見這個小小的女工,就可能從這種透明的巴黎風采中,看出古代神像的和諧美。這位來自幽暗底層的姑娘是純種的。她從兩方面體現出美來,即風度和容止。風度是理想的形態,容止則是理想的動態。

  我們說過,芳汀是快樂女神,芳汀也是貞潔的化身。

  一個善於觀察的人,如果仔細打量過她,就會明白她雖然完全陶醉在青春年華、美好季節和愛戀之中,但是周身表露出來的,卻是一副含蓄莊重的凜然難犯的神態。她本人也頗為驚奇,正是普緒喀[169]區別於維納斯的細微差異。芳汀白白的手指又細又長,勝似拿著金針撥弄聖火灰燼的貞女。儘管她對托洛米埃有求必應,這一點以後會看得十分清楚,但是安靜下來的時候,她的面孔卻完全呈現處女的神態;在某種時刻,她會突然換上一種莊重嚴肅得近乎莊嚴的神情,看到她臉上的快樂倏然消失,沒有過渡,就從喜氣洋洋轉入沉思冥想,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奇特,更令人心跳的變化了。這種突然轉換的嚴肅,有時顯得過分嚴厲,宛如女神鄙夷的表情。她的額頭、鼻子和下頦兒,構成線條的平衡,明顯地不同於比例的平衡,這就是為什麼她的面孔看上去很勻稱。從鼻尖到上唇的間距極有特色:這道細微難辨的紋路十分迷人,是貞潔的神秘的標誌;正是由於這一點,紅鬍子愛上了從聖像堆中發現的一幅黛安娜像。

  愛情是一種過失,就算是這樣吧。芳汀卻是浮游在過失上面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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