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兩伙四人幫
2024-10-02 02:38:18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這伙巴黎青年中,第一個是圖魯茲人,第二個是利摩日人,第三個是卡奧爾人,第四個是蒙托邦人。他們都是大學生,是大學生就是巴黎人;在巴黎上學,就算生在巴黎。
這幾個青年都微不足道,這類面孔人人都見過。普通人的四個樣板,既不善,也不惡,既不博學,也不無知,既不是天才,也不是蠢蛋;但是都青春貌美,正當所謂陽春三月的二十歲。這是隨便湊起來的四個奧斯卡[156],因為當時還不存在阿瑟[157]。歌謠唱道:「阿拉伯香,為他而點燃,奧斯卡走上前,奧斯卡,我要去看他!」人們剛剛走出莪相[158],這歌具有斯堪地那維亞式和喀里多尼亞[159]的優美,純粹的英格蘭體後來才開始風行,而且阿瑟類型的第一人威靈頓,也才剛剛在滑鐵盧打了勝仗。
這幾個奧斯卡中,從土魯茲城來的叫菲利克斯·托洛米埃,從卡奧爾城來的叫李斯托利埃,從利摩日城來的叫法梅伊,最後這個從蒙托邦城來的叫布拉什維爾。自不待言,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情人。布拉什維爾愛的人叫寵姬,因為她去過英國;李斯托利埃鍾情於大麗,她起這花名時還誤以為是戰爭名字呢;法梅伊視瑟芬為天仙,這名字是約瑟芬的簡化;托洛米埃則有芳汀,號稱金髮美人,只因她那頭美發賽過太陽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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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姬、大麗、瑟芬和芳汀是四個秀色可餐的少女,一個個香氣襲人,神采飛揚,還未脫盡女工的本相,也沒有徹底放下針線,儘管偷情幽會,但是臉上還殘留兩分勞作的莊重之色,靈魂里也還開著貞潔之花:這朵花在女人身上,並未因初次失身而立即凋落。四個人中年齡最輕的叫小妹,還有一個叫大姐的,年齡也不過二十三歲。不必諱言,在人生的塵囂之中,前三個人的閱歷多些,放得開些,浪相也更加明顯,而金髮美人芳汀,還沉迷於初次的幻想中。
大麗、瑟芬,尤其是寵姬,都談不上這種痴情了。她們的浪漫曲在剛開始不久,就不止一次出現插曲了。情人在第一章叫阿道爾夫,到第二章變成阿爾封斯,到第三章又變成古斯塔夫。貧窮和愛俏是兩個要命的參謀:一個責備,一個奉承。大凡普通人家的漂亮姑娘,耳朵兩邊都有這兩個參謀不停嘀嘀咕咕。這些疏於防範的心靈,也就言聽計從。她們失足落井,別人下石,原因都在於此。別人總拿白璧無瑕、高不可攀的貞婦烈女作為光輝榜樣,對她們求全責備。唉!如果少女峰[160]也不勝饑寒之苦呢?
寵姬去過英國,因此深得瑟芬和大麗的仰慕。她很早就有個家。父親是個數學老教師,性情粗暴,又愛吹牛,一輩子沒結婚,上了年紀還到處奔波,給人補課度日。這位教師年輕的時候,有一天看見清潔女工的裙擺掛到爐遮上,偶然一顧便動了春心,結果有了寵姬。她時而還能遇見她父親,父親總是客客氣氣地同她打招呼。有一天早晨,家裡來了一個怪模怪樣的老太婆,進門就問她:「您不認識我吧,小姐?」「不認識。」「我是你媽呀。」說罷,老婆子就打開食品櫃,又吃又喝,接著把自己的一床鋪蓋搬來,就住下了。這個母親是個虔誠的信徒,整天嘀嘀咕咕,從不跟寵姬說話,一連幾個小時也不吭一聲,一日三餐,食量抵得上四個人,吃完飯就下樓到門房那裡閒坐,講女兒的壞話。
將大麗推向李斯托利埃,也許還推向別人,推向遊手好閒生活的,就是她那粉紅的指甲:指甲太美了,怎麼忍心用來做工呢?誰若想保持貞潔,誰就不能吝惜自己的雙手。至於瑟芬,她迷住法梅伊,全憑她那種嬌羞作態的應聲:「是,先生。」
這些小伙子是同學,幾個女孩們是好友。這類愛情總是多出一份友情。
檢點和達觀是兩回事。這裡有個例證,拋開他們不合規矩的苟合不談,寵姬、瑟芬和大麗都是達觀的姑娘,而芳汀則是檢點的姑娘。
能說她檢點嗎?那麼托洛米埃又怎麼樣呢?所羅門可能這樣回答:愛情是一件審慎檢點的事情。我們只能說,芳汀的愛情是初戀,是唯一的愛,忠貞不貳的愛。
在她們四人中,唯獨她只許一個人以「你」相稱呼。
芳汀這個姑娘,可以說是從平民的底層成長起來的。她從深不可測的社會黑暗中脫穎而出,額頭卻毫無表明家庭身世的特點。她生在海濱蒙特伊。她的父母是什麼人呢?誰又知道呢?沒有人見過她的父母。她叫芳汀。為什麼叫芳汀呢?別人根本不知道她還有什麼別的名字。她出世那年,正是督政府時期。她沒有家,也就沒有姓;當時那裡沒教會了,所以她也沒有教名。她很小的時候,赤著腳走在街上,隨便一個過路人高興這麼叫她,她就有了名字。她接受這個名字,就像雨天額頭接受烏雲灑下來的水一樣。大家叫她小芳汀。除此之外,誰也不了解其他情況了。她就是這樣來到人間的。十歲的時候,芳汀出城到周圍的農戶人家找活干。十五歲的時候,她來到巴黎「碰運氣」。芳汀長得美,又儘量保持著她的貞潔。她是個漂亮姑娘,頭髮金黃,牙齒雪白,有黃金和珍珠當嫁妝,不過,她的黃金長在頭上,珍珠含在口裡。
她為生活而勞作,後來她愛上一個人也是為了生活,因為心也會饑渴。
她愛上了托洛米埃。
他是情場做戲,她卻一片痴情。充斥拉丁區街巷的大學生和青年女工,目睹了這場夢幻的開場。在先賢祠所在的山丘一帶的迷宮裡,發生了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而芳汀長時間逃避托洛米埃,但是逃避的方式又總是為了遇見他。有一種躲避的方式,同追求何其相似。總而言之,一幕浪漫曲開場了。
布拉什維爾、李斯托利埃和法梅伊,組成以托洛米埃為首的小團體,他是最有智謀的。
托洛米埃是個資質很老的大學生,他有錢,每年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在聖日內維埃芙山,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就可以隨心所欲了。托洛米埃活了三十個年頭,沒有很好的愛惜身體。他臉上起了皺紋,牙齒也脫落了幾顆,而且還禿了頂,他倒是滿不在乎地說:「三十禿了頂,四十雙膝硬。」他的消化能力不強,有一隻眼睛常流淚。然而,隨著他的青春漸漸熄滅,他卻點燃了尋歡作樂的蠟燭。他用插科打諢代替牙齒,用歡樂代替頭髮,用嘲諷代替健康,他那隻淚汪汪的眼睛也總是笑眯眯的。他的身體衰微破敗,但是有顆花花心。他的青春未到年限就退走了,但是沒有潰不成軍,還保持隊形,敞聲大笑,在別人看來簡直是一團火。他寫了一齣戲,被雜耍劇院拒絕了。有時他也隨便謅出幾句詩。此外,他目無下塵,對什麼都懷疑,在弱者的眼裡,他真是個偉丈夫。他善嘲諷又是禿頭,因而當了領袖。英文iron這個詞是「鐵」的意思,難道ironie(嘲諷)是從這個英文詞來的嗎?
有一天,托洛米埃將其他三人拉到一邊,打了個手勢,以權威的口氣對他們說:「芳汀、大麗、瑟芬和寵姬要我們給她們一個驚喜,這話說了快一年了。當時,我們鄭重其事地答應了她們。她們總是提起這事兒,尤其是對我講。正像那不勒斯城老太婆沖聖讓維埃叫嚷:『黃臉皮,快顯靈![161]』那樣,我們的美人也不斷對我說:『托洛米埃,你那讓人驚喜的事兒,什麼時候才能分娩出來呀?』與此同時,我們父母也來信。真是兩面夾攻。我看時候到了。咱們商量一下。」
說到此處,托洛米埃壓低聲音,面授機宜,他講的那些話一定十分有趣,只見四張口同時發出一陣狂笑,布拉什維爾還高聲說:「這主意太妙啦!」
他們走到一家煙霧騰騰的小咖啡館,便蜂擁而入,他們密談的下文就消失在那昏暗中了。
幽暗中這種密談的結果,卻是一次耀眼的郊遊。郊遊被安排在星期天,四名青年邀請四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