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1817年 一 1817年
2024-10-02 02:38:15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1817這一年,路易十八以君王的堅定口氣,不無自豪地宣稱他在位二十二年了。[98]這一年,布呂吉爾·德·索蘇姆[99]先生出了名。所有假髮店老闆都希望重新興起御鳥髮髻和撲粉,把門面刷成天藍色,畫上百合花。這是個天真的時期,藍克伯爵身穿法蘭西元老院元老服,挎著紅綬帶,拖著大鼻子,以本堂區董事會董事的名義,每個禮拜天都坐在聖日耳曼草地教堂的公凳上,那與眾不同的側影,具有幹過驚天動地大事的威嚴。藍克伯爵所乾的驚天動地的大事是這樣:在他任波爾多市長期間,1814年3月12日那天,過早地把城池獻給了昂古萊姆公爵。[100]於是,他進入元老院。
1817年,四歲到六歲的男孩時興戴仿摩洛哥皮製的大帽子,兩邊有帽耳,類似因紐特人戴的高筒皮帽。法國軍隊也模仿奧地利軍的式樣,換上了白色軍服;團隊改稱為聯隊,取消番號,統一用所在的省份命名。拿破崙還在聖赫倫那島,由於英國人不肯向他供應藍呢布,他就讓人把他的舊衣服翻新。
在1817年,佩勒格里尼還在唱歌,比戈蒂尼小姐還在跳舞,波蒂埃還是台柱子,奧德里還未出道[101]。薩基夫人取代了法里奧索。[102]法國還有普魯士占領軍。德拉洛[103]先生成了名人。正統王朝在剁了普列尼埃、加爾保諾和托勒隆的手之後,又砍了他們的頭,[104]統治才算穩固了。內侍長塔列朗王爺和欽命財政大臣路易神甫,像兩個巫師那樣相視而笑;正是他們二位,於1790年7月14日在演武場舉行了聯盟[105]彌撒:塔列朗以主教身份主祭,路易以副主教身份助祭。
1817年,就在演武場兩側的路上,還能發現幾截粗圓木,躺在雨中雜草里腐爛,當初的藍色油漆和金鷹金蜂圖案都褪了色,只剩下斑斑殘跡了。那些圓柱,正是兩年前五月集會[106]場支撐皇帝檢閱台用的,後來被篝火燒得遍體焦黑,那是駐紮在巨石教堂附近的奧地利軍所生的篝火,而有兩三根柱子已經燒成灰燼,烤暖了那些德國大兵的巨掌。五月集會有這樣一個特點:它是於六月份在三月廣場[107]舉行的。
1817這一年,有兩件事盡人皆知:《伏爾泰-圖蓋》和憲章鼻煙壺。[108]最新轟動巴黎的消息是杜丹的罪案,他將自己兄弟的腦袋丟進花市的水池裡。海軍部開始調查「梅杜薩號」戰艦沉毀的事件,這個事件使壽馬雷蒙羞,為席里柯添彩。塞爾夫上校赴埃及,成為蘇里曼-帕夏。[109]豎琴街的浴宮改成了桶匠鋪。在克呂尼公館的八角樓露台上,還能見到一間小木板房,那是路易十六時期海軍天文官梅西埃[110]的天文台。杜拉斯公爵夫人在陳設天藍緞面的X形家具的小客廳里,給三四位朋友朗誦了她那還未發表的作品《烏里卡》。[111]羅浮宮中正在往下刮字母N[112]。奧斯特利茨橋遜位,改名為御花園橋:一語雙關,既隱含奧斯特利茨橋,又影射植物園。路易十八又讀起賀拉斯的作品,用指甲尖畫出重點,他特別注意當上皇帝的英雄和做了王子的鞋匠,尤其擔心兩個人:拿破崙和馬圖蘭·布魯諾[113]。法蘭西學士院有獎徵文的題目是:「學習的樂趣。」貝拉爾先生公認才辯無雙。在他的蔭庇之下,可以看見未來的代理檢察長德·勃羅初露鋒芒,一定會有犀利的公訴狀,壓倒保羅-路易·庫里埃。[114]
這一年,有個冒牌的夏多布里昂,名叫馬尚吉,後來又出了個冒牌的馬尚吉,名叫阿蘭庫爾。[115]《克萊珥·達爾伯》和《馬萊克-阿代爾》被捧為傑作;科坦夫人[116]被譽為當代首屈一指的作家。法蘭西學士院聽任將拿破崙·波拿巴從院士名單上抹掉。一道諭旨要人在昂古萊姆設立海軍學校,因為昂古萊姆公爵是海軍元帥,自不待言,內陸城市昂古萊姆就必然具備海港的一切優越條件,否則君主政體就殘缺不全了。內閣會議激烈辯論的一個問題,就是應否允許弗朗克尼GG上吸引流浪兒的那種雜技圖案。《阿涅絲》的作者帕埃爾[117]先生,那位方臉上長了個肉瘤的傢伙,時常去主教城街薩斯奈侯爵夫人府,指揮小型家庭音樂會。所有少女都愛唱埃德蒙·傑羅作詞的《聖阿維勒的隱修士》。《黃侏儒報》變成了《鏡報》。擁護皇帝的朗布蘭咖啡館對抗擁護波旁王室的瓦盧瓦咖啡館。被盧威爾暗中盯住的貝里公爵,[118]剛剛娶了西西里島的一位公主。斯達爾夫人去世已有一年了。[119]禁衛軍給馬爾斯小姐喝了倒彩。[120]
各家大報都只有一點點大。版面雖然壓縮,而自由卻有巨大的馳騁空間。《憲政報》是擁護憲政的。《密涅瓦報》[121]把夏多布里昂寫成夏多布里盎。有產者便借題發揮,對這位大作家好一陣嘲笑。在一些被人收買的報紙上,那些形同妓女的記者大肆辱罵1815年被清洗的人:大衛[122]沒有才華了;阿爾諾[123]文思枯竭了:加爾諾[124]不再廉潔了;蘇爾特[125]從來沒有打過勝仗;拿破崙也確實沒有天賦了。通過郵局極少能把信件寄到被放逐的人手中,警察將截留信件當作神聖的職責,這種情況盡人皆知。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被放逐的笛卡兒[126]就抱怨過。大衛因為收不到別人寫給他的信件,在一家比利時報上發了幾句牢騷,保王黨報紙就認為很可笑,乘機對這名放逐者冷嘲熱諷。稱「弒君者」或者「投票者」,稱「敵人」或者「盟友」,稱「拿破崙」或者「布奧拿巴」,一點差別就會使兩個人之間產生一道鴻溝。
凡是有點頭腦的人都認為,綽號為「憲章的不朽作者」的路易十八國王,將革命世紀的大門永遠關閉了。在新橋的馬道上,有人在準備安放亨利四世雕像的基座上刻了「再生」兩個字。皮埃先生[127]在泰蕾絲街四號召開秘密會議,以圖鞏固君主政權。右翼的首領們一到嚴重關頭就說:「應當給巴柯[128]寫信。」卡努埃勒、奧馬奧尼和沙普德萊諸人策劃稍後的「河濱陰謀」,多少也是得到御弟[129]首肯的。「黑別針社」[130]也在緊鑼密鼓地活動。德拉維德里和特羅果夫勾結起來。不過,控制局面的,還是具有一定自由思想的德卡茲公爵[131]。夏多布里昂住在聖多米尼克街二十七號,每天早晨他都站在窗口,穿著長褲和拖鞋,花白頭髮裹著馬德拉斯彩巾,眼睛盯著一面鏡子,面前敞著裝有全套牙科手術器械的醫療箱,他一邊修著他那漂亮的牙齒,一邊向他的秘書皮洛日先生口述《依照憲章的君主制》[132]的不同詮釋。權威批評加追捧拉封而貶低塔爾馬。德·菲勒茨先生用A字母簽名,而霍夫曼則用Z字母。查理·諾迪埃正在寫《泰蕾絲·歐貝爾》。[133]離婚法被廢止了。公立中學改稱中學堂。中學生衣領上佩戴一枚金質百合花,他們因為羅馬王[134]而相互爭鬥。宮廷偵探向王妃殿下[135]報告說,奧爾良公爵的畫像到處陳列,他穿著輕騎兵將軍服,比身穿龍騎兵將軍服的貝里公爵還精神,這是極為不妥的。巴黎市政撥款為榮軍院的圓頂重新鍍金。正派人都在猜測,在這種或那種情況下,德·特蘭克拉格先生[136]會如何行動;克洛塞爾·德·蒙塔爾先生在許多方面,同克洛塞爾·德·庫塞格先生存在分歧;德·薩拉貝里先生很不滿意。喜劇作家皮卡爾——當選了連喜劇作家莫里哀[137]都未能成為的學士院院士——在奧德翁劇院公演他的劇作《兩個菲力貝爾》,[138]而劇院門楣上剛剛揭去的牌子上的「皇后劇院」四個字還清晰可辨。對待庫涅·德·蒙塔洛[139],有人擁護有人反對。法布維埃是亂黨;[140]巴武是革命黨。[141]佩利西埃書局印行一套伏爾泰文集,書名為《法蘭西學士院院士伏爾泰作品集》。這位天真的出版商說:「這樣能吸引來買主。」輿論普遍認為,查理·盧瓦宗是本世紀的天才;已經有人嫉妒他了,這是出名的標誌,有人還為他寫了這樣一行詩:
小鵝縱飛翔,也感其有掌。[142]
紅衣主教斐茨既然不肯辭職,阿馬西大主教德·潘先生就只好掌管里昂教區。瑞士和法國開始爭執達普山谷的歸屬,[143]這是由後來晉升為將軍的杜富爾上尉的一篇文章引起的。不知名的聖西門[144]正在構思美夢。科學院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傅立葉,卻被後世忘記;不知從什麼角落鑽出來一個默默無聞的傅立葉[145],卻流芳百世。拜倫[146]勳爵開始嶄露頭角,在米勒烏瓦一首詩的注釋中,用這樣的話把他介紹到法國:「有個叫拜倫勳爵的人……」昂熱的大衛[147]正試著擺弄大理石。
在沸楊丁死巷,加隆神甫向一群青年教士稱讚一個不知名的教士,那人名叫菲利西特·羅貝爾,即後來的拉梅內。[148]有一樣東西在塞納河上冒著濃煙,嘟嘟作響,猶如泅水的狗,從土伊勒里宮窗下經過,來往於王宮橋和路易十五橋之間;那是一件沒有多大用處的機器,一個玩具,是異想天開的發明者的一種夢幻,一個烏托邦——一隻汽船。[149]對於那無用的東西,巴黎人都等閒視之。德·沃布朗先生以政變、法令和拉幫結夥的手段,改組了法蘭西學院,一手安插好幾個人當院士,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是到了最後,他自己卻當不上院士。[150]聖日耳曼區和馬爾桑公館都認為德拉沃先生虔誠,盼望他出任警察署長。[151]杜比特林和雷加米埃[152]在醫學院的階梯教室里,就耶穌基督的神性問題爭論起來,激烈得以拳腳相威脅。居維葉[153]一隻眼盯著《創世記》,另一隻眼盯著大自然,極力調和化石和經文來討好信教的反動勢力,用古生物乳齒象討好摩西。弗朗索瓦·德·訥夏多[154]先生是紀念帕芒蒂埃的值得稱讚的耕耘者,他不遺餘力地要人把馬鈴薯改稱為「帕芒蒂埃薯」,結果全是徒勞。格列高利神甫,前主教,前國民公會代表,前元老院元老,在保王黨辯論文章中,竟轉成「無恥的格列高利」;這裡用的「竟轉成」一詞,被羅葉一科拉爾先生說成是新造的詞組。在耶納橋的第三個橋洞下方,從石頭的白潔程度上,能看出那塊是新石頭,用來砌死兩年前布呂歇為炸橋而鑿開的洞。有個人看見阿爾圖瓦伯爵走進聖母院,就高聲說:「見他媽的鬼!從前看見波拿巴和塔爾馬挽著手臂同赴野蠻舞會,我真懷念那個時期。」於是,法庭傳訊那人,說他發表煽動性言論,判處六個月監禁。一些賣國賊明目張胆地拋頭露面;大戰前夕投敵的人,也毫不掩飾他們所得到的獎賞,恬不知恥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炫耀他們的富貴榮華。在利尼和四臂村那裡的一些逃兵,完全是一副賣國求榮的嘴臉,赤裸裸地展示對王朝的忠心,竟然忘記英國公廁內牆上所寫的話:「請整理好衣服再出去。[155]」
這些雜亂無章的記述,就是1817年還依稀殘存的事情:就連那一年,如今也被人遺忘了。歷史一向忽視所有這類有特色的事情,這也在所難免,歷史總要被無窮無盡所侵占。然而,這些細節還是有用處的——人們總是不恰當地把這些稱為小事,其實人類並無小事,正如植物沒有小葉一樣。世世代代的面貌,是由歲歲年年的表情組合而成的。
1817那一年,四個巴黎青年搞了一出「惡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