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幹的事

2024-10-02 02:38:09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冉阿讓側耳傾聽。沒有聽到一點兒動靜。

  於是他推了推門。

  他用手指尖推門,輕輕地,就像要進屋的貓那樣,悄悄地而又膽怯地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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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被推動了,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不易覺察地開大了一點縫兒。

  他等了一下,接著第二次推門,這次膽子大些了。

  房門無聲地繼續開啟,現在足能容人通過了。然而,門旁有一張小桌子,和門形成礙事的角度,擋住去路。

  冉阿讓看出難以通過,無論如何還要把門再開大些。

  他打定主意,再第三次推門,比前兩次用的勁兒更大了。這回,一個潤油幹了的門合頁,在黑暗中突然發出「吱扭」一聲嘶啞的長音。

  冉阿讓渾身一抖。門合頁的響聲傳到他耳中,仿佛特別響亮,猶如最後審判的號角。

  開始,由於幻覺的擴大,他幾乎想像到這門合頁活了起來,突然有了巨大的生命力,像狗一樣狂吠,要向大家報警,要把睡覺的人叫醒。

  他住了手,渾身發抖,不知所措,踮起來走路的腳跟也落了地。他聽見太陽穴的脈搏怦怦作響,就像在打鐵的兩隻大錘,只覺得胸中呼出的氣息像空穴的風聲。憤怒的門合頁的這聲斷喝,好似地震一般,他認為不可能不震動整所房子;他推開的門發出了警報,發出了呼號;那老人會起來,那兩個老太婆會喊叫,鄰人要來救助;用不了一刻鐘,就會鬧得滿城風雨,警察也要出動。一時間,他以為自己完蛋了。

  他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幾分鐘過去了。房門完全敞開了。他壯著膽子朝房間裡望了一眼,裡邊什麼動靜也沒有。他側耳細聽,這所房子也沒有一點兒動靜。上鏽的門合頁的響聲沒有驚醒任何人。

  初遇的危險過去了,但他內心仍然驚恐萬狀。然而,他並不退卻。甚至在他以為自己完蛋了的時候,他也沒有往後退。他只有一個念頭:趕快了結。他朝前跨了一步,走進隔壁房間。

  房間裡寂靜無聲,只看見散亂的有些模糊不清的形狀,如果在白天就能看出,那是放在桌上的零散紙張、展開的對開本書、摞在凳子上的書籍、搭著衣服的一把安樂椅、一張祈禱凳,而在此刻,這些東西都成為黑乎乎的角落和白蒙蒙的場所。冉阿讓小心翼翼地朝前走,避免碰著家具,他聽見主教在房間裡面睡覺,發出均勻平靜的呼吸聲。

  他猛地站住,已經到了床前,沒料到這麼早就走到了。

  大自然有時以其姿態和景象參與我們的行為,顯示出一種深沉而聰明的契合,就好像要促使我們思考似的。大約半個鐘頭以來,一大片烏雲遮住天空,就當冉阿讓站到床前的時候,烏雲忽然散開,好像特意要讓一束月光射進長窗,忽然照亮主教那張蒼白的臉。他睡得十分安穩,在床上幾乎和衣而眠,因為下阿爾卑斯地區夜晚很冷。他穿著一件長袖棕褐色毛衣,頭仰在枕頭上,是一種完全放鬆休息的姿勢;戴著主教指環的手垂在床外,而這隻手完成了多少善事和聖事。他臉上表情隱隱顯示著滿足、期望和至福至樂。那種表情不僅是一種笑容,還幾乎神采奕奕;那額頭難以描摹,反射著肉眼看不見的靈光。正義者的靈魂在睡眠中,正瞻仰神秘的天空。

  這天空的一束反光射在主教身上。

  這額頭同時也是通明透亮的,因為這天空也在他心中。這天空就是他的良心。

  可以這麼說,月光射來,與主教內心的明光重合的時候,他的睡容就好像罩在靈光中。不過,這靈光始終非常柔和,而周圍半明半暗,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氛圍。這天空的月亮、這沉睡的自然、這紋絲不動的園子、這十分寧靜的房舍,此時此刻,萬籟俱寂,給這聖賢可敬的睡容增添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莊嚴,並以一種崇高安詳的光環,罩住這頭白髮和閉著的眼睛,罩住這張唯有期望唯有信賴的面孔,罩住這老人的頭和這孩子般的睡眠。

  在這如此聖潔而不自知的人身上,可以說有一種神性。

  冉阿讓站在暗處,手裡拿著鐵燭扦,一動不動,畏懼地看著這光明的老人。他從未見過這種情景。這種信賴令他驚慌失措。道德世界沒有比這更偉大的場面了:一個心神不寧、瀕於作惡的人,瞻仰一個正義者的睡眠。

  這種睡眠,在這種孤獨中,旁邊站著他這樣一個人,確實有某種崇高的意味,他隱約地但是強烈地感覺到了。

  誰也說不清他內心的活動,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要想領會,就必須想像最狂暴的東西面對最溫和的東西的場景。即使他那張臉,也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麼神色。這是一種惶恐的驚奇。他看著眼前的情景。僅此而已。但是他在想什麼呢?這是無從猜測的。有一點顯而易見,就是他很激動,又驚惶不安。然而,他為什麼這樣激動呢?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老人。他那姿態和面部表情唯一明顯的流露,是一種古怪的猶豫不決,就好像徘徊在兩個深淵之間,即自絕和自救。他仿佛準備好擊碎這個頭顱,或者親吻這隻手。

  過了半晌,他緩緩地把左手舉到額頭,摘下帽子,又同樣緩慢地放下手臂。冉阿讓重又陷入冥思,他左手拿著帽子,右手拿著鐵扦,粗野的頭上毛髮倒豎。

  在這可怕目光的注視下,主教繼續安然酣睡。

  一縷月光依稀照見壁爐上的耶穌受難像:耶穌似乎向他們二人張開雙臂,為一個賜福,對另一個赦罪。

  突然,冉阿讓又戴上帽子,不再看主教,順著床快步走去,徑直走到挨著床頭隱約可見的壁櫥。他舉起鐵扦,仿佛要撬鎖,可是鑰匙掛在上面,他打開櫥門,看見的第一樣東西,就是盛銀器的籃子。他抓起籃子,大步流星穿過房間,不再小心翼翼,也不怕弄出聲響了。他走到房門,又回到祈禱室,打開窗戶,操起棍子,跨過窗台,將銀器倒進旅行袋裡,扔掉籃子,穿過園子,像只猛虎似的跳過圍牆,逃之夭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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