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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盲目服從的英勇氣概

2024-10-02 02:37:46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房門被推開了。

  房門猛地敞開了,就好像有人決心用力推門似的。

  一個漢子走了進來。

  這人我們已經認識了,正是剛才我們看見的那個到處投宿的旅客。

  他走進屋,朝前跨了一步,又站住了,還讓身後的門敞著。他肩上扛著行囊,手中拿根棍子,眼睛裡透出一種粗魯、放肆、疲憊而狂暴的表情。在壁爐的火光中,他那樣子十分醜惡,就好像魔鬼顯形。

  馬格洛太太連驚叫一聲的氣力都沒有了,她渾身一抖,在原地目瞪口呆。

  巴蒂絲汀小姐轉過頭,瞧見進屋的漢子,嚇得半欠起身,繼而,頭又慢慢轉向壁爐,瞧瞧她哥哥,於是,她的臉色又恢復沉靜安詳了。

  主教目光平靜地注視著來客。

  那人雙手扶住棍子,眼睛來回打量老人和兩位婦人,未待主教開口問他有什麼事,他就高聲說道:「是這樣。我叫冉阿讓,我是個苦役犯。我在苦役場度過了十九年,四天前刑滿釋放,要去蓬塔利埃。我從土倫動身,走了四天路。今天我走了十二法裡,傍晚到達這地方。我持黃紙通行證,去市政廳驗過了,這是規定的,結果再去旅店,就被人趕出來了。我又去投另一家旅店,人家對我說:『滾開!』無論到哪家,也沒人肯接待我。我到監獄去,看守不給我開門。我鑽進一個狗窩裡,那條狗咬了我,也把我趕走了,就好像它是人似的,就好像它知道我是什麼人。我又跑到田野里,打算睡在星光下,可是天空沒有星星。我以為要下雨了,又沒有仁慈的上帝阻止天下雨,只好回城來,找個門洞避一避。在那邊廣場上,我躺到石椅上準備睡覺,一位老太婆指著您的房子對我說:『去敲敲那扇門吧。』於是我敲了門。這是什麼地方?是客店嗎?我有錢。我有積蓄,總共一百零九法郎零十五蘇,是我在苦役場幹了十九年活掙的。我付錢。這有什麼關係?我有錢。我累極了,走了十二法裡,我餓得很。您能讓我留下嗎?」

  

  「馬格洛太太,」主教說道,「您再加一副餐具。」

  那人走了三步,靠近放在桌子上的那盞燈。「聽我說,」他好像沒怎麼聽明白,又說道,「不是這個意思。您聽見了嗎?我是個苦役犯。罰做苦役的罪犯。我剛從苦役場出來。」他從兜里掏出一大張黃紙,打開來,說道,「這是我的通行證。您瞧,是黃色的。拿著這東西,我走到哪兒都被人趕開。您要念念嗎?我也識字,是在苦役場裡學的。那裡有一所學校,願意學的人都能進去學。喏,通行證上就是這樣寫的:『冉阿讓,苦役犯,刑滿釋放,原籍……』這對您來說無所謂,『在苦役場關了十九年。因破壞性盜竊判五年。四次企圖越獄,加判十四年。此人非常危險。』就是這樣。人人都把我趕到外面。您呢,您願意接待我嗎?這是旅店嗎?您願意給我吃的,給我住處嗎?您有馬棚嗎?」

  「馬格洛太太,」主教說道,「您去裡間鋪上白床單。」

  我們已經解釋過,這兩位婦人的服從已經到了什麼地步。

  馬格洛太太照吩咐出去辦了。

  主教轉向那漢子,說道:「先生,您請坐,烤烤火。過一會兒我們就吃晚飯,在您吃飯的時候,會給您收拾好床鋪的。」

  至此,那人才恍然大悟,他臉上表情變了:剛才一直陰沉冷峻,現在顯出驚愕、懷疑、快樂,變得異乎尋常了。他就像發了瘋,說話結巴起來:「真的嗎?什麼?您留下我?您不趕我走!一個苦役犯!您稱我『先生』!您不用『你』稱呼我!『你給我滾,狗東西!』別人總是這麼對我說,我原以為您也一定會趕我走。因此,我先前就說明了我是什麼人。啊!那位好婆婆,指點我來這兒!我有晚飯吃啦!還有床鋪!有褥子和床單的床鋪!跟別人一樣!我有十九年沒有睡在床鋪上啦!您當真不讓我走啊!你們真是大好人。再說,我有錢,會付帳的。對不起,店主先生,您怎麼稱呼?您要多少錢我都照付。您是大好人。您是旅店老闆,對吧?」

  「我是住在這兒的神甫。」主教答道。

  「一位神甫!」那人又說道,「啊!大好人的神甫!這麼說,您不要我的錢啦?是本堂神甫,對吧?這座大教堂的本堂神甫?對呀!真的,我真蠢,我沒有瞧見您這頂圓帽!」

  他邊說邊把行囊和棍子放到角落裡,又把通行證揣進兜里,這才坐下。巴蒂絲汀小姐和藹地看著他。他接著又說道:「您有人性,本堂神甫先生。您不嫌棄人。做一個善良的神甫真好。這麼說,您不要我付帳嗎?」

  「不用付帳,」主教答道,「錢您留著吧。您有多少啦?您對我說過有一百零九法郎吧?」

  「零十五蘇。」那人補充說。

  「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蘇。您用了多少年掙了這些錢?」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嘆了一口氣。

  那人接著說道:「這筆錢我還一點兒沒花呢。這四天我只用了二十五蘇,還是我在格拉斯幫人卸車掙的。既然您是神甫,我就要告訴您,我們苦役場那兒有個宣教神甫。還有一天,我見到一位主教。別人管他叫大人。那是馬賽的德·拉馬若爾主教。他是一般本堂神甫頭上的本堂神甫。請原諒,我不會說話,要知道,這對我來說,離得太遠啦!——您明白,我們是什麼人!——他做過彌撒,站在苦役犯監獄的祭台上,頭頂戴著一個金子做的尖尖的東西,被中午的太陽照得閃閃發光。我們都排成隊列,占了三面。在我們對面的是一排大炮,火繩都點著了。我們看不大清楚。他對我們講話,但是站得太靠里了,我們聽不見。原來主教就是那樣子。」

  在他說話的工夫,主教過去把還敞著的房門關上。

  馬格洛太太拿了一套餐具回來,擺到餐桌上。

  「馬格洛太太,」主教吩咐道,「您把這套餐具擺在靠火最近的座位上。」然後轉過身,又對客人說:「阿爾卑斯山區的晚風很厲害。您一定冷了吧,先生?」

  他每次說「先生」這個詞,聲音總是又和藹又嚴肅,就像好夥伴之間在說話,那人聽了總是喜形於色。稱一名苦役犯為「先生」,就等於給梅杜薩之筏[90]的遇難者一杯水。蒙受恥辱的人渴望得到尊重。

  「這盞燈照明太差了。」主教又說道。

  馬格洛太太會意,便去主教的臥室,從壁爐台上取來兩隻銀燭台,點著放到餐桌上。

  「本堂神甫先生,」那人又說,「您真好。您沒有瞧不起我,讓我住在您家裡,還為我點上蠟燭。我並沒有向您隱瞞我是從哪兒來的,我是一個不幸的人。」

  主教在他身邊坐下,輕輕地按住他的手。

  「您不必對我說您是誰。這裡也不是我的家,而是耶穌基督的家。這扇門並不問進來的人有沒有姓名,而要問他有沒有痛苦。您現在正在受苦,又飢又寒,這裡歡迎您。不要感謝我,也不要對我說我讓您住在我家裡。除了需要棲身之所的人,這裡不是任何人的家。我要告訴您這位過路人,這裡是我的家,倒不如說是您的家。這裡的東西全是您的。我有什麼必要知道您的姓名呢?況且,在您向我道出姓名之前,您有個名字我早就知道了。」

  那人驚奇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嗎?您早就知道我叫什麼?」

  「對,」主教答道,「您就叫『我的兄弟』。」

  「啊,本堂神甫先生!」那人提高聲音說,「我進來時很餓,可是您對我這麼好,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現在我不餓了。」

  主教注視他,說道:「您受了不少苦吧?」

  「啊!穿上紅色囚衣,腳上拖著鐵球,睡在一塊木板上,忍受酷暑、嚴寒,要幹活,做苦役,挨棍子!動不動就加鐐銬,說句話就下地牢。甚至病倒了,還戴著鎖鏈。不如狗,狗的生活要好得多!十九年啊!我已經四十六歲了。現在,又拿著黃紙通行證。就是這樣。」

  「是啊,」主教接口說,「您從一個悲慘的地方出來。請聽我說,比起一百個善人所穿的白袍來,一個懺悔的罪人流淚的臉,在上天能贏得更多的快樂。您離開那個痛苦的地方,如果對人懷著仇恨和激憤的念頭,那麼您是值得可憐的;如果懷著慈善、溫良與平和的念頭,那麼您就勝過我們任何人。」

  這工夫,馬格洛太太已經擺好了晚餐。有一盆湯,是用白水、油、麵包和鹽做的,還有一點鹹肉、一塊羊肉、一些無花果、鮮奶酪和一個大黑麵包。除了主教日常食物之外,她還主動加了一瓶陳年莫福酒。

  主教的臉豁然開朗,換上熱情好客者所特有的快活神情,爽快地說:「入座!」他像往常晚餐有外客那樣,讓來客坐在他右首。巴蒂絲汀小姐坐在他左首,她的神態完全平靜而自然。

  主教按照習慣先禱告,再親手分湯。那人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主教突然說道:「咦,桌上好像缺點什麼東西。」

  的確,馬格洛太太只擺上三套必要的餐具,然而按照這裡的習慣,主教留客吃飯時,要把六套銀餐具全擺在台布上。這是一種天真的陳列。在這個溫馨而嚴肅的家庭里,這種類似奢華的雅致,顯得有幾分幼稚,但極富情趣,將清貧提到尊嚴的高度。

  一點就明白,馬格洛太太一聲不響地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主教要的那三套餐具,就與三位進餐的人對應整齊地擺出來,在台布上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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