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沉淪 一 一天行程的傍晚
2024-10-02 02:37:39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1815年10月初,大約日落前一個小時,有個行客走進小小的迪涅城。在這種時分,只有寥寥無幾的居民還站在窗口或門口,他們望見這個行客,心中隱隱感到不安。很難遇見一個比他衣衫更襤褸的行人了。此人中等個頭兒,身體粗壯,正當壯年,看樣子年紀在四十六歲至四十八歲之間。頭戴一頂皮檐鴨舌帽,遮去他那流汗的、因風吹日曬而黝黑的半張臉。他身穿黃色粗布衫,領口搭了一個小銀錨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領帶皺巴巴的像根繩子;藍色棉布褲已經很舊,一個膝頭被磨白了,另一個膝頭被磨出了窟窿;外罩灰色外套也十分破舊,一個袖肘上用粗線補了一塊綠呢布;背上背著一個嶄新的軍用袋,裝得滿滿的,袋口緊緊扎住;他手裡拿著一根多節的粗棍,腳下沒有襪子,直接穿一雙打了鐵掌的鞋;他的頭髮短短的,鬍鬚長得很長。
破爛不堪一身,再加上汗水、熱氣、風塵僕僕,給他增添了一種說不出來的骯髒。
雖然他推了平頭,但是現在頭髮又開始長了,都豎起來,仿佛有一段時間沒打理過了。
誰也不認識他,顯然他只是一個過路人。他是從哪裡來的呢?是從南邊來的,也可能是從海邊來的。因為他進入迪涅城所走的街道,正是七個月前拿破崙皇帝從坎城前往巴黎的路線。這個人肯定走了一整天,樣子十分疲憊。城南老鎮的一些婦女,看見他停在加桑迪大街的樹下,並在林蔭道盡頭的水泉邊喝水。他一定渴極了,因為追在他後邊的那些孩子看見他走了二百步遠後,到了集市廣場又停了下來,對著水泉喝水。
他走到普瓦什維街口,便朝左手拐去,徑直走向市政廳,進去之後,過了一刻鐘又出來了。一名憲警坐在門旁的石凳上——3月4日,德魯奧將軍正是站在那條石凳上向驚惶失措的迪涅居民宣讀瑞安海灣宣言[87]的。那漢子摘下帽子,沖那憲警恭恭敬敬施了一禮。那憲警沒有回禮,只是定睛注視著他,目送了一程,便走進市政廳。
當時,迪涅城有一家華麗的旅館,叫作「柯耳巴十字架」。旅館老闆名叫雅甘·拉巴爾,因為與另一個拉巴爾是親戚,所以在本城很受尊敬。另外的那個拉巴爾,當年曾在精銳騎兵隊服過役,後來就在格勒諾布爾開了「三太子」旅館。在皇帝登陸期間,關於那家「三太子」旅館有許多傳聞。據說在一月份,貝爾特朗將軍裝扮成趕車老闆,在那一帶頻繁來往,向一些士兵頒發十字勳章,大把大把向市民散發拿破崙金幣。其實,皇帝進入格勒諾布爾城時,曾拒絕在市府公館下榻,他謝絕市長時說:「我要到我認識的一個好漢那裡去。」於是他去了「三太子」旅館。就這樣,「三太子」旅館的老闆拉巴爾的榮名,傳到了方圓二十五法里之外,一直光耀到「柯耳巴十字架」的這個拉巴爾。本城人提起他就說:「他是格勒諾布爾那個拉巴爾的堂兄弟。」
且說那漢子走向了這家當地最好的旅館,走進臨街的廚房,只見所有爐灶都生了火,壁爐里的火很旺。旅館的老闆同時也是掌勺的廚師,他正在爐灶和炒鍋之間忙碌,給車老闆準備豐盛的晚餐,隔壁傳來的就是那些車老闆談笑的喧譁聲。凡是旅行過的人都知道,誰也沒有車老闆吃得好。一根長鐵扦上插著幾隻白竹雞和雄山雉,中間插著一隻肥肥的土撥鼠,正在火上轉動燒烤:爐子上則燉著兩條洛澤湖的大鯉魚和一條阿洛茲湖的鱒魚。
店主聽到門開了,走進一位新客,眼睛沒有從爐灶旁離開就問道:「先生要什麼?」
「吃飯睡覺。」那人答道。
「再容易不過了。」店主又說道。這時,他回過頭來,從頭到腳打量一下旅客,便補充一句:「……交現錢。」
那人從外套兜里掏出一個大皮錢包,答道:「我有錢。」
「那好,這就伺候您。」
那人把錢包放回兜里,卸下行囊,撂在靠門的地上,手裡還拿著棍子,走到爐火旁,坐到一張矮凳上。迪涅城位於山區,十月的夜晚很冷。
這工夫,店主來回走動,總是在打量這個旅客。
「很快就能吃上嗎?」那人問道。
「稍等一會兒。」店主答道。
這時,新來的客人背過身去烤火,可敬的店主雅甘·拉巴爾則從兜里掏出一支鉛筆,又從靠窗放的小桌上的舊報紙上撕下一角,在白邊上寫了一兩行字,再折起來,但是沒有封上,交給了一個看樣子給他又當廚役又當小廝的孩子,還對著他的耳朵吩咐了一句,於是,那孩子便朝市政廳的方向跑去。
那旅客一點也沒有看見這場面。
他又問了一聲:「很快就能吃上嗎?」
「稍等一會兒。」店主答道。
那孩子回來了,又帶回那張字條。店主急忙打開,就好像是在等候回音似的。他仿佛仔細看了一遍,接著搖了搖頭,沉吟了片刻。那旅客心神不寧,似乎在想事兒。店主終於向前跨了一步,說道:「先生,我不能接待您。」
那人在座位上猛然一挺身子。
「怎麼!您怕我不付錢嗎?您要我先付錢嗎?跟您說,我有錢。」
「不是這個緣故。」
「那是為什麼?」
「您有錢……」
「不錯。」那人答道。
「可是我,」店主卻說,「我沒有客房了。」
那人又平靜地說道:「那就把我安頓在馬棚里吧。」
「不行。」
「為什麼?」
「地方全讓馬匹占了。」
「好吧,」那人又說,「在閣樓上有個角落也行,放上一捆草。這事兒吃了飯再說吧。」
「我也不能提供晚飯給您吃。」
這種表示,雖然說得慢條斯理,但是語氣很堅定,那旅客感到事情嚴重了,立刻站起身。
「哼,算啦!我可餓得要死。太陽一出來我就開始趕路,走了十二法里[88]。我付錢嘛。我要吃飯。」
「什麼吃的也沒有。」店主說道。
那人放聲大笑,身子轉向壁爐和爐灶。
「什麼也沒有!那這些食物呢?」
「這些全是訂做的。」
「誰訂的?」
「那些車老闆先生。」
「他們有多少人?」
「十二人。」
「這裡的食物夠二十人吃的。」
「他們全定下了,預先付了錢。」
那人重又坐下,還以原來的聲調說:「我到了旅店,肚子餓了,我不走。」
這時,店主俯下身,對著他的耳朵,用一種令他驚訝的口吻說:「走開。」
那旅客正彎下腰,用他棍子的包鐵頭在火里撥弄著幾塊炭,他聽見這話,猛地轉過身,正要開口反駁,店主卻盯著他看,用不變的低聲又說道:「喂,別廢話了。要我說出您的姓名嗎?您叫冉阿讓。現在,要我出說您是什麼人嗎?我看見您進來,就覺得有點不對頭,於是派人去市政廳問了一問,這就是他們給我的回答。您識字嗎?」
店主說著,就把打開的字條遞給旅客:那張字條剛從旅館傳到市政廳,現在又從市政廳傳回旅館了。那人朝字條上瞥了一眼。
店主沉默了片刻,接著又說道:「我一向對所有人都是客客氣氣的。您走吧。」
那人低下頭,拾起撂在地上的行囊,便離開了。
他來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而且緊挨著牆根兒,如同一個因丟了面子而傷心的人。他沒有回過一次頭。他若是回頭,就會看見「柯耳巴十字架」旅館老闆站在門口,他被所有旅客和街上的行人圍著,正用手指著他高聲談話,而且,從眾人那驚疑的眼神里,他就能猜出他剛一到達,就鬧得滿城風雨了。
整個場面,他根本沒有瞧見。失魂落魄的人從不朝身後看,他們十分清楚,追隨他們的是厄運。
他就這樣走了一陣兒,一直信步朝前走,穿過一條條他不認識的街道,忘記了疲勞,正像人在傷心時常有的那樣。突然,他感到飢腸轆轆。天快黑了。他四下張望,看看能否發現一處可以過夜的地方。
那家華麗的旅館拒不接待他,那麼,他就去找一家大眾酒館,或者找一家下等酒吧。
正巧街那端亮著一盞燈,懸掛在直角形鐵架上的一根松枝,映現在暮晚的白色天空上。於是,他朝那裡走去。
那的確是一家酒館,在沙佛街開的一家酒館。
那旅客停了一會兒,隔著玻璃窗朝里望望,只見頂棚低矮的餐廳被桌上的一盞小燈和壁爐里的旺火照亮。幾個人正在喝酒,老闆在烤火。一口掛在吊鉤上的鐵鍋在火上燒得嘩嘩作響。
這家酒館也兼客店,有兩扇門可以出入。一扇門臨街,另一扇門對著滿是糞土的小院。
那旅客不敢從臨街的前門進去,便溜到院子裡,又停了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地拉起門閂,將門推開。
「誰在那兒?」老闆問道。
「一個要吃飯和過夜的人。」
「好哇,這裡可以吃飯過夜。」
於是,他走進來。喝酒的人全都扭過頭看,他一側有燈光照著,另一側有火光照著。在他卸行囊的工夫,大家打量了他好一會兒。
老闆對他說:「這兒有火。鍋里煮著晚飯。過來烤烤火吧,夥計。」
他走過去,坐到爐灶旁邊,將因走遠路而磨破的雙腳伸到火前,聞到鍋里飄出的香味。他的帽檐仍然壓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張臉,但隱約能從臉上看出一種舒適的表情,但是摻雜著由於飽受苦難而具有的悽然神態。
不過,他的側影顯得堅強有力,也顯得憂傷。他這相貌的組合非常奇特:乍看上去低下謙卑,最後又呈現出一副凜然正色。眼睛在眉毛下炯炯發亮,猶如荊棘叢里的火堆。
且說圍著餐桌喝酒的人中間,有一個馬販子,他先去將馬拴到拉巴爾的馬棚里,然後才走進沙佛街這家酒館。也是碰巧,當天早晨,他在從布拉一達斯村到……(地名我忘了,想必是埃庫布龍)的路上,遇見了這個一副狼狽相的旅客。在路上遇見時,這人看起來已經疲憊不堪了,他還求過讓他坐到馬後臀上,捎他一段路。馬販子的回答,就是催馬加快腳步。半小時之前,這個馬販子也在圍著雅甘·拉巴爾的那堆人中間,他還對「柯耳巴十字架」旅館的那幫顧客,親口敘述了他早上的那次不愉快的相遇。現在,他從座位上偷偷向店主使了個眼色。店主走了過去,二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剛來的旅客重又陷入沉思。
老闆回到壁爐前,一隻手突然按在那人肩上,對他說道:「你給我從這兒走開。」
那生客轉過身來,口氣溫和地回答:「啊!您知道啦?」
「是的。」
「另一家旅館把我趕出來了。」
「我也同樣要把你從這裡趕走。」
「您要我去哪兒呢?」
「到別的地方去。」
那人拾起他的棍子和行囊,便離去了。
幾個孩童從「柯耳巴十字架」旅館跟來,好像在這兒守著他似的,見他出了酒館,就朝他扔石塊。他氣憤地回身走了幾步,舉起棍子相威脅,嚇得孩子們像群小鳥一樣逃散了。
他從監獄門前經過,看見門上垂著一條鐵鏈,便上前拉響門鈴。
一個小窗口打開了。
「看守先生,」他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說道,「您能打開門,留我住一夜嗎?」
一個聲音回答:「監獄不是客店。您得設法讓人抓起來,這門才能給您打開。」
小窗口又關上了。
他走上一條小街,只見兩側有許多花園,其中幾座只用籬笆圍著,給街道增添了歡快的氣氛。只見花園和籬笆之間有一所小平房,窗口有燈光,他像也到那家酒館時那樣,先隔著玻璃窗朝裡面張望,房間很大,牆壁刷了白灰,一張床上鋪著印花布床單,角落裡放著搖籃,屋地還擺了幾張木椅子,牆上掛著一支雙管獵槍。房間正中的桌子上擺了飯食;一盞銅碗燈照著粗麻布白色台布,上面盛滿酒的錫壺像銀器一樣閃亮,棕褐色湯盆熱氣騰騰。餐桌旁邊坐著一位四十來歲的男子,他喜笑顏開,在膝蓋上顛著一個小孩。他身邊坐著一位很年輕的女子,正給另一個孩子餵奶。父親歡笑著,孩子歡笑著,母親也在微笑。
面對這溫馨寧靜的家庭場景,那個外鄉人出了一會兒神。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唯獨他本人才可能說清楚。也許他想到,這個愉快的家庭很有可能是好客的吧,他在洋溢著幸福的地方,也許能找到一點憐憫之心。
他極輕地敲了一下窗玻璃。
裡邊的人沒有聽見。
他又敲了第二下。
他聽見那個女人說:「當家的,好像有人敲門。」
「沒有。」丈夫答道。
他再敲第三下。
這回,丈夫站起來,端上油燈,走過去開門。
這人身材高大,樣子看上去半是農民半是工匠。他扎了一條肥大的皮圍裙,一直搭到左肩上,腹部鼓起來,皮裙裡邊裝著一把錘子、一塊紅手帕、一個火藥壺,以及各種各樣的物件,像裝在口袋裡一樣,由一條腰帶兜住。他朝後仰著頭,襯衣大敞著口,露出賽似公牛的白淨脖頸。他長著兩道濃眉、一臉很重的黑髯須、一對金魚眼睛,下頦兒尖尖的,整個相貌上,還有一種難以描繪的在自家家中的神態。
「先生,」那旅客說道,「打擾了。我付錢,您能給我喝點菜湯,讓我在園中那個棚子角落裡睡一夜嗎?請告訴我,可以嗎?我付錢行嗎?」
「您是什麼人?」房舍主人問道。
那人答道:「我從皮-穆瓦松村來,走了一整天,走了十二法里。您能接待我嗎?我付錢行嗎?」
「我不會拒絕一個正經人花錢投宿的,」農夫說道,「不過,為什麼您不去旅館呢?」
「旅館沒地方了。」
「哎!不可能。又不是廟會趕集的日子。拉巴爾那兒您去過了嗎?」
「去過了。」
「怎麼樣?」
那旅客有點尷尬地回答:「我不清楚,他沒有接待我。」
「沙佛街的那家叫什麼來著,您去過了嗎?」
那外鄉人更加尷尬了,結結巴巴地回答:「他也沒有接待我。」
農夫臉上換了一副懷疑的表情,他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這位不速之客,突然提高嗓門兒,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莫非您就是那個人……」
他又瞥了外鄉人一眼,倒退三步,將油燈撂在桌上,從牆上摘下獵槍。
就在農夫說「莫非您就是那個人……」的工夫,那女人已經站起身,將兩個孩子抱在懷裡,慌忙躲到丈夫的身後,還敞著胸口,瞪大眼睛,驚恐地望著那外鄉人,嘴裡咕噥著:「錯馬羅德[89]。」
這一切只發生在一眨眼的工夫里。房主就像觀察毒蛇一樣打量了那人一陣兒之後,又來到門口,說了一聲:「滾!」
「行行好吧,」那人又說,「給碗水喝。」
「給你一槍!」農夫答道。
他「啪」的一聲把門關上了,求宿人聽見插了兩道門閂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又傳來上窗板和別鐵槓的聲音。
天色越來越黑了。阿爾卑斯山區的冷風颼颼地颳了起來。那外鄉人借著蒼茫暮色,望見臨街一個園子裡有一個草棚,仿佛是用草皮壘起來的。他把心一橫,跨過一道木柵欄,溜進園子裡,走近草棚,看到它的門就是一個又窄又矮的洞口:這類草棚,很像養路工在路邊搭的窩棚。他一定認為這的確是一名養路工的窩棚,而且他饑寒交迫,飢餓只能忍了,但這至少是個避寒的場所。一般來說,這類窩棚夜晚沒有人住。於是他趴下來,匍匐著爬了進去。裡面相當暖和,地上還鋪了厚厚一層麥秸。他實在太累了,一動不動,就這樣躺了一會兒。繼而,他覺得背上壓著行囊不舒服,卸下來就是現成的枕頭,於是他動手解皮背帶。正在這時,旁邊響起嚇人的吼聲。他抬頭一看,只見黑暗中草棚洞口映現出一條大狗的腦袋。
原來這是個狗窩。
他本人身強力壯,樣子又兇猛,還有棍子當傢伙,拿行囊當盾牌,掙扎著退出狗窩,只是破衣爛衫的口子撕得更大了。
同時,他揮舞棍子,且戰且退,不得不用劍術師所說的「玫瑰護身劍法」,逼使惡犬不敢近前,終於退出園子。
他費了好大勁兒才重又跨過柵欄,回到大街上,孤苦伶仃,無家可歸,連個躲風避寒的地方都找不到,甚至鑽進破爛狗窩裡,躺在鋪地的麥秸上也被趕出來。他看見一塊石頭,不是坐下,而是一屁股跌落在上面。一個過路人仿佛聽見他恨恨說道:「我連一條狗都不如!」
過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往前走,出了城,希望能在田野上找到樹木或者草堆,也好避避風寒。
他始終低著頭,走了一段時間,直到覺得遠離了所有住戶人家,他才舉目四望。他來到了一片田地中間,前面有一個矮丘,覆蓋著收割後的麥茬兒,就像剃光頭髮的腦袋。
天已經完全黑了,那不僅僅是夜色帶來的黑暗,還有低沉沉的烏云:烏雲仿佛壓著山丘,隨後又漸漸升起,要布滿整個天空。然而,月亮要升起來了,蒼穹還飄浮著暮色的餘光,而雲彩在高空形成淡白色的穹頂,上面的微光落到大地上。
因此,大地比天空還要亮一些,這就顯得格外陰森可怕。荒涼的矮丘光禿禿的,黑黝黝的天邊襯出灰色模糊的輪廓。整個形象又醜陋又卑瑣,又悽慘又狹小。無論是田野上還是矮丘上,都空蕩蕩的,只有一棵歪七扭八的樹,在離這旅客幾步遠的地方瑟瑟發抖。
顯而易見,在智慧和精神方面,這個人遠沒有養成細膩敏銳的習慣,對事物的神秘現象麻木不仁。然而,在這片天空中,在這座丘岡上,在這片平野里,在這棵樹木的枝葉中,有一種無限悽惶的意味,他呆立在那裡出了一會兒神之後,就猛然沿原路折回去了。有些時刻,大自然也會顯出敵意。
他按原路返回。迪涅城門已經關閉。在宗教戰爭中,迪涅城屢遭圍困,直到1815年,老城牆兩側還有不少方形堡壘,後來才拆毀。他從城牆豁口處回到城裡。
約莫晚上八點鐘了。他不熟悉街道,又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蕩。
走著走著,他又來到市政廳,繼而又到神學院。經過大教堂廣場時,他朝天主教堂揮起拳頭。
廣場一角有一家印刷所。在厄爾巴島由拿破崙口授的皇帝詔書以及羽林軍告全軍書,在帶回大陸時,頭一版就是這家印刷所印製的。
他精疲力竭,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就躺在印刷所門前的石椅上。
恰好這時,一位老婦人從教堂里出來,她發現黑暗中躺著一個人,便問道:「您在那兒幹什麼呢,朋友?」
他粗暴而氣憤地回答:「您瞧見了,老太婆,我在睡覺。」
「老太婆」就是R侯爵夫人,她的確當得起這種稱呼。
「睡在這石椅上?」她又問道。
「我拿木板當褥子,已經睡了十九年,」那人答道,「今天,我又拿石頭當褥子。」
「您當過兵吧?」
「不錯,老太婆,當過兵。」
「為什麼您不去住旅店呢?」
「因為我沒錢。」
「唉!」R侯爵夫人說,「我的錢袋裡只有四個蘇了。」
「給我就是了。」
那人接過四個蘇的銅錢。R夫人繼續說道:「您拿這點錢不夠住旅店。您就沒有去試一試嗎?您這樣過夜怎麼行呢?您一定又冷又餓。總有人發善心,留您住一夜。」
「每扇門我都敲過了。」
「怎麼樣呢?」
「到處都趕我走。」
「老太婆」捅了捅那漢子的胳膊,指了指廣場對面挨著主教府的一所矮小的房子。
「每扇門您都敲過了嗎?」她重複說道。
「不錯。」
「敲過那扇門了嗎?」
「沒有。」
「去敲敲那扇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