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苦修,放棄避世,回歸自己
2024-10-02 02:33:06
作者: 一行禪師
烏陀迦大師已經七十五歲了。眾人視他猶如活神,對他十分敬仰。因為烏陀迦要他所有的弟子從最基本學起,所以悉達多也只好恢復到最簡單的禪修。但不到數星期,他已再次達到「無所有處」的境界,因而令烏陀迦大師非常驚喜。他知道這個儀表非凡的年輕人有繼承道業的潛質,所以對他另眼相看,特別細心地教導他。
「喬達摩?悉達多,在『無所有處』的境界裡,『空』不再是指什麼都沒有的空間,也不是一般所謂的意識。所剩下來的,就只有『能想』和『所想的』。因此,解脫之道就是要超越全部思想,能所兩亡。」
悉達多恭敬地問道:「大師,如果連思想也摒除,還有什麼呢?如果沒有思想,我們又如何辨別出哪個是木塊,哪個是石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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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塊或石頭都並非不入思想。死物本身就是思想。你必定要達至一個『想』與『非想』都不存在的意識境界。這就是『非想非非想』的定境了。年輕人,你就是要證得此境。」
於是,悉達多再回到他的禪修上。在十五日之內,他已證得「非想非非想」的三昧禪定。悉達多體驗到這個境界超越所有一般的意識境界。雖然這是一個很非凡的勝境,但當他每次出定,依然發現沒有把生死的問題解決。這無疑是個極安詳的境界,但它並不是可以開啟真相之門的鑰匙。
當悉達多再去見烏陀迦羅摩子大師的時候,大師對他大為讚賞。他執著悉達多的手說:「喬達摩沙門,你是我所教過的最好的學生。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你已有這樣大的躍進,你已經到達了最高的層次。我年事已高,不會久住了。如果你留在這裡的話,我們可以一起教導眾沙門,到我死後,你便可以代替我成為他們的大師了。」
一如以往,悉達多婉拒了。他知道「非想非非想」之境是不能解脫生死的,而他必須往別處繼續尋找答案。他對大師和眾沙門表達了至深的謝意後,便收拾行裝,準備上路。每個人都很喜歡悉達多,他們都不捨得他離去。
留在烏陀迦羅摩子那段日子,悉達多結識了一個名叫憍陳如的年輕沙門。他非常仰慕悉達多,更待他亦師亦友。除了悉達多之外,眾沙門中沒有一人證得「無所有處」的定境,更遑論「非想非非想」了。憍陳如知道大師已認定悉達多是有資格繼承道業的人才。單是看見悉達多便使憍陳如對自己的修行倍增信心。他不時會向悉達多學習,因此他們彼此的交情特別投契。憍陳如對於這個好朋友的離去感到非常不安。他陪同悉達多下山,然後等他走出視線,才自行回到山上。
雖然悉達多跟隨當地這兩位最出名的禪師學習有成,但解脫生死的問題仍在他的心裡燃得熾熱。他相信自己再不能從任何一位大師聖賢那裡學得更多了。因此,他知道從現在開始,要靠自己達到徹悟。
慢慢地向西方而行,悉達多經過稻田,又跨過沼澤和溪澗,才到達尼連禪河。他涉水渡河,再行了一段路,才來到離優樓頻螺半天路程的彈多落迦山。險峻的岩石斜坡上,是像尖牙般冒起的重重山峰。而山峰裡面又隱藏著無數的洞穴。懸崖上的巨石如貧苦村民的房子般大。悉達多決定在這裡留下來,直至證得解脫之道。他找了一個洞穴以作長時間的禪坐。他靜坐之時,會把過去將近五年時間的修習重作檢討。他記得自己曾勸苦行者別再自虐體膚,告訴他們不要在這個已經苦難的世界裡再添痛苦。但當他現在重估他們的修行途徑時,他卻這樣想:「又軟又濕的柴木是沒法生火的。身體也如是。如果肉體之欲不能受控,要心中達至開悟就困難了。我應該修苦行以得到解脫。」
就這樣,喬達摩沙門便開始了一段極度苦修的生涯。他會在黑夜裡進入森林最恐怖的荒野地帶,度宿一宵。就是身心都慌張恐懼,他仍動也不動地坐著。當有鹿兒走近,使樹葉蠕動而作聲,他的恐懼心會告訴他是妖魔來索命。但他卻一點也不為所動。當孔雀不小心踏斷樹枝,他的驚怕心又會告訴他是蟒蛇從樹上爬下,但他仍會穩坐不移。只是,心中的恐懼每次都讓他感覺像是被赤蟻刺了一般。
他極力去降伏外來的恐懼。他深信一旦身體不再成為恐懼的奴隸,他的心便可以擺脫痛苦的枷鎖。他有時坐著,會把牙齒咬緊,舌頭緊貼上齶,用他的意志去克服所有的恐懼驚慌。就是他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他都會欲動而不動。又有些時候,他會停止呼吸一段時間,直至耳里如雷轟火燒,頭也像被利斧切成兩半似的。他有時會覺得被鋼箍把頭緊鎖,又或身體被猛火烤燒。經過這種種的怪異鍛鍊,他得以加強他的勇氣和自律。他的身體更能承受難以形容的痛苦,而同時心中卻能保持平靜。
喬達摩沙門用這樣的方法修行了六個月。最初三個月,他獨自在山上。第四個月,以憍陳如為首的烏陀迦羅摩子大師的五個門徒找到了他。悉達多非常高興可再次見到憍陳如,更高興知道憍陳如在他離開後一個月,便證得「非想非非想」的境界。知道再沒有其他可以從大師處學習,他便約同四個同修一起來找悉達多。幸好幾星期後,他們便找到悉達多,同時他們表示想留下來跟他修學。經過悉達多對他們解釋有關苦行的功用,他們五個年輕人,包括憍陳如、額鞞、跋提、馬勝和摩男拘利,便決定加入修行。每個沙門都在鄰近找到自居的洞穴,而他們每天都會輪流到村里乞食。帶回來的食物會分成六份,每人所得的食物大概只有一手掌左右。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他們六個人都漸漸變得皮黃骨瘦。他們離開山上,前往東面在尼連禪河岸的優樓頻螺村落,繼續他們的苦修。但悉達多的怪異法門,就連其他五人都感到無法跟上。悉達多不再沐浴,又停止進食。他只會偶爾吃一個在地上拾到的枯乾石榴,甚至一塊乾涸了的水牛糞。他的身體已瘦得只剩下松松的皮肉掛在撐了出來的骨條上。他已六個月沒有剃剪鬚髮。當他輕搓頭頂時,一撮撮的頭髮便會掉到地上,仿佛僅餘的頭皮再也不夠地方給頭發生長似的。
終於有一天,悉達多在墳場禪坐時,突然醒覺到這條苦行之道是絕對錯誤的。太陽落山了,一陣清風輕撫他的體膚。在烈日之下坐了一整天,這陣微風來得特別清新舒暢。悉達多體驗到他心內一種整天都未感受過的怡然自在。他體會到身和心組合成一個不可分割的實體。身體的平靜和舒適與自心的安住是息息相關的。虐待自己的身體就是虐待自己的心智。
他回想起九歲時在閻浮樹下的涼蔭里靜坐,那天正是春季的首耕日。他記得那次靜坐的舒泰給他帶來了清澈和平靜。他又憶起在車匿離開他之後,他在森林中的靜坐。他繼續回想到最初跟隨阿羅羅大師的時候,那些禪坐鍛鍊令他身心都得到滋潤,又使他有能力去專注和集中。之後,阿羅羅大師告訴他要超出禪悅以達到超越物質世界的境域,如「空無邊處」「識無邊處」和「無所有處」。再後期,他又證得「非想非非想」之境。一直以來,這全部的目標都是為了逃避世間的感覺和念頭,逃避感受和思想的世界。他現在問自己:「為何總是被經典上的傳統牽著走?為何要懼怕禪定帶來的自在?這種喜悅與障敝覺知的五欲是迥然不同的。相反,這種喜悅會滋養身心和增強達至開悟的原動力。」
喬達摩沙門決定恢復健康和以禪坐來保養身心。他第二天早上便會再次乞食。他會成為自己的老師,不再倚賴別人的教導。很高興自己作好決定,他躺在一堆泥土上睡著了。一絲雲都沒有的天空,正好掛上圓滿的明月,而銀河星系清澈耀目地橫臥天籟。
喬達摩沙門清早被雀鳥聲叫醒。他站了起來,再回顧前一夜的決定。他全身都蓋滿塵垢,而他的道袍已經毀爛不堪。他記得前天在墳場見過一具屍體,估計大概這一兩天便會在河邊進行火葬。那時屍體上磚紅色的布便沒用了。於是,他行近屍體,心裡細省著生與死,然後恭敬地把屍體身上的布除下來。那屍體是一個少婦,她的身體已浮腫變色。悉達多將會用這塊布作為他的新衣。
他行到河邊去沐浴自己,同時又把那塊布洗滌清潔。清涼的河水令悉達多感到煥然一新。他享受河水在身體上的感覺,更歡迎身心所觸覺到的新境界。他花了很長時間沐浴,然後又洗擦和瀝乾那塊新布。但正當他從水裡爬出來的時候,他的氣力不支了。他真的沒有氣力把自己拉上岸來。他站在那裡平靜地呼吸。他看到一旁有一棵樹的枝葉倚在水面。於是,他慢慢地移過去抓住它,然後扶著它爬出水面。
太陽在天空中高高掛著。他在岸上坐下來休息。他把布攤在地上曬乾,然後等它幹了,又把它圍在自己的身上,繼續前往優樓頻螺的村落。不過,他還未到一半路程,已經再次不支。就是呼吸也沒氣力,他暈倒在地上。
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有一段時間,才被一個村中的少女發現。在母親的吩咐下,十三歲的善生正帶著乳汁、糕餅和蓮子去拜祭山神。當她看見這個沙門昏迷在路上、只剩下微弱的呼吸時,她便立刻跪下來把乳汁放到他的唇邊。她知道這個是苦行者,也知道他因身體太弱而暈倒。
得到乳汁潤澤他的喉舌,悉達多立刻有了反應。嘗到乳汁的清新味道,他慢慢地把全碗都飲下。深呼吸了數十口氣之後,他才有力氣坐起來,再示意善生給他多添一碗。那乳汁很快便讓他恢復體力。那天,他放棄了苦行而到對岸清涼的樹林中修行。
悉達多放棄了苦行,放棄了逃避世間的想法。當他回歸到自己,他發覺自己全然在世法之中。他開始見到解脫之匙在於每一呼吸、每一步伐、道路上的每一塊小石子。
接下來的日子,他漸漸恢復正常的飲食。有時,善生會帶食物來供養他。有時,他會持著缽到村里乞食。他每天都會在河邊修習行禪,而其他的時間都會坐禪。他又每晚在尼連禪河裡沐浴。他已放棄了對傳統和經典的依賴,而靠自己找尋大道。他回歸到自己,要從過去的成功與失敗中學習。他全沒猶豫地以禪定來滋養身心。就這樣,一種自在和安穩的感覺油然而生。他完全沒有刻意遠離或逃避感受和思想。他只是留意著每個感覺和念頭的生起,並予以細心的觀察。
他也放棄了逃避世間的想法。當他回歸到自己,他發覺自己全然在世法之中。一下呼吸、一串鳥鳴、一片樹葉、一線陽光——任何一樣都可以成為他靜坐時的主題。他開始見到解脫之匙在於每一呼吸、每一步伐、道路上的每一塊小石子。
喬達摩沙門從靜思他的身體進而靜思他的感覺,再從靜思他的感覺至靜思他所體會到的,包括在他心中起伏的每個念頭。他體悟到身心一如,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包含著宇宙的一切智慧。他知道只要他細心看一粒微塵,他就可以看到整個宇宙的真正面目。微塵本身就是宇宙,如果微塵不存在,宇宙也不存在。喬達摩沙門跨越了常我這種自我個體的意識。他猝然明白他一向都被《吠陀》對「常我」的錯誤理解所蒙蔽。其實,沒有一樣東西是有自性的。無我才是萬法之本體。無我並不是用來形容一個新個體的名詞。它是破除所有妄見的一聲響雷。挾著「無我」,悉達多就像在禪定的戰場上,高舉著徹悟的利劍。他夜以繼日地在菩提樹下坐著,而更高更新的覺悟層次,就像耀目的電光繼續把他喚醒。
在這段日子裡,悉達多的五個朋友對他失去了信心。他們看見他坐在河邊吃著別人供養的食物。他們見他與一個少女談笑著,享受著乳汁和飯。他們又見到他托缽到村內。憍陳如對其他幾個說:「悉達多再不是我們可以信賴的人了。他已在修道上半途而廢。他現在只顧放逸養身。我們應該離開他往別處去繼續我們的修行。我看不到還有其他理由要留在這裡了。」
悉達多的五個朋友離開後,他才發覺他們不見了。由於悉達多獲得這麼多的新體悟,他便把全部時間都集中在禪坐上,沒有找時間向他的朋友解釋。他想:「雖然我的朋友把我誤解了,但我也不能為了令他們回心轉意而分心。我一定要全心全意去尋找真理的大道。當我找到時,我便會和他們分享。」於是,他又再回到修行上去。
在他這段突飛猛進的日子裡,年少的牧童縛悉底出現了。悉達多很開心地接納了這個十一歲小童送給他的撮撮鮮草。雖然善生、縛悉底和他們的朋友都還是小孩,但悉達多很高興見到這些未讀過書的村童竟然能夠很輕易地明白他的新體驗。他現在感到十分安慰,因為他知道大徹大悟之門將會很快打開。他知道他已緊握這把妙匙——萬法都是互依而存及了無自性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