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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2:17:36 作者: 周浩暉

  「第一次和這房子打交道,應該是十六年前了。那會兒我剛剛從部隊退伍下來,分配到高嶺派出所當個小片警。我記得當時是三月底,剛剛開春,天氣還是挺冷的。那天中午我接到指揮中心的調度電話,說是轄區內有嬰兒被鎖在屋裡了,要我出個警。這種事以前也遇到過,通常就是家長臨時出門倒個垃圾什麼的,沒帶鑰匙結果門還反鎖上了。這也沒什麼麻煩的,叫個備案的鎖匠過去,三五分鐘就能解決。到了現場——」楊興春擡手往門口方向指了指,「就是這扇門外,才知道情況不一般。有兩個小女孩被關在房子裡,家長卻不知哪兒去了。後來老大,一個三歲多的女孩自己開門跑了出來,但她出來的時候把門又給鎖上了,而屋裡還有一個更小的嬰兒。」

  羅飛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很顯然,楊興春所說的正是李夢楠第一次從家中跑出來的那件事。這事羅飛剛剛聽王大媽講述過,但他並不知道,那個到現場出警的警察原來就是楊興春。

  楊興春繼續往下說:「那個大孩子當時就站在門邊。那麼冷的天,小姑娘還光著膀子,身上那件大外套一看就是好心人臨時找來給披上的。孩子滿身的屎尿,頭髮裏都生了蛆,沒個人樣。這得是多少天沒人管了呀?

  「當時也來不及多問,趕緊讓鎖匠先開門。那傢夥的技術倒不錯,三兩下就把鎖給弄開了。我們衝進屋找孩子啊,一開始還真沒找到。最後找到了,你知道在哪兒?在廁所裏!那小孩就趴在馬桶邊上,擺著要湊到馬桶裏喝水的姿勢。」

  

  說到這兒,楊興春特意停下來看了羅飛一眼。後者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在馬桶裏喝水?這個細節先前王大媽並沒有講到,這驀然一聽,著實令人動容。

  楊興春配合羅飛的情緒輕嘆了一聲,又繼續說道:「開始還以為那孩子死了,但過去一摸吧,還有一口氣呢!趕緊抱起來,先餵了點水喝,然後有鄰居阿姨端來一碗熱奶,孩子咕嘟嘟地把奶喝完,這才稍稍有了些生氣。我趕緊又叫了救護車,帶著孩子們去醫院檢查。這一路上都是我抱著那個嬰兒。按理說一歲多的孩子,正是認生的年紀,看見生人不得哇哇大哭嗎?可那孩子卻用小手緊緊地抓著我,一刻也不肯松。」說到這裡,楊興春微微眯起眼睛,露出極為唏噓的神色,他感慨道,「那一天,我真正理解了什麼叫作救命稻草。那孩子抓著我,就像是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後一絲希望。我能強烈感覺到她求生的意願,那是所有生物最原始的本能。」

  羅飛知道楊興春為何唏噓,因為那孩子最終還是未能逃脫可怕的劫難。而楊興春作為曾經的救難者,對這場悲劇肯定會有更深的感觸。

  感慨過後,楊興春的思緒又切入回憶之中:「到醫院查下來,兩個孩子都嚴重的營養不良,尤其是老二,一歲多了,還隻會爬,屁股隻有巴掌大;老大也好不到哪去,小姑娘下身多處潰爛,都是長期不換尿不濕給捂出來的。

  「我記得當時有個女護士給孩子們洗了澡,她是一邊洗一邊流眼淚。後來她偷偷告訴我,兩個孩子的嘴裡也有大便,估計實在是餓壞了,把大便當成了僅有的食物。咱是個大老爺們,不能像小姑娘一樣哭哭啼啼的,但心裡也一陣陣地發酸。說實話,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遭罪的孩子。我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父母能把孩子帶成這樣。

  「後來向周圍的鄰居了解情況,得知稍大的小女孩叫李夢楠,另一個嬰兒叫李夢嬌。孩子的父親叫李軍,母親叫秦燕。當時李軍因為容留他人吸毒,被判了六個月徒刑,正在號子裡服刑。而秦燕則失去了聯繫,據說有兩三天沒在小區裏露面了。

  「我把情況報到所裏,所裏組織人手打探秦燕的下落。到了傍晚時分,終於在秋雨路的一家網吧裏找到了。我同事把秦燕帶到了醫院。那個女人啊,怎麼說呢?看樣子倒不像是個壞人。穿著打扮都普普通通的,就是眼睛裡沒什麼神采,反應也稍有點遲鈍。當時我問秦燕,你怎麼能把孩子丟在家裡不顧呢?秦燕回我說:『我自己都顧不了,哪還顧得了孩子?』後來聽說,這個女人不會燒飯、不會洗衣服,什麼都不會。有一次,她向鄰居討了兩個雞蛋給孩子吃,折騰半天居然不會煮,最後還是把雞蛋拿回來,讓鄰居給幫忙做熟。」

  羅飛在一旁暗自搖頭:一個連雞蛋都煮不熟的女人,如何有資格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

  楊興春也露出無奈的苦笑:「對這樣的女人,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隻能先帶她去病房看孩子吧。見到兩個女兒之後,秦燕倒也哭了。她一手抱起老二,一手摟著老大,看起來也是挺傷心的。我在旁邊陪著,心想:怎麼說也是當媽的,終究還是心疼孩子,現在主要是生活不太穩定,自理能力又差,以後應該會好起來的。嘿嘿,後來證明,這純屬我一廂情願的臆測而已。

  「醫院本來要留兩個孩子繼續治療的,但秦燕堅持要帶孩子回家。因為她是孩子的合法監護人,我們也沒有權利反對。不過這次孩子跑出來自救,事情也鬧得挺大。社區啊、派出所啊都開始關注了。那天晚上,大家一塊把母女三人送回家,居委會特意花錢請了四個老太太,把屋裡屋外徹底打掃了一遍。那裡面全是屎啊尿啊,根本不像人待的地方。」

  「當然了,大家對母女三人的幫助可不隻是打掃衛生這麼簡單。考慮到李軍尚在服刑期間,這個小家庭等於沒了經濟來源,居委會還決定對這家人實施經濟資助。當時確定的救濟款是每個月八百塊——」楊興春頓了頓,他擡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羅飛一眼,然後又拖著腔調說道,「而發放救濟款的任務呢,就交給了我。」

  「嗯——」羅飛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道,「這可是個棘手的工作啊。」

  「沒錯。」楊興春伸出指尖,在桌面輕輕叩了兩下,「我的責任可不是把錢發下去這麼簡單;更重要的,我得監督秦燕,保證這筆錢確實用於母女們的日常生活,而不是被她自己亂花。」

  「那當然了。如果隻是發錢,居委會那麼多大媽誰不能發,幹嗎要找你這個警察呢。」

  「羅隊長真是個明白人!」楊興春頓了頓,繼續說道,「為了完成好這個任務,我還特別想了一個發錢的辦法——把每個月的救濟款分成四次發放。也就是一周一次,每次給兩百。這樣我每周發錢的時候都會去秦燕家裡看看,保證孩子們的生活處於正常狀態。我以為這樣就可以控制住秦燕,督促她照顧好自己的孩子。」

  羅飛表示贊同:「這方法不錯。」

  「可你知道的,這事最後還是被我搞砸了。」楊興春嘴角微微一挑,露出苦笑。這笑容中帶著三分自責,七分無奈。

  羅飛「哦」了一聲,靜待下文。

  「其實吧,一開始效果還是不錯的。」楊興春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向上翻著眼皮,擺出一副自我安慰的姿態,「從三月底到六月份,我一共發出了十一筆救濟款,總共兩千兩百塊。這期間母女三人的生活看起來還不錯啊。我每次去送錢的時候,兩個孩子都在,家裡也拾掇得挺好。然後我會帶秦燕去買點生活必需品,幫她送回家才走。」

  羅飛插話道:「你去送錢,是每周有個固定的時間呢,還是看你什麼時候有空?」

  「主要還是看我什麼時候有空。因為我平時工作也挺忙,時間上確定不了,所以還是採取比較靈活的方法。我去之前呢,都會提前給秦燕打個電話,我們大概約好了,讓秦燕在家裡等著。」

  「如果這樣的話,」羅飛提醒對方,「你每次看到的情形,不一定是孩子們真正的生活狀態啊。」

  「你的意思是——」楊興春沉吟道,「因為我去之前都會通知秦燕,所以她能夠提前作好準備。刻意給我留個好印象,以便能順利拿到那筆救濟款?」

  「沒錯。而母女三人平時真正的生活狀態,多半你是看不到的。」

  「我的確忽略了這個問題。」楊興春嘆了口氣,又道,「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有些事情還是暴露出了一些苗頭,可惜我當時並沒有重視。」

  「哦,比如說呢?」

  「比如說秦燕的外婆曾經報過警,說秦燕又把孩子關在屋裡不管了。」

  「秦燕的外婆?」羅飛略顯詫異。

  「對啊,怎麼了?」

  「她有親屬的啊,我還以為……」

  楊興春明白羅飛的意思了:「你以為她是個沒人管的孤兒?不是的。不過呢,跟孤兒也差不多。」

  「哦?說說看。」羅飛對這個女人的身世產生了興趣。

  「秦燕的母親未婚先孕,孩子的父親是誰怕是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把秦燕生下來之後,就跟著另外一個男人走了,現在已經在四川那邊結婚生子,幾乎不和家裡人來往。秦燕從小跟著外公外婆長大,不知道親爹在哪裡,和親媽一輩子也沒見過幾面。你說說看,這和孤兒有多大區別呀。」

  羅飛輕輕一嘆,說了聲:「難怪。」之前他一直不太理解,秦燕身為一個女人,怎會如此欠缺人倫之心?她從小就從未享受過母愛,又怎懂得用母愛來關懷自己的女兒。

  這個困惑解開之後,羅飛又切回先前的話題:「好了,你繼續說吧,關於秦燕外婆報警那事。」

  「那老太太一共報過兩次警,不過第一次呢純粹是一場誤會。」楊興春喝了一口茶,又詳細說道,「我記得那是四月份的事,老太太有好幾天聯繫不上秦燕,不放心,就跑到祥馨苑小區來看孩子。結果敲了半天門,屋裡也沒人應聲。老太太就慌了,懷疑秦燕又自己跑出去了,兩個孩子被關在家裡這麼久,怕是已經出了事。於是就給派出所打了電話。我這邊接警以後也緊張啊,連忙叫了鎖匠,趕過來把門打開了,我們急匆匆進了屋,跑到臥室裏一看,卻見秦燕帶著兩個小孩在床上正睡著呢。這邊秦燕醒了之後,還一個勁兒罵那老太太,怪她吵了自己的覺。我們在旁邊聽著也挺不舒服的。你說這事鬧的,多尷尬呀。」

  「這樣啊……確實有點幫倒忙的感覺。」羅飛沉吟了一會兒,又建議道,「其實老太太可以配一把房門鑰匙嘛,這樣不就可以時常來看看孩子了嗎?以後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也不至於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身為鄰居的鄧姐都曾拿鑰匙照料過那兩個孩子,外婆更是義不容辭才對。而且老太太和孩子有血緣之親,不該像鄧姐那樣有怕受牽連的後顧之憂。

  楊興春攤攤手說:「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啊,但老太太不肯要。」

  「為什麼?」

  「之前老太太曾經配過一套鑰匙,但後來秦燕總說家裡少了這個,少了那個,都怪在老太太頭上。老太太受不了那個委屈,就把鑰匙還給對方了。這個結一直沒解開,秦燕對老太太的態度又那麼惡劣,老太太能拿這鑰匙嗎?」

  「這樣啊……那還真是……」羅飛話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因為他也不知該如何評價。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這家人的經屬實是太難念了。還是把話題切回到事件本身吧。

  「因為第一次報警鬧出了誤會,所以老太太第二次報警的時候,你們就不再重視了,對嗎?」羅飛猜測著問道。

  楊興春點了點頭。

  「你出警了嗎?」

  「沒有。」楊興春沉默了一小會兒,又道,「不過我還是做了一些調查的。」

  羅飛「嘿」地乾笑了一聲:「都沒有出警,怎麼做調查?」

  「我問了老太太,有沒有聽見孩子在屋裡拍門,或者是哭喊的聲音。老太太說沒有。然後我又問了同一單元的幾個鄰居,她們也說那幾天沒聽見什麼異常的狀況。我就想:畢竟那孩子已經三四歲了,如果真是身臨絕境,總得在屋內鬧出點動靜來吧?」

  「所以屋裡沒有聲音,你就覺得孩子應該沒事?」

  「是啊。」楊興春解釋道,「之前秦燕把孩子鎖在家裡,鄰居們都會聽見李夢楠拍門和呼喊的聲音。所以我想,這次母女幾個或許又是在裡屋睡覺呢,要不就是秦燕帶著孩子出去玩了。」

  「這麼判斷倒也符合邏輯,隻不過……」羅飛搖著頭道,「這事關係到兩個孩子的性命,隻從邏輯上來判斷未免有些草率。」

  「你說得沒錯。」楊興春下意識地低下頭,似乎在逃避著什麼。

  羅飛捕捉到對方的自責情緒,便敏感地問道:「就是這次出的事?」

  「那倒不是。」楊興春擡起頭來,繼續回憶道,「其實老太太第二次報警之後,我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的,所以沒過兩天就約了秦燕去送救濟款。到了家裡一看,大人孩子都好好的。所以這第二次報警或許也是一場誤會吧。」

  「或許……」羅飛聳聳肩,對這樣的用詞不甚滿意,隨後他又強調說,「無論如何,既然你第二次沒有出警,那老太太就不會再報第三次警了。所以當孩子們最終出事的時候,她們早已失去了通過外祖母來求助的渠道。」

  「是啊……正是因為我的主觀臆斷,才造成這樣的惡果。」楊興春苦笑著坦承,片刻後,他進一步說道,「其實後來出事的那根導火索,也是被我給點燃的。」

  「哦?」羅飛眯起眼睛,用審視般的目光緊盯著對方。

  楊興春嘆了口氣,悠悠說道:「那是六月份了,再過一個月李軍就會刑滿釋放。我一直都盼著,心想隻要堅持到李軍出獄,我的責任就卸下了。可老天爺偏偏不遂人願!就在六月頭上,我們轄區內發生了一起搶劫殺人案。那案子影響非常惡劣,市委領導下了死命令,限期破案。這種無頭案子你知道的,案情分析基本沒用,隻能以案發現場為中心展開排查。當時街頭也沒有那麼多監控探頭,查起來全靠人海戰術。我兩天內跑了三條街道,沿街商鋪,過往行人,一個個地問,真是快把腿都跑斷了。這還不算完,回所裏還要把厚厚一沓的筆錄整理一遍……總之那幾天忙得昏天黑地的,真的沒精力去管其他事情。」

  羅飛問道:「你是不是忘了給秦燕送救濟金了?」

  「那倒沒有。隻是實在沒時間上門了,所以就打電話給秦燕,讓她自己到派出所來取。」

  羅飛點點頭。這麼處理倒也無可厚非。

  「秦燕來了之後,我還特意問她:『孩子怎麼樣?』她回答說:『都在家裡,好好的。』」楊興春沉默了片刻,然後又自嘲般冷笑一聲,道,「我居然就信了她的話。」

  「她在騙你?」

  「事實上她已經兩天沒回家了。」

  「是嗎?」

  楊興春看看羅飛,苦笑道:「你剛才說的沒錯,前幾次我去送救濟金時看到的情景並不真實,都是秦燕刻意做給我看的。她還是會經常外出,把兩個孩子扔在家裡不管不顧。每次知道我要來了,她就會提前回家拾掇一番。」

  「這次你沒有去,所以她也不需要回家了?」

  「是的。」楊興春黯然道,「就是因為我的這一次失職,最終出了那件事。」

  羅飛沉吟了一會兒,微微皺眉道:「我不是很理解……僅僅因為你一次不上門,就釀成了悲劇嗎?難道以前秦燕隻有你上門的時候才回家?可你一周也隻去一次而已。如果是這樣的話,兩個孩子早就挨不過去了吧?」

  「她也不是說一周才回一次家,大概兩三天回一次吧。每次出門之前,也會給孩子留一些飲水和食物什麼的。關鍵是隻要我每周都去,她心裡就有一種壓力,得時不時回家看看孩子,要不然沒法在我面前交代。而我一旦不上門了,在她看來那份壓力就突然間消失了。所以拿到錢的那天她就沒有回家,而是想出去好好放鬆一下。」

  楊興春說到「放鬆」這兩個字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似乎要強調某些事情。羅飛注意到這個細節,立刻追問:「怎麼個放鬆法?」

  楊興春「嘿」地乾笑一聲,說道:「她去了一個地下迪廳,用剛剛領到的救濟金買了一份毒品……」

  毒品?羅飛默然搖了搖頭。話到此處,已不需要再多問什麼,因為他已經清晰地看到了那兩個孩子即將面臨的悲慘命運。

  楊興春也陷入了沉默。他拿過桌邊的那個黑包,從包裏掏出一盒香菸來,然後他用眼睛瞥著羅飛,抖了抖煙盒,示意:來一根嗎?

  羅飛搖手道:「我不抽。」隨後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形式般地喝了一口。

  楊興春便掏了根煙,自己給自己點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屏氣片刻,又將從肺部返上來的煙霧從鼻腔中噴出。伴隨那煙霧同時而出的,還有一聲悠長的嘆息。這口煙抽完,他又開始繼續講述。

  「幾天之後,那起搶劫殺人案破了,我們終於能歇上口氣。這時我想起好多天沒見著倆孩子了,於是就給秦燕打電話,想約個時間去看看,但對方的手機卻一直打不通。我有點不放心,乾脆下班之後直接過去。在屋外敲了半天門,也還是沒人應聲。後來對門的鄰居正好回家,告訴我說有一個禮拜沒見著秦燕了。我一聽這話就知道不好。前幾天秦燕來取錢的時候說過倆孩子都在家,而她自己卻一個禮拜不見蹤影,這意味著什麼?這下我也顧不上什麼誤會不誤會的,趕緊叫鎖匠來開鎖。

  「門一打開,一股臭味撲面而來。我的心頓時就沉到了谷底。三月份那次進屋的時候,屋子裡也很臭,但那隻是屎尿的臭味。而這一次的臭味明顯不同。身為警察,我太清楚這種臭味意味著什麼了……」

  楊興春把香菸湊到嘴邊,再次深深地吸了起來。他一口接一口地,煙霧吞吐不停。他想借這煙霧沖淡在記憶中縈繞不去的那股惡臭,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那氣息早已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永難消散。

  真正有意義的,是要鼓足勇氣去直面那段回憶。

  「我一步步走進屋內,很明顯那股臭味是從臥室裏傳出來的。臥室的門也關著,但是從門闆和門框的縫隙來看,門並沒有上鎖,隻是虛掩而已。我伸手推了一下,卻沒有推動。我有些奇怪,仔細一看,才發現門縫裡塞著一大塊抹布。正是這抹布卡死了門闆和門框之間的縫隙,使得臥室這扇門關得很緊。當我注意到這個細節的時候,我的心驀然一沉——我突然間明白了,為什麼這些天來秦燕經常外出不歸,可是卻沒人在屋外聽到過孩子的哭喊。」

  「因為秦燕用抹布把臥室門卡死了,所以兩個孩子無法離開臥室。她們隻能在臥室裏哭喊拍門,而這些聲音無法穿過客廳傳到屋外。」當羅飛說出這個殘酷的真相時,他的心也痛得陣陣揪緊,他忍不住要追問,「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她不想讓孩子跑出來,也不想讓別人聽見孩子的哭喊。她覺得這些事會讓自己很沒有面子。」

  「她自己又不回家,這不是刻意把孩子往死路逼嗎?」

  「也許她出門的時候還是想著要回家的,但是真出去了又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吸了毒品之後。」

  羅飛搖搖頭,覺得無法理解,但他知道,這些就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他更進一步想到:自己現在正身處事件發生的現場!這讓他情不自禁地轉過頭,目光向著不遠處的臥室看去。

  那扇門仍然虛掩著,依稀之間,羅飛似乎聽見了急促的拍門聲和悽厲的哭喊。他逃避般收回了目光,同時喃喃說了聲:「太慘了。」

  「是的,太慘了。」楊興春跟隨著羅飛的話語,在隨後的十多秒鐘裏,他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像是一具穿越了時空的雕塑。後來他終於緩緩轉頭,目光同樣看向了那道臥室之門,而他的記憶亦隨之走入那片最終的禁忌之地。

  「我用力把那扇門推開,隨後便看到一副地獄般的慘狀。那個叫作嬌嬌的嬰兒,曾經多麼的乖巧可愛。此刻她卻以一種可怕的姿態橫屍在床,她那殘缺不全的身體已經開始腐爛,正散發出陣陣惡臭。」說到這裡,楊興春痛苦地閉上眼睛,似乎想從那段記憶中掙脫出來。

  羅飛在沉默中等待了片刻,追問道:「李夢楠呢?」

  「李夢楠……」楊興春睜開眼睛看向羅飛,「你應該知道的,她僥倖活了下來。」略作停頓之後,他又補充道,「我進屋的時候,這孩子就躺在臥室門邊,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我猜她肯定是竭力想要打開臥室門,好逃出去。可是這門大人在外面推都費勁,她怎麼可能從裡面拉得開?」

  李夢楠畢竟比李夢嬌大了三歲,已經具備相當的獨立行動能力。而秦燕離家時也在臥室裏多少留下些飲食,所以李夢楠才能在這場悲劇中倖存吧。

  不過還有一個情節,楊興春為何始終不提?羅飛隻好又主動詢問:「那黑娃呢?」

  「黑娃?」楊興春好像不明白羅飛在說什麼。

  「秦燕家養的一隻狗。你在現場難道沒有看見嗎?」

  「你說那隻小黑狗啊?」楊興春又吸了一口煙,說,「我知道。那是五月頭上秦燕從外面抱回來的,它的名字叫『黑娃』?其實我不太支持她們養狗。不過李夢楠好像特別喜歡,我看她和小狗一塊玩得挺開心的,也就默許了。現在回想,這又是個錯誤。如果沒有這隻狗的話,嬌嬌也不會那麼慘。」

  「怎麼了?」

  「有些細節我本來不想說的,不過既然你都問了……」楊興春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了出來,「我進到臥室的時候,那狗正在吃嬌嬌的屍體。」

  原來如此,羅飛深吸了一口涼氣。難怪楊興春剛才用了「殘缺不全」這四個字來形容女嬰的身體,又難怪「黑娃」二字會成為李夢楠記憶中的夢魘!

  「現在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了吧?當我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的時候,嬌嬌曾用她的小手緊緊地抱住我的胳膊,好像我成了她的救世主,可我最終沒能救她。後來我把她的屍體抱走的時候,我記得那種感覺,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分量。但曾經這也是一個生命啊!她在這個世界上真實地存在過。而她的一切,都已被這間屋子所埋葬。」楊興春神傷地訴說著,最後他擡手指向四周的空間,看著羅飛問道,「你說說,這是不是一座墳墓?」

  「對秦燕一家來說,是的。可是對你來說又為什麼呢?」羅飛和楊興春對視著,「你的故事,是不是隻講了一半?」

  楊興春把最後一截香菸抽完,他臉上的表情慢慢有了變化。先前的悲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決絕和堅毅。最後他把煙屁股按在桌上,狠狠地掐滅。這時他突然又笑了,反問羅飛道:「其實你真正感興趣的,是另一半的故事,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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