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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2:17:33
作者: 周浩暉
二十年前的老樓了,樓道裏的照明燈好些已亮不起來。好在樓外有亮光從換氣窗裏透進來,狹窄的樓道還不至於黑暗一片。
潮濕的空氣,黴味直刺鼻腔。羅飛忽然覺得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他凝眉略略想了一會兒,便明白這感覺從何而來——前幾天去拜訪陸風平的時候,那傢夥的住所也是這般老舊破敗的環境。
一個經濟上並不拮據的人,為什麼要選擇如此逼仄的居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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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那住所裏有些令人無法捨棄的東西吧?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覺已來到四樓。羅飛在左手邊停下。
面前是一道鐵質的入戶門。門上的油漆早已斑駁,門楣上的銘牌也落滿了灰塵,不過還能依稀辨出「406」三個數字。
就是這扇門,曾經把屋裡屋外隔絕成兩個世界。區區十厘米的距離,卻橫跨生死。
羅飛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試圖去捕捉某種遊蕩在過去與現實之間的情緒。片刻之後,他擡起右手,在門闆上拍了兩下。
屋中有人應答:「來了。」聽聲音那人應該就在不遠處。果然,屋門很快就被打開,一個男子出現在門後,他看到羅飛先是一愣,隨後又微笑道:「喲,你怎麼來了?」
這人正是楊興春。
羅飛也報以淡淡一笑,卻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
楊興春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他把身體往側後方讓了讓,招呼羅飛道:「進來坐吧。」
羅飛走進屋內。
這是一套老式格局的兩居室,進了門就是客廳。屋裡的裝修和家具都是很老式的風格,一種多年的陳舊感撲面而來。
客廳東首和廚房相連,貼牆處靠著一張四人飯桌。飯桌上擺了三個碗碟:一盤炒土豆絲,一大碗湯,還有一小碗米飯。
羅飛轉過頭來寒暄:「正吃飯呢?」
「是啊。」楊興春關了門,接著話頭反問,「你吃了麼?」
羅飛搖搖頭:「沒呢。」
「那正好啊,一塊吃。」楊興春搶到餐桌前,拉開另一張折在桌肚下的椅子,「來來來,你先坐,我再弄兩個菜。」
羅飛勸道:「不用麻煩了。」
楊興春堅持:「哎,你到我這兒,還能讓你餓著?不過我這裡比較簡陋,你別嫌棄。」
對方既然這麼說了,羅飛便坐了下來。那邊楊興春從冰箱裡拾掇出一些食材,到廚房操弄了一番。也確實沒什麼好東西,就是一盤炸花生米,一盤西紅柿炒雞蛋,還有一碟子香腸。
楊興春給羅飛添了碗筷餐具,轉身又提了一瓶白酒過來。他坐在羅飛對面,一邊起開酒瓶蓋子一邊說道:「沒什麼好酒,湊合喝點。」
「不,今天不能喝酒。」羅飛伸手擋住了面前的玻璃杯。
酒瓶停滯在空中,楊興春的目光從那邊穿過來,凝視著羅飛。
「確實不能喝。」羅飛態度堅決,「喝了就是違反紀律。」
楊興春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哦」了一聲:「有公事?那是不能喝酒。」
「隨便來點茶水吧。」
「好,我也陪你喝茶。」楊興春再次起身,去廚房泡了一壺熱茶。回來時他右手提著茶壺,左手則拿了個黑色的手包。他先給羅飛斟茶,同時隨手把那個黑包放在餐桌貼牆的邊緣。
羅飛把那杯茶接在手裡,帶著三分感慨說道:「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還是第一次來你家裡。」
「家?」楊興春卻搖著頭,「不,這不是我的家。」說話間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羅飛不解地「嗯」了一聲。他確信此處早已是楊興春的房產,隻不知對方為何要否認此事?
楊興春的目光向四周環視了一圈,表情黯然。隨後他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羅飛身上,解釋道:「這隻是我的房子。光有房子不叫家,房子裡有了女人和小孩,那才叫家。」
羅飛愣了一下,露出同病相憐般的苦笑。暗想:原來自己也是個沒有家的人。
楊興春端著茶喝了一口,又問羅飛:「你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羅飛反問:「不是你的原創?」
「不是。」楊興春把茶杯放下來,看著羅飛道,「說這話的,是這間房子原來的主人。」
「李軍?」
「對,李軍。他曾是個有家的人,他也知道家的好,所以才說得出這樣的話。」楊興春微微一頓,口氣忽又變得遺憾起來,「可惜啊,他不懂得珍惜。」
羅飛眯起眼睛看著楊興春,突然問道:「所以你打死了他?」
楊興春被羅飛的話杵到了,他的臉緊繃著,面無表情。半晌之後,他用力擠出絲笑容,以主人的姿態招呼羅飛:「怎麼光說話不吃菜?來,嘗嘗我的手藝。」
羅飛拿起筷子,夾了顆花生米送到嘴裡,若有所思地嚼著。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住對方。
獵犬一旦咬住了獵物,就絕不會輕易鬆口。
楊興春卻不再和羅飛對視,他的注意力都被桌上的那幾盤菜餚吸引住了,隻顧揮著筷子大快朵頤。土豆絲、花生米、炒雞蛋、香腸……每個菜都嘗了好幾圈,一邊吃還一邊自我評價。
「這土豆絲就得切得細,切得細,吃起來就脆。」
「花生米是我自己炸的,火候正好。你知道吧,這玩意炸嫩了不香,炸老了吧,那就焦了。」
「一吃就知道,這可是正宗的土雞蛋,洋雞蛋絕對做不出這個味。」
「香腸是我特意到城東公道鎮上買的,這是龍州最好吃的香腸。關鍵在哪兒知道嗎?用料精到。你嘗嘗,這嚼口,越嚼越香!」
羅飛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沒想到你對做菜這麼有研究。」這話說得不冷不熱的,也不知道是在真心誇讚對方呢,還是要刻意打斷對方的話頭。
楊興春擡頭看看羅飛,說了句:「會做飯的男人,往往都很顧家。」
羅飛「嘿」地乾笑了一聲,沒接對方的話茬。
「我知道你笑什麼。」楊興春癟了癟嘴,「你肯定在想:你連家都沒有,還談什麼顧家?其實吧,我也不是自賣自誇,顧家這話,是未婚妻給我的評價呢。」
「你有未婚妻?」
「有啊,好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你不知道。」楊興春把身體靠向椅背,嘴角微微翹起,「那姑娘真的很好,人長得漂亮,性格也隨和。最重要的,她對我的工作很支持。那會兒我經常值夜班,她呢,每天都送夜宵給我吃。有時候是白米粥,有時候是餛飩,有時候是麵條。不管多冷的天,那夜宵送過來都是熱的。當年的保溫杯隔熱並不好,她會把杯子藏在懷裡捂著,然後騎自行車來派出所找我。呵呵,那熱乎乎的夜宵吃到嘴裡,真叫一個香啊!」
聽對方這麼一說,羅飛也覺得這姑娘確實不錯。於是另一個疑惑便隨之而來:「這麼好的姑娘,後來怎麼……」
「差點就結婚啦。如果當初結了婚,那我也會是個有家的人。」楊興春閉上眼睛,陷入某種美好的遐想。不過他的雙眼很快又睜開,神色亦黯淡起來,「可惜,後來一切都改變了。」
羅飛追問:「為什麼?」
「因為這間房子。」楊興春擡起頭緩緩四顧,他的表情越來越沉重。最後他幽幽嘆息了一聲,看著羅飛說道:「你知道嗎,這裡其實是一座墳墓。」
對方說得如此認真,讓羅飛禁不住也有些陰森森的感覺。他知道在這間房子裡曾經發生過的可怕往事,但因此稱其為墳墓,是不是有點太誇張了呢?
楊興春略略沉默片刻,又補充了一句:「兩個家的墳墓。」
兩個家?一個指的是李軍,另一個應該是指楊興春自己吧。李軍的故事羅飛已經了解,可楊興春呢?他的家為什麼也被埋葬在這裡?
楊興春看出羅飛所想,主動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和這房子之間的故事。」他一邊說一邊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端起茶杯湊到嘴邊啜了一口。
「好啊。」羅飛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楊興春用茶水慢慢滋潤著自己的口唇和咽喉,良久之後才吞入腹中。他要講的那個故事,多半漫長而又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