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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2024-10-02 02:11:15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等馬車上了坡,馬車夫轉過身,問道:「上哪一家旅館?」

  「哪一家好些?」

  「沒有比西伯利亞旅館更好的了。不過久柯夫旅館也不錯。」

  「你覺得哪兒好就上哪兒。」

  馬車夫又側過身子坐好,把馬車趕快了。這座城市跟所有的城市一樣,房屋也帶閣樓和綠色的屋頂,也是一樣的大教堂和小鋪,大街上也是一家家商店,連警察也是一樣的。不過房屋幾乎都是木頭造的,街道也沒有鋪石子。來到最熱鬧的一條街上,馬車夫把車停在一家旅館門口。可是這家旅館沒有空房間,只好又到另一家。這另一家旅館有一個空房間,於是乎聶赫留朵夫兩個月來第一次進入習慣的比較乾淨舒適的環境。儘管聶赫留朵夫住的房間算不上闊氣,可是嘗夠驛車、客店的滋味,見識了旅站的生活之後,他就感到在這裡非常舒服了。最要緊的是清除一下身上的虱子,自從他常常進出旅站以來,他身上的虱子從來沒有完全乾淨過。他一住下來,立即就坐車到澡堂去洗澡,在澡堂里換了城裡人裝束,穿起漿硬的襯衫、壓出褶的長褲、禮服、大衣,就去拜訪地方長官。旅館門房叫的這輛套著吉爾吉斯種高頭大馬的四輪馬車,拉著聶赫留朵夫叮叮噹噹地來到一座富麗堂皇、門口站著崗哨和警察的大廈門前。大廈的前後都是花園,園裡的白樺和楊樹葉子都已經落盡,伸出光禿禿的樹枝,但其中的樅樹、松樹和冷杉卻枝葉茂密,一片黑綠色。

  將軍身體不適,不會客。聶赫留朵夫還是要求聽差把他的名片遞進去。聽差回來,帶來令人愉快的答覆:「將軍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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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兒的前廳、聽差、傳令兵、樓梯、大廳和擦得鋥亮的鑲木地板——這一切都很像彼得堡,只是骯髒些,在這地方更顯得氣派些。聶赫留朵夫被帶進書房。

  將軍面孔虛腫,鼻子像土豆,額頭鼓鼓稜稜的,禿頂,眼睛底下的肉耷拉下來,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他穿著韃靼式綢袍,手裡拿著香菸,坐在那裡用一隻帶銀托的玻璃杯喝茶。

  「您好,先生!請原諒我穿便服接待您,不過這總比不接待好些。」他說著,拉了拉綢袍,掩蓋他那老粗的、後面堆起一道道褶皺的脖子。「我身體很不好,沒有出門。哦,是什麼風把您吹到這邊遠的地方來啦?」

  「我是隨一批犯人來的,其中有一個人跟我有密切的關係。」聶赫留朵夫說,「我現在來懇求大人,一方面就是為這個人,另外還有一件別的事。」

  將軍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喝了一口茶,在孔雀石菸灰碟上把香菸捻滅了,用他那虛腫的、細細的、發亮的眼睛盯著聶赫留朵夫,一本正經地聽著。他只有一次打斷他的話,問他要不要抽菸。

  將軍屬於有學問的一類軍人,這類軍人認為自由主義和人道主義是可以和他們的職業調和的。不過他生來就是一個聰明而善良的人,很快就感到這種調和是不可能的了。於是,為了忘卻經常出現的內心矛盾,他就越來越染上軍人中盛行的酗酒習慣,到後來嗜酒成癖,以至於在擔任軍職三十五年之後,就變成了醫生們所說的酒精中毒者。他渾身都浸透了酒精。他不論喝什麼酒,都要一醉方休。喝酒已成為他的絕對需要,不喝酒就沒法過日子。每天一到晚上他總是喝得爛醉,儘管他已經完全適應了這種狀態,走路不搖晃,也不會說太不成體統的話。即使他說了也沒關係,因為他身居顯赫的高位,不論他說出什麼樣的蠢話,大家都會當作高深的警句。只有在上午,也就是聶赫留朵夫來找他的時候,他才像個頭腦清醒的人,能聽懂別人對他說的話,或多或少能夠證實他愛說的一句諺語:「醉酒不醉心,格外有精神。」最高當局知道他是一個酒鬼,不過他受的教育總是比別人多一點——儘管他的學識仍然停留在嗜酒成癖前的水平上——而且他又膽大、靈活、儀表堂堂、有能力,即使在醉酒的情況下也能保持分寸,所以讓他一直擔任著他現在擔任的這個顯赫而重要的職位。

  聶赫留朵夫對他說,他所關心的那個人是個女的,判刑是冤枉的,已經告了御狀。

  「哦,是這樣。您的意思呢?」將軍說。

  「彼得堡方面答應我,這個女人的事結局如何,至遲在本月內將消息通知我,通知書將寄到此地……」

  將軍眼睛沒有離開聶赫留朵夫,伸出手去,用短短的手指頭按了按桌上的電鈴,仍然一言不發地聽著,噗噗地噴著煙,格外響亮地清著喉嚨。

  「所以我要求,如果可能的話,讓這個女人留在這裡,等收到上訴狀的批覆,再看情況辦理。」

  一名穿軍服的勤務兵走了進來。

  「你去問問,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是否起身。」將軍對勤務兵說,「再送一點茶來。哦,還有何事見教?」將軍問聶赫留朵夫。

  「我另外一個要求,」聶赫留朵夫繼續說,「是為了一名政治犯,這個人也在這批犯人中。」

  「原來是這樣!」將軍意味深長地點著頭說。

  「他的病很重,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恐怕要把他留在這裡的醫院裡。所以有一個女政治犯願意留下來陪他。」

  「她不是他的親屬吧?」

  「不是的,不過她願意嫁給他,如果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留下來陪他的話。」

  將軍用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視著聶赫留朵夫,一言不發地聽著,顯然想用目光使對方感到不好意思,並一直在抽菸。

  等聶赫留朵夫說完,他從桌上拿起一本書,手指頭很快地沾上唾沫,翻著書頁,找到有關婚姻的條款,看了看。

  「她判的是什麼刑?」他抬起眼睛,問道。

  「她判的是苦役。」

  「哦,判這種刑的人,不能因為結婚改善其狀況。」

  「可是要知道……」

  「請讓我把話說完。哪怕是一個自由的人娶了她,她照樣也要服滿她的刑期。這兒有一個問題:誰判得刑更重,是他,還是她?」

  「他們倆都判的是苦役。」

  「哦,那倒是很般配的。」將軍笑著說,「他怎樣,她也怎樣。他因為有病,是可以留下來的,」他繼續說,「而且,會改善他的情況,能做的當然要做到;不過,她即使嫁給他,也不能留在此地……」

  「將軍夫人正在喝咖啡。」勤務兵報告說。

  將軍點了點頭,又說:「不過,我再考慮考慮。他們叫什麼名字?請您寫一下,就寫在這兒吧。」

  聶赫留朵夫寫了下來。

  「這事我也辦不到。」將軍聽到聶赫留朵夫要求跟病人見面,就這樣說。「當然,我對您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他說,「可是您關心他,也關心別的人,您又有錢。在我們這兒什麼事都是可以買得通的。上面要我根除賄賂。可是大家都在受賄,怎麼根除得了?職位越低,受賄越多。唉,他在五千俄里之外,怎麼能看得住呀?他在那兒是個小皇帝,就跟我在這兒一樣。」他笑起來。「您大概常跟政治犯見面,您給錢,就放您進去,是吧?」他笑著說,「是這樣嗎?」

  「是的,就是這樣。」

  「我明白,您必須這樣做。您想見見政治犯。您可憐他。可是典獄長或者押解官要賄賂,因為他只有那麼一點薪水,要養活一家人,就不能不受賄。我要是處在他的地位或者您的地位,也會像他或者像您那樣辦的。可是我處在現在的地位,就不能因為我也是人,也能動惻隱之心,而容許自己背離最嚴格的法律條文。我是個執行者,是在一定條件下得到信任的,我就得不辜負這種信任。好啦,這個問題就談到這裡吧。現在請您給我說說,你們京城裡的情形怎麼樣?」

  於是將軍就問起來,並且也講起來,顯然是想打聽一些新聞,同時又想表示自己的重要性和人道主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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