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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2024-10-02 02:09:14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留朵夫第二天早晨醒來,第一個感覺就是他昨天做了一件很卑鄙的事。

  他開始回想:沒幹什麼卑鄙的事,也沒有什麼壞行為,不過有些想法,一些很壞的想法,也就是認為他現在的一切打算,例如和卡秋莎結婚,把土地交給農民,都是不切實際的空想,這一切他不能再堅持下去了,這一切都是矯揉造作,極不正常,還是應該像以前那樣生活下去。

  沒有壞行為,但是卻有比壞行為壞得多的東西,那就是產生壞行為的壞思想。壞行為可以不再重犯,可以懺悔,壞思想卻會不斷地產生壞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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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種壞行為只能為其他一些壞行為引路;壞思想卻能拖著人順著這條路不住地往下滑。

  聶赫留朵夫早晨回顧了昨天那些想法,覺得他居然相信那些想法,哪怕只有一剎那,都是很奇怪的。不論他打算做的事多麼不習慣,多麼困難,可是他知道,這是他現在唯一能過的生活。不論回到以前的日子多麼習慣、多麼輕鬆,他知道,那就是毀滅。現在他覺得,昨天受的誘惑就好比一個人睡夠了,儘管不想再睡,可是還想躺一會兒,在被窩裡賴一會兒,雖然知道該起身了,有一件重大的、值得高興的事正等著他去做。

  這是他在彼得堡的最後一天,他一早就上瓦西里島去看舒斯托娃。

  舒斯托娃的家在二樓。聶赫留朵夫依照管院子人的指點,從後門進去,登上又直又陡的樓梯,徑直走進悶熱的廚房,廚房裡有一股很濃的食物氣味。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繫著圍裙,挽著袖子,戴著眼鏡,站在爐邊,不停地在一口熱氣騰騰的鍋里攪動著。

  「您找誰?」她從眼鏡上方望著來客,板著臉問道。

  聶赫留朵夫還沒有報出姓名,她的臉上就出現了又驚又喜的神情。

  「哎呀,是公爵!」她一面用圍裙擦著手,叫了起來。「哎呀,您怎麼走後樓梯呀?您是我家恩人呀!我就是她的母親。他們本來是要把我家姑娘毀掉的呀。是您救了我們呀。」她說著,抓住聶赫留朵夫的手,拼命吻起來。「我昨天到您那兒去過。是我妹妹特意要我去的。她就在這兒。您跟我來,往這兒來,這兒來。」舒斯托娃的母親一面說,一面領著聶赫留朵夫穿過一個窄窄的小門和一條黑乎乎的過道,一路上時而理理掖起的衣裙,時而理理頭髮。「我妹妹科爾尼洛娃,您想必也聽說過吧。」她在門口站下來,小聲說,「她也捲入了政治事件。可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呀。」

  舒斯托娃的母親推開走廊的門,把聶赫留朵夫領進一個小小的房間。房間裡有一張桌子,旁邊一張小小的長沙發上坐著一位姑娘,個頭兒不高,身材豐滿,穿一件條紋布女褂,一頭淡黃色的捲髮圍著一張很蒼白的圓臉,臉型很像母親。她對面的圈椅上坐著一個青年男子,腰彎得低低的,穿著繡花領的俄式襯衣,留著黑黑的小鬍子。他們兩個顯然談得入了神,直到聶赫留朵夫進了門,才回頭看了看。

  「麗達,聶赫留朵夫公爵來了,就是他……」

  臉色蒼白的姑娘騰地站起來,一面撩著從耳朵後面披散下來的一綹頭髮,用一雙灰色的大眼睛盯著來客。

  「那麼,您就是薇拉·波戈杜霍芙斯卡婭托我營救的那個危險女人啦?」聶赫留朵夫一面笑著說,一面伸出手來。

  「是的,就是我。」麗達說著,露出一排很好看的牙齒,像孩子般純真地笑了笑。「是我姨媽很想見見您。姨媽!」她用溫柔悅耳的聲音朝門口喊了一聲。

  「薇拉因為您被捕可難過了。」聶赫留朵夫說。

  「這兒坐,要不還是這兒坐好些。」麗達指著那張軟軟和和的破圈椅說。那個青年男子剛剛站起來。「這是我表哥扎哈羅夫。」她發覺聶赫留朵夫打量青年男子的目光,就說道。

  那青年男子也像麗達一樣,很純真地微笑著,和客人打招呼,等聶赫留朵夫在他的位子上坐下來,他就從窗口搬過一張椅子,挨著坐下。從另一個門裡又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淺黃頭髮的中學生,一聲不響地坐到窗台上。

  「薇拉·波戈杜霍芙斯卡婭是我姨媽的好朋友,可是我幾乎不認識她。」麗達說。

  這時從隔壁房間裡進來一個女人,生有一張好看的、聰明的臉,身穿白色短上衣,腰束皮帶。

  「您好,您到這兒來,真是太感謝了。」她挨著麗達在長沙發上坐下來,就開口說,「哦,薇拉怎麼樣?您見到她嗎?她那種情況經受得了嗎?」

  「她沒有訴苦,」聶赫留朵夫說,「她說她自己感覺泰然自若。」

  「哎呀,好一個薇拉,我能理解她。」姨媽笑著搖搖頭說,「應該理解她。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一切為了別人,絲毫不為自己。」「是的,她一點也不為自己要求什麼,只是為您的外甥女操心。她說,您的外甥女是平白無故被捕的,她主要是因為這事難受。」

  「就是這樣,」姨媽說,「這事太可怕了!實際上她是替我受這場罪。」

  「根本不是的,姨媽!」麗達說,「即使您沒有托我,我也會保管那些文件。」

  「對不起,這事我可是比你更清楚。」姨媽說。「您聽我說,」她對聶赫留朵夫說,「事情是這樣的:有人要我暫時保管一些文件,我因為沒有住處,就把文件送到她這兒。當天夜裡她這兒就遭到搜查,把文件和她一起帶走了,一直把她關到現在,他們還要她說出那些文件是誰交給她的。」

  「我可是一直沒有說。」麗達很快地說,一面下意識地撩著一綹並不礙事的頭髮。

  「我又沒有說你說了嘛。」姨媽辯白說。

  「至於他們抓了米丁,那也絕不是我供出來的。」麗達紅著臉,惶惶不安地向周圍打量著說。

  「這事你就不要再說了嘛,麗達。」母親說。

  「為什麼不說,我就是想說說呢。」麗達說,已經不是笑著說了,而是紅著臉,也不再撩頭髮了,而是把一綹頭髮在手指上纏來纏去,不住地四下打量著。

  「昨天你說起這事兒,不是很不痛快嗎?」

  「沒什麼……你別管我,媽媽。我沒有說,只是一直不作聲。

  他兩次審問我,問到姨媽,問到米丁,我什麼也沒有說,並且告訴他,我是什麼也不會說的。於是那個人……那個彼得羅夫……」

  「彼得羅夫是個暗探,是憲兵,是一個大壞蛋。」姨媽插嘴給聶赫留朵夫解釋外甥女的話。

  「於是他,」麗達又激動又急促地繼續說下去,「他就勸起我來。他說:『不論您對我說什麼,都不會對誰有害處,而且相反……如果您說出來,倒是能解救一些無罪的人,也許有些人我們是不應該關的。』就這樣,我還是說,我不說。於是他就說:『那好吧,你不說就不說,不過等我說出來,您別否認就行了。』於是他就說起一些名字,也說到米丁。」

  「你不要說了嘛。」姨媽說。

  「哎,姨媽,您別打岔……」她依然在拉扯著那一綹頭髮,四下里打量著。「真想不到,第二天我忽然聽說米丁被捕了,是有人敲牆告訴我的。我就想,是我把他出賣了。所以我就難受得不得了,真是難受得不得了,差點兒發了瘋。」

  「已經弄清楚了,他被捕跟你毫不相干。」姨媽說。

  「可是當時我不知道呀。我還以為是我出賣的哩。我走來走去,從這邊牆根走到那邊牆根,就是不能不想。我想:是我出賣的呀。我躺到鋪上,連頭蒙上,卻聽見有人對著我的耳朵說:你出賣,出賣了米丁,米丁是你出賣的。我知道這是幻覺,可是又沒法不聽。想睡又睡不著,想不去想,也沒法不想。那真是可怕呀!」麗達越說越激動,扯著一綹頭髮在手指頭上纏了又鬆開,不住地四下里打量著。

  「麗達,你別難過。」母親捅捅她的肩膀說。

  可是麗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這種事可怕,就因為……」她又想說點什麼,可是不等說出來,就哇的一聲哭起來,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衣服在圈椅上掛了一下,就從房間裡跑了出去。母親也跟了出去。

  「把那些壞蛋統統絞死。」坐在窗台上的中學生說。

  「你說什麼?」母親問。

  「我沒說什麼……我是隨便說說。」中學生回答完,便抓起桌上的一支紙菸,吸起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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