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2024-10-02 02:09:16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是啊,對於年輕人來說,單獨監禁太可怕了。」麗達的姨媽搖著頭說過這話,也抽起煙來。
「我看,對誰都是很可怕的。」聶赫留朵夫說。
「不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覺得可怕。」姨媽回答說,「據我所知,對於真正的革命家來說,這是一種休息,一種安寧。地下工作者總是日日夜夜提心弔膽,缺吃少穿,擔心自己,擔心別人,擔心事業,等到一旦被捕,就沒事了,什麼責任都不必負了,只管坐下來休息休息好啦。有人對我說,被捕的時候甚至還感到高興哩。不過,對於無辜的年輕人——像麗達這樣無辜的年輕人總是首先被捕——對這些人來說,第一次打擊是很可怕的。這倒不是因為失去了自由,受到粗暴的對待,吃食太壞,空氣污濁,總之,不管條件多麼壞,都算不了什麼。即使條件再壞上兩倍,那也容易忍受,而經受不住的是初次被捕時受到的精神打擊。」
「難道您也有這樣的經歷嗎?」
「我嗎?我坐過兩次牢。」姨媽又傷感又愉快地笑著說。「我第一次被捕,是無緣無故被捕的,」她說,「那時我二十二歲,有了一個孩子,而且又懷了孕。不論我失去自由,離開孩子,離開丈夫,當時有多麼痛苦,可是相比之下,這都不算什麼,最痛苦的是當我感覺到我不再是人,而是成了什麼東西的時候。我想和女兒告告別,可是他們叫我走,叫我上馬車。我問他們把我帶到哪兒去,他們說,到了地方就知道。我問我犯了什麼罪,他們不回答我。受過審問之後,他們脫光了我的衣服,給我穿上編號的囚衣,把我押進拱頂走廊,開了門,把我推進去,鎖上門,他們就走了,只剩下一個帶槍的哨兵,一聲不響地來來回回走著,偶爾朝我的房門縫兒里瞅一瞅,這時候我難受極了。我記得,當時最使我震驚的是,一個憲兵軍官在審問我的時候,請我抽菸。這麼看,他知道人是愛抽菸的,這麼看,他也知道人是愛自由和光明的,知道母親愛孩子和孩子愛母親的。那麼他們為什麼毫不留情地讓我和我熱愛的一切分開,拿我當野獸似的鎖了起來?遭遇這種事情不會不留下痕跡。如果一個人本來相信上帝和人,相信人與人相親相愛的話,遭遇過這種事以後就不會再相信了。我就是從那時候不再相信人,才產生了恨的。」她說完了,笑了笑。
麗達的母親從麗達出去的那個門裡走進來,說麗達很傷心,不出來了。
「為什麼要毀掉這樣年輕的生命?」姨媽說,「我真是特別難過,因為這是我無意中造成的。」
「但願上帝保佑,她去呼吸呼吸鄉下空氣,精神會好起來,」母親說,「我們就要把她送到她父親那兒去了。」
「是啊,要不是您,她就完了,」姨媽說,「真感謝您。不過,我要見您,卻為的是請您把一封信轉給薇拉。」她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信沒有封口,您可以看看,可以撕掉或者轉交,總之,您認為怎樣合適就怎樣辦。」她說,「信里沒有任何有損名譽的話。」
聶赫留朵夫接過信,答應轉交,就起身告辭,走了出來。
他沒有看信,就把信封上,決定轉交給薇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