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10-02 02:08:42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留朵夫有三件事要到彼得堡去辦:向參政院提出上訴,要求重新審理瑪絲洛娃一案;把菲道霞·比留科娃的案子提交上訴委員會;受薇拉·波戈杜霍芙斯卡婭之託到憲兵司令部或者第三廳去要求釋放舒斯托娃,並且要求讓一位母親和關在要塞里的兒子見面,這也是薇拉給他寫信提出來的。他把這兩件事合併起來看作第三件。還有就是因為誦讀和講解福音書而被流放高加索、遠離家人的教派信徒的案子。他與其說是答應了他們,不如說自己對自己做了保證,一定要盡一切可能把這件案子弄個水落石出。
聶赫留朵夫自從上次拜訪過瑪斯連尼科夫之後,特別是去鄉下一趟之後,不僅認識到,而且切身感覺到,他一直生活於其中的那個圈子裡的人多麼可憎可惡,在那個圈子裡,千百萬人為供應少數人的舒適和享樂而受的苦難,被千方百計地掩蓋著,以至於其中的人看不到、也不可能看到這些苦難,因而也看不到自己那種生活的殘酷性與罪惡性。聶赫留朵夫現在跟那個圈子裡的人交往,就不能不感到不自在,不能不感到內疚了。不過,他還是要到那個圈子裡去,以往的生活習慣還有吸引力,還有一些親戚和朋友關係,然而主要的還是為了要辦理他現在唯一關心的事:為了解救瑪絲洛娃和他想解救的一切受難者,他不能不求助於那個圈子裡的人,儘管那些人不僅無法使他尊敬,而且常常引起他的憤慨和蔑視。
聶赫留朵夫來到彼得堡,住在姨媽查爾斯卡婭伯爵夫人家裡。他的姨父做過大臣。這樣他一下子就進入他十分反感的貴族社會的核心。這使他很不愉快,可是又不能不這樣。要是不住姨媽家而住旅館,那就會得罪姨媽。而姨媽交遊甚廣,可能對他奔走操辦各種案件會有極大的幫助。
「你猜,我聽到人家怎樣說到你啦?真是怪事呀。」他一進門,伯爵夫人一面讓他喝咖啡,就一面對他說道,「你簡直成了霍華德[3]啦!你幫助罪犯。察訪監獄。平反冤案。」
「沒有呀,我連想都沒想過。」
「這有什麼,這是好事嘛。不過,聽說這裡面還有什麼風流韻事哩。那你就說說吧。」
聶赫留朵夫就把他和瑪絲洛娃的關係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我記得,記得,可憐的艾倫[4]對我說過,當年你住在那兩個老婆子家裡的時候,她們好像要你跟她們的養女結婚(伯爵夫人一向瞧不起聶赫留朵夫的兩位姑媽)……你說的就是她嗎?她現在還漂亮嗎?」
這位姨媽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今年六十歲,是一個健康、愉快、精力充沛、愛說話的女人。她個頭兒很高,也很胖,嘴唇上有黑黑的汗毛。聶赫留朵夫很喜歡她,從小就常常受到她的活潑愉快的感染。
「不,姨媽,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我只想幫助她,因為她被冤枉判了刑,我在這方面是有責任的,再說,她所以落到這種境地,我也有責任。我覺得我應該為她盡我的一切力量。」
「可是我怎麼聽說你想和她結婚呀?」
「是的,我想是想過,可是她不願意。」
伯爵夫人擰起眉頭,垂下眼珠,驚訝地、一聲不響地看了看外甥。忽然她的臉色變了,臉上出現了高興的神情。
「啊,她比你聰明。哎呀,你有多麼傻呀!你真想和她結婚嗎?」
「當然。」
「她幹過那種事兒,你還要同她結婚嗎?」
「那就更要這樣了。因為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咦,你真是個呆子,」姨媽憋住笑說,「十足的呆子,不過,我喜歡你,就因為你是這樣一個十足的呆子。」她反覆說著,顯然她特別喜歡「呆子」這個詞兒,她認為這個詞兒準確地表達了外甥的智力狀態和精神狀態。「你可知道,這事說來也真湊巧,」她繼續說。「阿林辦了一個很了不起的抹大拉[5]收容所。我去過一回。她們真叫人噁心。我回來後把渾身上下都洗了一遍。不過阿林辦這種事是全心全意的。咱們就把她,把你那個女人交給她吧。要是說,誰能改造人,那就數阿林了。」
「可是她被判了服苦役呀。我來就是要想想辦法撤銷原判。這是我要求您的第一件事。」
「原來如此呀!她這案子究竟歸哪兒管?」
「歸參政院。」
「參政院?對了,我那個挺好的表弟廖沃什卡就在參政院。哦,不過他是在蠢貨司,也就是在貴族銓敘司里。嗯,真正管事的我一個也不認識。天知道那都是一些什麼人,要麼是德國佬,姓蓋的、姓費的、姓德的,什麼怪姓都有,要麼就是什麼伊凡諾夫啦、謝苗諾夫啦、尼基丁啦,再不然就是什麼伊凡年科啦、西蒙年科啦、尼基年科啦,花樣百出。那都是另外一夥兒的人。好吧,反正我要對老頭子說說的。他認識他們。他什麼人都認識。我就對他說說。不過你要把事情對他說清楚,要不然我說的話他可是從來就聽不懂。不管我說什麼,他都說是一點也不懂。這是他事先認定了的。大家都懂,就是他不懂。」
這時一個穿長筒襪的僕人用一個銀托盤托著送來一封信。
「這正是阿林來的信。這一下子你就可以聽聽基澤維特的講話了。」
「基澤維特是什麼人?」
「基澤維特嗎?今天晚上你來吧。你就知道他是什麼人了。他講起話來呀,就連最頑固的罪犯也會跪下來,痛哭流涕,下決心悔改。」
不論這事多麼奇怪,不論這和伯爵夫人的性格多麼不相稱,她卻狂熱地信奉一種學說,這種學說認為基督教的實質就在於相信贖罪。她常去參加聚會,聽人宣講當時很流行的這種學說,有時還把信徒召集到家裡來。儘管這種學說不僅否定一切宗教儀式和聖像,而且也否定聖禮,可是伯爵夫人的各個房間裡都掛著聖像,甚至床頭也有聖像,而且教會所要求的一切,她都照樣去做,不認為這有什麼矛盾。
「哦,你那個抹大拉能聽他講講就好了;她準會改邪歸正。」伯爵夫人說,「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待在家裡。你就可以聽到了。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我對這種事不感興趣,姨媽。」
「可是我告訴你,這很有意思。你一定要來。哦,你說說,還有什麼事要我給你辦?一股腦兒說出來吧。」
「還有一件要塞里的事。」
「要塞里嗎?好的,我可以給你寫一封信,你到那兒去找克里格斯穆特男爵。那是一個很值得尊敬的人。哦,你也認識他嘛。他是你父親的同事。他迷上了招魂術。不過,這也沒關係。他是個好人。你要上那兒去辦什麼事?」
「去要求他們准許一位母親跟關在那裡的兒子見見面。不過我聽說這種事不歸克里格斯穆特管,是歸切爾維揚斯基管。」
「切爾維揚斯基我可不喜歡,不過這是瑪麗艾特的丈夫。可以托托她。她會給我辦的。她挺招人喜歡。」
「還要為一個女人求求情。她坐了幾個月牢,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
「哼,不會的,她自己一定知道為什麼。他們都清清楚楚知道。他們那些剃光頭的罪犯,都是罪有應得。」
「我們不知道他們是否罪有應得。可他們是在受苦受難。您是基督徒,信奉《福音書》,可是像這樣沒有憐憫心……」
「這可是一點不相干。《福音書》是《福音書》,可惡的還是可惡。比如,我最討厭那些虛無主義者,尤其是那些剪短頭髮的女虛無主義者,如果我裝作喜歡她們,那就不好了。」
「您究竟為什麼討厭她們?」
「有了三月一日的事[6],還需要問為什麼嗎?」
「她們可不是個個都參與三月一日事件。」
「那都是一樣,她們幹什麼要管閒事。那不是女人家的事嘛。」
「那麼,就說瑪麗艾特吧,您卻認為她可以過問一些事。」聶赫留朵夫說。
「瑪麗艾特嗎?瑪麗艾特是瑪麗艾特。可是有那麼一個哈爾秋普金娜,天知道她是什麼人,倒是想教訓起大家來了。」
「不是教訓,只是想幫助老百姓。」
「沒有她們,別人也知道應該幫助誰,不應該幫助誰。」
「可是要知道,老百姓窮得很呀。我就是剛從鄉下來的。莊稼人幹活幹得筋疲力盡,還吃不飽肚子,為的是讓我們過窮奢極侈的生活,這難道應該嗎?」聶赫留朵夫想到姨媽的好心腸,就不由得想把心裡話對她全說出來。
「那你想怎麼樣,是不是要我也去幹活兒不吃飯呢?」
「不,我不是想要您不吃飯,」聶赫留朵夫不由得笑著說,「我只是希望咱們大家都幹活兒,大家都有飯吃。」
姨媽又擰起眉頭,垂下眼珠,帶著好奇的神情盯著他。
「我的好孩子,你不會有好結果的。」她說。
這時有一位肩寬胸闊的高大將軍走進房裡來。這就是查爾斯卡婭伯爵夫人的丈夫,退休的大臣。
「啊,德米特里,你好呀。」他說著,湊過颳得光光的臉讓聶赫留朵夫吻了吻。「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又一聲不響地吻了吻妻子的額頭。
「嘿,他這人可真是少有,」伯爵夫人對丈夫說,「他叫我到河邊洗衣服,光吃土豆過日子呢。他是個十足的傻瓜,不過他求你給他辦點兒事,你還是給他辦一下吧。他是個十足的呆子。」她更正說。「你是不是聽到,都說卡敏斯卡婭的狀況很不好,大家都擔心她難活下去,」她對丈夫說,「你最好去看看她。」
「是啊,這太可怕了。」丈夫說。
「好吧,你們去談談,我要寫信了。」
聶赫留朵夫剛剛走進客廳旁邊的一個房間,她又把他叫回來,「要給瑪麗艾特寫信嗎?」
「請您寫吧,姨媽。」
「那我就留一塊空白,你把那個剪短頭髮女人的事寫上去。她會叫丈夫去辦。他一定會辦。你別以為我心狠。你所保護的那些女人都很可惡,但我不希望她們遭殃。願上帝保佑她們!你去吧。
「不過晚上一定要待在家裡。可以聽聽基澤維特講的話。我們還要祈禱。只要你不反對,這會對你有很大的好處。我知道,艾倫和你們一家人在這方面都很落後。那就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