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克拉肯山 21 科學院
2024-10-02 01:59:5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薩拉薩星科學院的成員人數是二進位整數100000000,對那些喜歡掰著指頭計數的人來說,也就是256。麥哲倫號的科學官安妮·瓦萊對這個控制人數的舉措相當推崇,因為它維持住了高標準。科學院對自己的職責也非常看重。但總統對她坦言,目前的院士人數實際只有241人,因為根本找不到那麼多合適的人選填補空缺。
在這241人中,有105人親自來到了科學院的報告廳,116人經由通信器登錄。這個出席率破了歷史紀錄,安妮·瓦萊博士覺得萬分榮幸,但她也忍不住對未能出席的那20人感到了一絲好奇。
還有一點讓她感到不大自在:主持人在介紹中稱讚她是地球上的天文學權威。唉,在麥哲倫號駛離地球時,這倒是千真萬確的。因為時勢和機遇的關係,這位史克勞夫斯基月球觀測站的前主任(現在連觀測站都得加上「前」字了)得到了倖存的機會。她心裡明白,如果用阿克萊、錢德拉賽卡、赫歇爾這些大師作為標準衡量,她頂多算是稱職;如果用伽利略、哥白尼或托勒密作為標準,那麼她連稱職都算不上。
「我們開始吧,」她對聽眾說道,「各位肯定已經看過了薩根二的地圖,這是我們用航拍和無線電全息技術合成的最清晰的圖片。當然了,它在細節方面還很糟糕,解析度最多只有十公里,但已經足夠我們掌握基本事實了。
「它的直徑是一萬五千公里,比地球稍微大點兒,大氣十分稠密,幾乎完全由氮氣組成,沒有一點氧氣,這一點非常幸運。」
「非常幸運」這幾個字每次都能引起關注。觀眾一下子都坐直了。
「我理解各位的驚訝,畢竟大多數人對人在上面能直接呼吸的行星有所偏愛。然而在大移民之前的幾十年裡,許多事情改變了我們對宇宙的認識。
「人類在太陽系的其他行星上沒有發現任何生物或是生物的遺蹟,長達十六個世紀的SETI[1]項目也以失敗告終。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一點:生命在宇宙中非常稀少,也非常寶貴。
「因此,一切生命形式都該得到尊敬、受到保護。甚至有人宣稱,連有害的病原體和病媒都不該被消滅,而應該在嚴格的安全措施下加以保存。在最後那些日子裡,『尊重生命』成了一句流行的口號,而且多數人都不把它局限在人類身上。
「不干預其他生物的原則得到了認可,也在實踐上產生了影響。人類在很早之前就取得共識,不在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上建立據點。在這方面,人類過去曾在自己的行星上寫下過糟糕的紀錄。不過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一直沒有出現。
「後來,又有人把這個問題引申開去:假設發現了一顆剛剛出現動物的行星,那我們也該袖手旁觀嗎?也該等著演化自然發生,等著智慧生物在百萬年後自動產生嗎?
「再退一步:如果那顆行星上只有植物,那又該如何呢?如果只有單細胞微生物呢?
「各位或許覺得奇怪:連人類自身的生存都岌岌可危了,居然還有人辯論這些抽象的道德和哲學問題。但是死亡會迫使人思考終極問題:我們為什麼活著?我們又該做些什麼?
「有一個說法開始流行起來,各位肯定也聽說過,那就是所謂的『元法則』。我們是否能提出這樣的法律和道德準則:它不僅對兩足行走、呼吸空氣、暫時主宰地球的哺乳動物適用,也對一切智慧生物適用?
「我們的卡爾多博士恰好就是這場辯論的發起人之一,他也因此受到了一些人的反對。那些人認為智人是唯一已知的智能物種,因此智人的生存高於一切。當時還有一句有力的口號:『如果要在人類和粘菌之間選擇,我選人類!』
「還好,這樣的正面衝突從來就沒發生過,至少現在還沒有聽說。或許得再過幾百年,我們才能收到所有播種飛船發回的報告。如果其中有不吭聲的,那就說明勝利的是粘菌……
「3505年召開了最後一屆全球議會,與會代表通過了未來行星殖民的綱領,也就是著名的《日內瓦章程》。很多人覺得這些章程太理想化,根本沒法實施,但它的意圖是好的,它是人類在對一個或許不能領會善意的宇宙,發出最後的善意。
「我們現在來看看章程中的一條綱領。它是最著名的,引起過激烈的辯論。就是因為它,一些最有希望的目標才被排除在了殖民計劃之外。
「只要一顆行星的大氣中有幾個百分點的氧氣,那就說明上面一定存在生命,因為氧氣會在化學反應中快速消耗,除非是有植物——或者其他類似的生物——不斷補充。當然了,有氧氣的地方不一定就有動物,但氧氣至少為動物的生存鋪平了道路。另外一點,雖說動物很少演化出智能,但從理論上說,別的生物更不可能演化出智能。
「因此根據『元法則』,凡是大氣中含有氧氣的行星都不能殖民。不過說句老實話,要不是量子引擎確保了航程和動力的無限,我很懷疑人類是否會作出這麼極端的決定。
「下面再介紹一下我們抵達薩根二之後的行動計劃。如地圖所示:薩根二表面的百分之五十以上都覆蓋著冰層,厚度估計有三公里,那裡面藏著我們需要的所有氧氣。
「在確定最終軌道之後,麥哲倫號會啟動量子引擎的一小部分馬力,當作火把使用。引擎會融化冰層,並將融化產生的水蒸氣分解成氧和氫,其中的氫會迅速逃逸進太空。必要的話,我們還會使用調諧雷射。
「只要十年時間,薩根二大氣中的氧氣濃度就會達到百分之十,但其中也會充滿大量二氧化氮等有毒氣體,暫時還無法呼吸。為了加速改造,我們將投放特別培養的細菌,乃至植物。但就算在那之後,行星的溫度也還是太低,即便算上我們注入的熱量,除了赤道附近在中午的幾個小時之外,行星各處的氣溫基本還會低於冰點。
「到那時,我們會再次使用量子引擎,這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使用了。然後,在太空中航行了一輩子的麥哲倫號,就終於能在一顆行星的表面上著陸了。
「著陸後,在每天適當的時候,量子引擎會在飛船和飛船下方的岩層所能承受的範圍內全力開動,連續噴射十五分鐘。我們首先會進行一輪測試,以確定這個行動的持續時間。如果初始著陸點的地質結構不夠穩定,我們還可能再度開動飛船。
「據初步估計,引擎要噴射三十年,才能讓行星的公轉速度慢下來,它將朝恆星的方向跌落一定距離,然後就能獲得更加宜人的氣候。此後量子引擎還將噴射二十五年時間,將行星的軌道修正為正圓形。在這二十五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裡,薩根二都會是相當宜居的。儘管在軌道最終確定之前,那裡的冬天還是會十分寒冷。
「等到修正完畢,一顆嶄新的行星就誕生了,它比地球大,表面的百分之四十是海洋,平均氣溫二十五攝氏度,大氣中的氧氣含量是地球的百分之七十五,並且不斷上升。到了這時,我們就能喚醒飛船上的九十萬名休眠者,並把一個嶄新的世界交到他們手裡。
「如果沒有發生什麼意料之外的變故,或是有意料之外的發現,那麼麥哲倫號的前景就是這樣的;可是萬一發生了最壞的情況……」
瓦萊博士猶豫片刻,但隨即又露出堅強的微笑。
「嗨,無論發生什麼,各位都不會再見到我們了!就算薩根二沒法居住,我們也還有下一個目標,那個目標距離薩根二三十光年,說不定還更好呢。
「也許我們最終會在兩顆行星上全都殖民,但這要留待未來決定了。」
觀眾席沉默了片刻,然後才響起了討論聲。大多數院士都被演講震住了,但他們鼓掌時絕對發自真心。總統見慣了大場面,在這時候總是會提前準備幾個問題,他第一個起身發言。
「瓦萊博士,我有個小問題:薩根是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的名字嗎?」
「那是個人名,他是位科普作家,生活在第三個千年初。」
接著,就像總統預料的那樣,問題紛至沓來。
「博士,您說過薩根二至少有一顆衛星,那麼在行星的軌道改變後,會對衛星產生什麼影響?」
「除了極輕微的擾動之外,不會有影響,它會繼續圍繞主星轉動。」
「可是,如果那個章程……哪年的來著,3500年?」
「是3505年。」
「如果那章程早批准幾百年,就沒有我們了吧?畢竟薩拉薩星也屬於不能殖民的行星啊!」
「問得好,我們也經常辯論這個問題。2751年的那次播種任務——也就是你們的母船在南島上完成的那次——無疑是違反章程的。幸好當時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你們這兒沒有陸地動物,所以殖民不算違反不干預原則。」
「但是這樣做也太冒險了吧?」說話的是一位年輕的女院士,一旁的長輩們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就算『有氧氣就代表有生命』這個命題成立,可是你們又怎麼知道相反的命題就是錯的呢?就算在沒有氧氣,甚至沒有大氣層的行星上,也可能存在著各種生命,甚至可能有智能生物。許多哲學家都提出過這樣的假設:如果我們的祖先是智能機器,他們就肯定會選擇一個不容易生鏽的環境。你們知道薩根二的歷史有多長嗎?它可能已經過了好氧生物的階段了,上面可能會有一個機器文明等著你們呢。」
聽眾中的反對者嚷嚷了幾句,還有人嘀咕:「科幻小說都來了!」語氣中帶著厭惡。瓦萊博士等待騷動漸漸平息,然後簡短地答道:「這個問題我們也沒少操心。要是真的遇上了機器文明,那麼不干預原則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我更擔心的是他們怎麼對我們,而不是我們怎麼對他們!」
這時,一個很老的老人在大廳後面緩緩起立,那是瓦萊在薩拉薩星上見過的最老的人了。大會主席匆匆寫了張便條遞給瓦萊,上面寫著「德雷克·溫斯萊德教授-115-GOM-科學-歷史」。瓦萊看著「GOM」想了幾秒,突然靈機一動,明白了那是「元老」(Grand Old Man)的意思。
她心想這不奇怪,薩拉薩星科學院的院長很可能就是個歷史學家。畢竟在七百年的歷史中,薩拉薩星三島只產生過少數幾個有創見的思想家。
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可批評的。薩拉薩星人不得不從零開始建設文明。他們沒有機會,也沒有動力去研究那些不能立即投入應用的東西。此外,薩拉薩星還有個更嚴重也更隱蔽的問題,那就是它的人口。無論在歷史上的任何時刻或科研的任何領域裡,薩拉薩星的研究人員都沒有達到過「關鍵人數」,因此無法在基礎研究中形成質變,開拓出新的知識領域。
這個規律只有兩個例外:數學和音樂。在這兩個領域,孤獨的天才會從任何地方冒出來,在思想的海洋中獨自揚帆,比如拉馬努金,比如莫扎特。薩拉薩星歷史上的著名例子是弗朗西斯·佐爾坦(薩拉薩星曆214—242年),他的名字在五百年後的今天仍然受到尊重。但即便對他那不容置疑的才能,瓦萊的判斷也是有所保留的。在她看來,佐爾坦在無窮超限數領域的創見還沒有人能夠真正領會,更不要說有所發展了,而這兩點恰恰是對天才性突破的可靠檢驗。直到今天,他那個著名的「最後假說」還是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偽。
瓦萊暗自揣測:是佐爾坦的不幸早逝誇大了他的聲譽,薩拉薩星人對他的紀念中充滿了一廂情願的希望。但她從未對自己的薩拉薩星朋友說起過這個想法。當年佐爾坦從北島出發,游向大海,就此失蹤,這個故事激發了許多浪漫的傳說和推測:有人說他對愛情失望,有人說他遭對手嫉妒,有人說他在重要的證明上失敗,也有人說他對無窮超限本身感到恐懼。這些說法統統沒有絲毫事實依據,但它們卻在人民的心中塑造起了一個崇高的形象,一個夭折於事業巔峰期、前無古人的天才。
對了,那位老教授問的是什麼來著?哎呀,上帝啊!每次都有人在問答階段問出和主題完全無關的話,或是趁此機會推銷自己中意的理論,不過久而久之,瓦萊已經能得心應手地對付這類打岔的人了,還常能讓他們鬧鬧笑話。不過今天的情況不同,對方是個元老,周圍的同事都尊敬他,這裡是他的地盤,她得客氣點。
「溫……溫斯德萊教授(主持人趕忙小聲提醒是『溫斯萊德』,但她覺得糾正反而更糟,不如將錯就錯),您的問題非常好,但它實在應該專門開個講座另行討論,或許得開個系列講座才行,但就算那樣也只能觸及皮毛。
「關於您提出的第一點,我們已經好幾次聽到了這樣的批評,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們沒有想過要對量子引擎技術保密,這項技術的全部理論都儲存在麥哲倫號的資料庫里,屬於正在移交給貴星球的材料。
「但我也不想激起什麼虛假的希望,說老實話,目前在麥哲倫號上活動的船員中,還沒有人真正理解引擎的工作原理。我們只會使用,僅此而已。
「在休眠的船員中倒是有三位精通引擎的科學家,但是如果在抵達薩根二之前就讓他們甦醒,我們就會遇上大麻煩。
「有人挖空心思地想把超空間的地理動力結構轉化成圖形,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宇宙一開始就有11維?為什麼不是個更加整齊的數字,比如10或12?我當年上基礎推進理論課的時候,我的導師是這麼對我說的:『你要是能理解量子引擎,你就不會坐在這裡了,你會去拉格朗日一號上的高等研究所。』我當時正一個勁地思考10的負33次方厘米到底是什麼意思,以至於睡覺都做噩夢,後來導師跟我打了一個有用的比方,我這才重新睡踏實。
「他對我說:『麥哲倫號的船員只需要知道引擎能幹什麼。他們就像是主管配電網的工程師,只要知道如何分配電力就行,沒必要懂得電力是怎麼產生的。產生電力的可能是一台簡單的裝置,比如石油驅動的發電機、太陽能電池板、水輪機什麼的,但這些都和配電工程師無關。當然了,發電原理他們還是懂的,但這並不是順利完成工作的必要條件。但是電力也可能來自一套更加複雜的系統,比如裂變反應堆、熱核聚變裝置、輕子催化器、彭羅斯節點、霍金-施瓦茨切德內核。你聽明白了嗎?整個系統當中,總有工程師理解不了的東西,不過他們只要能在需要的時間和地點切換電力,就仍舊是稱職的工程師。』
「同樣的道理,就算不懂引擎原理,我們也照樣能把麥哲倫號從地球開到薩拉薩星,希望還能開到薩根二。但是總有一天,或許是在幾個世紀之後,我們會在智力上趕上發明量子引擎的那位天才。
「誰知道呢?或許你們還會搶先一步呢,薩拉薩星上或許會誕生未來的弗朗西斯·佐爾坦,到那時就輪到你們來拜訪我們了。」
她並不相信真會如此,但這個尾結得不錯,話音落下,會場裡掌聲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