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牧歌

2024-10-02 01:59:56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羅倫的話一出口,周圍的塔納人就樂了,還紛紛裝出了「我不相信」的表情。

  「先是說你沒坐過船,現在又說你不會騎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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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該臉紅!」米蕾莎一邊譏笑,一邊眨了眨眼,「這可是人類發明的最高效的交通工具,你居然從來沒試過!」

  「在飛船里用不上,在城市裡又太危險了嘛!」羅倫反駁,「好了,要學些什麼?」

  他立刻發現,要學的還真不少。自行車不像看上去那麼好騎。儘管真要從這架重心低、輪子小的機器上摔下來絕非易事(他有幾次差點做到了),但要學會駕馭它卻也不簡單,他試了幾次就心灰意冷。要不是米蕾莎向他保證這是探索島嶼的最佳方法,他還真的堅持不下去——探索島嶼之外,他還想探索探索米蕾莎。

  他又跌跌撞撞地騎了幾圈,慢慢悟出了竅門:不必刻意保持平衡,一切交給身體的反應。這非常合乎情理:如果人在步行中時刻考慮該怎麼走,那麼立刻就不會走路了。羅倫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是花了些時間才學會信任自己的本能。一旦跨過這個檻,他就進步飛快了。最後,米蕾莎終於如他所願地提出,要帶他去看看島上偏遠的小路。

  雖然才離開鎮子不過五公里,但他感覺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他們騎過的距離肯定超過五公里,狹窄的自行車道故意設計得七彎八繞,以便穿過最長但也是風景最佳的路線。利用通信器上的定位裝置,羅倫能輕易找到自己的所在,可是他根本懶得定位,迷路有迷路的樂趣。

  米蕾莎卻寧可他把通信器留在營地里。

  她剛才就指著他左臂上那條布滿控制項的綁帶,問他幹嗎非要帶著這東西。「偶爾遠離人群也不錯吧?」

  「同意,但飛船的規章是很嚴格的。要是貝船長緊急呼叫的時候沒有應答……」

  「他會怎麼樣?把你關進牢里?」

  「我倒是寧願蹲大牢也不願聽他說教。反正我已經調到睡眠模式了,如果艦載通信系統還是呼叫成功,那就一定是緊急事態,那樣就必須應答了。」

  羅倫像過去一千多年的地球人一樣,衣服可以不穿,通信器卻不能不帶。地球的歷史上充滿了這樣的恐怖故事:在某處發現了一具屍體,幾米之外就是安全地帶,只因為沒按到通信工具上的報警按鈕,最終還是死了。

  這條車道顯然不是為繁重的交通所建,它的寬度還不到一米。剛開始,羅倫感覺是在一條繃緊的繩索上騎車,得盯著米蕾莎的後背才不會掉下來(這個任務著實不壞)。但騎上幾公里之後,他漸漸對自己有了信心,兩眼也有空欣賞別的風景了。如果這時有人迎面騎車而來,那麼雙方都得下車推行。一想到以五十多公里的時速與人相撞,羅倫就不敢再想下去——扛著撞爛的自行車回家,可得走很長一段路……

  沿途的大部分時間,兩人都一聲不吭地騎車,只有在米蕾莎指出罕見的樹木或絕美的風景時才交談幾句。這種靜默是羅倫有生以來從未體驗過的。在地球上時,他總是被包圍在各種聲音當中,飛船上的生活更是各種機械噪聲的交響曲,這些聲音通常叫人放心,可一旦警報響起就讓人心跳驟停。

  而在這裡,樹木卻在周圍拉起了一塊無形無聲的幕布,無論他們說什麼,周圍都是一片靜默。剛開始,這種新奇的感覺讓羅倫十分受用,但漸漸地,他開始渴望能有什麼東西來填滿耳邊的真空。他甚至想過從通信器里放點背景音樂出來,但米蕾莎肯定不會同意。

  可是騎了一陣,他就驚喜地聽見了音樂的節拍,那是薩拉薩星上的舞曲,他現在已經聽得耳熟了。腳下的車道一路蜿蜒,很少有兩三百米長的直道,兩人轉過一個急彎方才發現聲源:那是一頭哼唱著音樂的機械怪獸,它占滿了整個路面,正以步行的速度朝他們緩緩移動,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機械毛毛蟲。兩人下了車,看著它慢條斯理地通過,羅倫認出那是一台自動路面修復機。他發現機身上打著幾個粗糙的補丁,甚至還有幾處凹陷,心裡不由得覺得納悶:南島的勞工部為什麼不好好修理修理這東西呢?

  他問米蕾莎:「幹嗎要放音樂?看這機器人的樣子應該不喜歡音樂的。」

  這個笑話剛說出口,機器人就對他提出了嚴正警告:「請不要踏上我身邊一百米之內的路面,它還沒有板結。請不要踏上我身邊一百米之內的路面,它還沒有板結。謝謝您的配合。」

  米蕾莎望著羅倫驚訝的表情,大笑起來。

  「是啊,它的智能當然不高。音樂聲是對過往行人和車輛的提醒。」

  「裝個喇叭不是更有效嗎?」

  「有效是有效,可是……就不親切了呀!」

  他們把自行車推到路邊,等候這一串由鉸鏈連接的鐵罐和控制元件組成的鋪路裝置慢慢通過。羅倫忍不住摸了摸剛剛軋平的路面,它暖暖的,看著有點濕潤,但實際上非常乾燥。羅倫稍稍用力,路面便微微出現了凹陷,但是不出幾秒鐘,它就變得如同岩石般堅固了。羅倫看著路面上淡淡的指印,心中暗笑:我也在薩拉薩星上留下印記了——至少能留到鋪路機再度造訪之前。

  兩人上車繼續騎行,前方是一片丘陵地帶,路面漸漸上升。羅倫感覺大腿和小腿肚上那些不常用的肌肉開始酸痛起來,心想這車要能加點輔助動力就好了。可是米蕾莎對電動馬達不屑一顧,覺得那是軟弱的標誌。她的速度一點都沒放慢,羅倫別無選擇,只能大口呼吸,緊隨其後。

  前方隱約傳來呼嘯聲,那是什麼?當然不會是有人在南島的腹地試驗火箭引擎!車輪繼續向前,呼嘯聲也越變越大。羅倫剛想明白幾秒鐘,聲源就出現在了眼前。

  以地球的標準看,這條瀑布並不怎麼壯觀:它高約百米,寬約二十米,底部是一片翻騰的泡沫。空中橫跨著一座金屬橋樑,在水珠的潑濺下閃閃發亮。

  米蕾莎總算下了車,一臉壞笑地看著羅倫。羅倫鬆了口氣。

  她對著前方的景致揮了揮手:「你注意到什麼……奇特的地方了嗎?」

  「怎麼個奇特?」羅倫想讓她給點提示。放眼望去,只見連綿的樹木和植被,蜿蜒的道路通向瀑布的另一側。

  「看樹,看樹啊!」

  「樹怎麼了?我又不是……又不是植物學家。」

  「我也不是,但這一眼就能看出來,再仔細看看?」

  他又看了看,還是困惑。但下一個瞬間,他就突然明白了。因為樹木是自然工程的產物,而他又是一位工程師。

  瀑布兩側的樹木出自兩位設計師的手筆。儘管他叫不出自己這一側的樹木的名稱,但它們看起來都有點眼熟,肯定是來自地球的品種……對了,那邊那棵肯定是橡樹——很久以前,他曾經在某地看見過那低矮枝條上綻放的美麗黃花。

  但過了橋就是另一個世界了。那一側的樹(還能算樹嗎?)形狀粗糙,一副還未長成的模樣。它們有的長著粗短的木桶形樹幹,上面伸出幾根長滿尖刺的枝條,有的宛如巨大的蕨類植物,另一些則好像瘦骨嶙峋的巨大手指,指節處長著一圈圈硬毛。整個叢林沒有開出一朵花……

  「這下我明白了,那些都是薩拉薩星的本土植被。」

  「沒錯,它們幾百萬年前剛從海里爬上來。我們管這地方叫『大裂谷』,但實際上,它更像是兩支軍隊交鋒的戰場,沒人知道哪一邊能贏。不過有我們插手,就誰都贏不了!地球上的植被比較先進,但本土植物更適應化學環境。這裡不時會發生一方入侵另一方的事件,每次我們都會幹預,在入侵者站穩腳跟前把它們鏟倒。」

  兩人推著自行車走過修長的橋樑,羅倫一路上都在感嘆這奇異的景色。自從在薩拉薩星上著陸,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正在一顆地外行星上。

  當年,就是這些長相彆扭的樹木和原始蕨類形成了煤層,推動了工業革命,正好及時地挽救了人類。看著眼前的景象,他不由得想像一頭恐龍從植物叢中一躍而出,但他隨即意識到,這些植物在地球上茂密生長時,那些可怕的蜥蜴還有一千萬年的光景才會出現……

  兩人重新跨上車座,羅倫突然痛呼了一聲:「克拉肯!該死的!」

  「你怎麼了?」

  羅倫跌倒在地,仿佛是上天的眷顧,他的腳下正好是一塊絲線狀的地衣。

  「我抽筋了。」他咬緊牙關,低聲咕噥,雙手捂著小腿肚上痙攣的肌肉。

  米蕾莎用關切而不失自信的口吻說:「讓我來。」

  在她那粗疏卻舒適的按摩之下,抽搐漸漸消失。

  又過了一陣,羅倫開口說話:「謝謝,這下好多了。請別停。」

  「你覺得,我會停嗎?」米蕾莎悄聲說。

  不一會兒,兩個世界就合為了一體。

  [1] 布萊船長:指威廉·布萊,英國海軍將領,「慷慨號」船長,因船員譁變遭受流放。《叛艦喋血記》就是據此改編的電影。庫克船長同樣也是英國海軍將領,三度出航太平洋,最後在夏威夷群島為當地土著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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