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在水塘邊 32 轉向
2024-10-02 01:45:38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最新消息,」史密斯艦長向全體人員宣布,「銀河號目前呈漂浮狀態,情況良好。一位艦上人員——女服務生——已經死亡,不清楚詳細情形,但其他的人員都安然無恙。
「該船所有系統都正常運作。雖然有些漏洞,但都在控制中。根據拉普拉斯艦長的說法,目前沒有急迫的危險,但不斷吹拂的風將他們吹往永晝面的中央地帶,離陸地越來越遠。不過這不是個嚴重的問題,幾乎可以確定他們會先遇到一些大島。現在他們離最近的島嶼約有九十公里。他們已經看到一些大型的海洋動物,表面上看起來無害。
「假如沒有意外,他們應該可以撐幾個月,直到斷糧為止——目前已經實施嚴格的配給制度。根據拉普拉斯艦長的說法,人員士氣仍然相當高昂。
「目前我們的情況是這樣。如果我們即刻返回地球,經過整補之後,可以在八十五天之內抵達歐羅巴的降落軌道上。宇宙號是現在唯一可以在那邊降落然後載物起飛的宇宙飛船。蓋尼米得上的太空梭也許可以擔任空投物資的工作,但也僅止於此——當然,這些物資可以讓他們活得久一點。
「各位女士、先生,很抱歉,此次旅遊行程恐怕要縮水了;但我想各位應該同意,原先答應讓你們看的都看過了。而且我相信,你們會贊成這個新任務——雖然,坦白說,成功的概率非常小。簡報到此結束。弗洛伊德博士,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
所有其他的人都心事重重地紛紛飄離休息室,以往在這裡所做的簡報很少像這次這麼沉重。艦長的眼睛迅速掃過寫字板上的一大堆信息;在許多場合,印在紙張上的文字仍然是最方便的溝通工具,但在這裡仍可看到科技的影響力。艦長正在閱讀的紙張,是用可以無數次重複使用的材料做成的,這大大減輕了紙簍的負荷量。
「弗洛伊德,」他不像剛才那麼拘禮,說道,「你可以猜想得到,目前通信電路幾乎被塞爆了,其中有很多事情我沒辦法了解。」
「史密斯,」弗洛伊德回答道,「有沒有小克里斯的消息?」
「還沒有,但蓋尼米得那邊已經把你的信息轉過去,他現在應該收到了。你知道的,私人通信有一定的優先次序——當然,你的名字被排在最前面。」
「謝謝你,艦長。有什麼可以效勞的?」
「也沒什麼——有的話我會告訴你。」
這可說是他倆在未來相當長的時間內最後一次的談話。幾個小時之後,弗洛伊德將被稱為「瘋狂的老傻瓜」,而且宇宙號上將發生一次短命的叛亂事件——由艦長主導。
事實上,這件事不是弗洛伊德的主意,他只希望它是……
綽號「星宿」的二副羅伊·喬森是位導航官,弗洛伊德還不太認識他,除了偶爾見面時說聲「早安」之外,沒什麼來往。因此,當這位導航官羞怯地敲他的艙門時,弗洛伊德感到相當意外。
這位導航官帶著一疊航圖,似乎有點局促不安。這倒不是出於對弗洛伊德的敬畏——艦上每個人都已經習慣他的存在了——因此必定另有隱情。
「弗洛伊德博士,」他開口說話,語氣非常急切,像一位推銷員,仿佛其未來成敗盡在此一舉,「我需要你的建議……和協助。」
「沒問題——你要我做什麼?」
喬森打開航圖,上面畫的是太隗軌道內所有行星的位置。
「當年你將列昂諾夫號和發現號連接在一起,在木星爆炸之前逃離,這件事給了我一個靈感。」
「那不是我的主意,是庫努想出來的。」
「哦——我才知道。當然,現在我們沒有另一艘宇宙飛船可以提供動力,但我們有更好的東西。」
「你指的是什麼?」弗洛伊德問道,一時還摸不著頭腦。
「請不要笑我。我們為什麼還要趕回地球補充燃料呢?就在幾百米外的地方,老實泉每秒鐘就會噴出好幾噸的水。假如取用這些水,我們就可以在三個星期內抵達歐羅巴,而不必花上三個月的時間。」
這個觀念雖然大膽,但簡單明了。弗洛伊德一時僵住了。他可以馬上提出半打的反對意見,但每個意見都不具決定性。
「艦長的意思呢?」
「我還沒向他報告,這也是我請你幫忙的原因。我希望你幫我檢驗這些計算數據,然後再把這個觀念轉告他。要是我去的話,他一定當場否決,這點我很確定。當然我不會怪他。要我是艦長的話,我想我也會……」
艙房裡沉默了許久,然後弗洛伊德緩緩說道:「我先告訴你所有不可行的理由,然後你再告訴我,我錯在了哪裡。」
二副喬森很了解他的指揮官,史密斯艦長從來沒聽過這麼瘋狂的建議……
他提出許多反對意見,都是有憑有據的,絲毫沒有「你少給我出餿主意」的味道。
「哦!理論上是行得通,」他承認,「但請想想看實際上的諸多問題,老兄!你如何將那東西裝進燃料槽里?」
「我跟工程師談過了。我們可以將宇宙飛船移到坑洞的邊緣,五十米範圍內都很安全。我們可以把艦上沒用的管線拆下來,然後伸到老實泉里,等待它噴發;你知道,它很準時,而且不兇悍。」
「但是在幾乎真空的環境下,水泵無法操作!」
「我們不需要水泵,只要靠間歇泉本身的噴出速度,每秒鐘至少就有一百公斤的進帳。老實泉會幫我們全部搞定。」
「它給的是冰晶和蒸汽,不是液態水。」
「只要上艦,自然會凝成液態。」
「你真的是有備而來,對吧?」艦長語帶誇獎地說道,「但我還是無法苟同。比如說,這水的純度夠嗎?有沒有污染物質在裡面?尤其是碳粒子。」
弗洛伊德不由得微笑起來。史密斯艦長對煤灰太敏感了。
「大的顆粒可以濾掉,其他的對反應作用沒有影響。哦!還有——這裡的氫同位素比值比地球上的更好,可以增加一些額外的推進力。」
「你那些同事對這項提議有什麼意見?假如我們直接前往太隗的話,他們返家的時間可能要延後好幾個月……」
「我還沒跟他們談過,但人命關天,慢幾個月返家應該不算什麼。我們可以比預定早七十天抵達銀河號!七十天!在歐羅巴上,七十天可能發生很多事!」
「我完全了解時間的重要性,」艦長厲聲道,「我們也有時間的壓力啊。多了這一趟行程,我們的存糧恐怕不夠。」
他只是在找碴兒罷了,弗洛伊德心想,而且他也知道我已看穿他,所以,說話最好婉轉一點……
「多幾個星期也不行嗎?我不相信存糧有那麼緊。況且,這一陣子我們吃得太好了。假如能暫時縮減一點配額,對某些人可能更好呢。」
艦長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去跟威利斯和米凱洛維奇說說看。不過我還是認為這項計劃完全不可行。」
「至少我們可以向老闆提議試試。我想跟勞倫斯爵士談談。」
「老實說,我沒辦法阻止你,」史密斯艦長口是心非地說道,其實他心裡很想阻止,「而且答案如何,不問便知。」
但這次他錯了,錯得離譜。
鍾勞倫斯爵士已經三十年沒有賭博了,這是為了維持他在商場上的高貴形象。其實在年輕時代,他經常在香港跑馬場裡試試手氣。(後來,標榜禁欲主義的政府以維護社會善良風氣為理由,將跑馬場關了。)勞倫斯爵士心裡常想,人生就是這樣——能賭的時候沒錢,有錢的時候不能賭。他現在是世界首富,必須顧及形象。
不過,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的整個事業生涯就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豪賭。為儘可能掌控勝算,他搜集最好的信息,根據自己的預感判斷哪些人會提供最佳的建議,然後聽取他們的意見。當他發現這些東西有問題時,經常都會及時警覺,全身而退;但這裡面總有風險的因素在。
此時,他看完弗洛伊德的便箋之後,遺忘已久的往事又回到腦際;他仿佛又感覺到跑馬場裡的馬兒轟然跑過彎道,沖向終點的那份刺激。眼前也是一項賭注——也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但他不敢向董事會報告,更不敢讓賈絲明夫人知道。
「威廉,」他說道,「你認為如何?」
他兒子(穩重有餘,但衝勁不足,也許他這一代已經不需要衝勁了吧)的回答恰合他的心意。
「理論上絕對站得住腳。宇宙號一定做得到——根據書面資料判斷。我們已經折損了一艘宇宙飛船,儘管有風險,另一艘絕不能坐視不管。」
「無論如何,它一定得去木星——就是現在的太隗。」
「是!不過先要在地球軌道上做好測試工作。而且,你是否知道這次直奔太隗的任務還意味著什麼?它會粉碎以往所有的速度紀錄:在迴轉的時候,宇宙號的速度將超過每秒鐘一千公里!」
這句話正中老爸勞倫斯爵士下懷,他仿佛又聽到如雷的馬蹄聲。
不過勞倫斯爵士只是淡淡地說:「我絕不會為了做什麼測試而讓他們遭遇危險,史密斯艦長也抵死不從,甚至以辭職相逼。同時請探聽一下羅氏保險公司方面的態度,我們可能必須在銀河號的索賠上稍做讓步。」
尤其是——他也許應該加一句——假如我們要將宇宙號當作更大的籌碼下注的話。
現在他只擔心史密斯艦長。拉普拉斯目前被困在歐羅巴上,史密斯是他現有的最佳指揮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