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下降
2024-10-02 01:45:2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銀河號成功地進入轉移軌道之後,儘管一切順利,讓他安心不少,張二副的心裡卻不斷為一件事掙扎。在未來的幾個小時裡,宇宙飛船將暫時由上帝接管,或者至少是由牛頓接管。除了最後的剎車及著陸動作之外,目前除了等待沒有其他的事。
他曾經想過一個愚弄羅茜的計策,也就是在最靠近歐羅巴的地點將方位逆轉,使宇宙飛船再度沖入太空,並回到一條穩定的軌道;到時候,也許蓋尼米得上會有人來救他們。不過這項計策有一個基本問題:宇宙飛船獲救時,他早就被幹掉了。張二副雖然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但也不願意當太空烈士。
無論如何,他能不能再撐一個小時都成問題;他被要求即刻降落——單獨一個人將一艘三千公噸的宇宙飛船降落在完全未知的領域。這項任務非常艱巨,即使在熟悉的月球上,他也不敢這麼冒險。
「你幾分鐘以後開始剎車減速?」羅茜問道。這句問話毋寧是個命令。她顯然具備基本的太空航行知識。張二副原先想愚弄她的計策,無論想得如何天花亂墜,恐怕是不可行了。
「五分鐘,」他回答得有點猶豫,「我可以警告艦上其他人員做準備嗎?」
「這個我來。麥克風給我……這裡是艦橋。五分鐘後開始減速。再說一遍,五分鐘。完畢。」
這項信息在休息室里的科學家和船員耳里,完全是意料之中。他們有一點幸運,艦外的幾部監視攝影機並沒有關掉。也許羅茜忘了它們的存在,更可能的是她覺得不關掉也無所謂。因此這些求助無門的觀眾——其實應該算是被俘虜的觀眾——可以親眼目睹這起攸關自身命運的事件如何發生的。
目前,裹在雲層里的新月形歐羅巴正占滿了後視攝影機的鏡頭。整顆星球的天空被凝固的水蒸氣層層籠罩,找不到任何空隙。(水蒸氣凝固之後,會掉往星球的永夜面上。)不過這無所謂,因為除了著陸前的最後一刻,宇宙飛船都是用雷達控制的。不過對於只能靠可見光觀看的人而言,心裡的焦慮可想而知。
在這群觀眾里,有一個人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研究這顆星球而一直毫無進展;此時,他比其他任何人更聚精會神地盯著那逐漸逼近的影像。范德堡坐在低重力環境專用的輕薄椅子上,安全帶微微地綁著。他幾乎沒有感覺到剎車開始時所產生的重力。
五秒鐘之後,推進力達到最大。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計算機上飛快地計算著。由於無法接近導航操作台,這些計算過程有很多都是瞎猜的,因此拉普拉斯艦長只好耐心等待一個共識出現。
「十一分鐘,」他不久後宣布,「假設他不降低推進力的大小——目前為最大值,而且假設目前的飛行高度是十公里——恰好在大氣層上方,然後直線下降,那還需要五分鐘。」
不用他特別強調,那五分鐘的最後一剎那是最關鍵的時刻。
歐羅巴似乎不堅持到最後一刻不吐露秘密。當銀河號關掉動力,翱翔在雲層上方時,仍然看不見下方的陸地或海洋。接下來的幾秒鐘,屏幕上變成了一片空白——除了稍微看到已放下的、幾乎沒用過的起落架之外,大家心裡只有干著急。幾分鐘前,起落架放下的聲音在乘客之間經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現在他們只希望它還能用。
這討厭的雲層到底有多厚呢?范德堡問自己,一直延伸到地面嗎?
不,它開始越來越稀薄,一絲一縷地逐漸稀薄——接著,歐羅巴的新天地在下方逐漸浮現,看起來似乎只有數千米遠。
它確實是片新天地,即使不是地質學家也看得出來。四十億年前,地球剛誕生的時候,可能就是這個樣子,陸地與海洋正在準備做長期的鬥爭。
直到五十年前,歐羅巴上既無陸地也無海洋,只有冰。但是現在,面向太隗的半球上,冰已經融化;融化後的水蒸發,升起之後凝固,最後堆積在酷寒的永夜面上。就這樣,數十億噸的液體從一邊半球移到另一半球,露出古老的海床;即使是遠處傳來的微弱陽光,也不知道有這些海床的存在。
將來有一天,這些扭曲的地形可能會被一層植物覆蓋,變得更柔和、更溫馴;但現在只能看見單調的熔岩流與緩緩冒著蒸汽的泥漿淺灘,其間點綴著高聳的岩石,傾斜的岩層結構清晰可見。很顯然,這裡的板塊活動非常激烈;因此,假如有一座像珠穆朗瑪峰那麼高的山冒出來,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它就在那裡——聳立在近得不自然的地平線後方。范德堡頓時感覺胸口一陣緊縮,頸後的肌肉一陣刺痛。他終於看到這座魂牽夢繫的山了,不是透過冷冰冰的儀器,而是親眼目睹。
正如他已知的,它大致上是個四面體的形狀,但有點傾斜,因此其中有一面是直立的。(即使是在這么小的重力環境,這對登山者是個絕佳的挑戰,尤其是這座山特別硬,套索釘根本敲不進去……)山頂隱藏在雲層里,其他看得見的平緩表面大部分被雪覆蓋著。
「所有麻煩都是它惹起的?」有人沒好氣地嘟噥著,「在我看來沒什麼嘛!一座普通的山而已。我猜,只要看過一次……」他的話被一陣憤怒的噓聲打斷。
銀河號現在正往宙斯山方向飛去,張二副小心翼翼地尋找適當的降落地點。這艘宇宙飛船不太能夠做側向控制,百分之九十的主推進力都是用來飛行。目前所剩的燃料只夠再飛五分鐘左右。之後,他仍然可以安全著地,但不可能再起飛。
大約在一百年前,阿姆斯特朗也曾經遇到相同的難題;但當時在駕駛時,並沒有一把手槍抵著他的頭。
不過在最後的幾分鐘,張二副全然忘記了手槍和羅茜;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於面前的事情。他儼然是整艘宇宙飛船的一部分;他如果還有人類情感的話,那不是恐懼而是興奮。他以往所受的訓練都是要做這種事,但一直都沒有機會發揮,現在卻陰錯陽差地變成他職業生涯的巔峰——雖然有可能也是他職業生涯的句點。
事情就這樣進行下去。現在他們距離山腳下不到一公里,但他仍然找不到降落地點。這裡的地形實在有夠崎嶇,峽谷縱橫,巨石林立。他連一塊網球場大小的平地都找不到;而燃料表的紅線指出,燃料只剩下三十秒鐘的用量。
啊,那裡!終於找到一塊平地,他所見過的最平的一塊。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這是最後的機會。
他謹慎地將這艘笨重的宇宙飛船像表演特技般地駛過去。那塊平地似乎被雪覆蓋著——沒錯,但暴風不停地將雪颳走。問題是,雪的下面是什麼呢?看起來應該是冰;這一定是個冰凍的湖泊。但冰有多厚呢?夠厚嗎?
銀河號的巨大噴氣像只五百噸的重錘,打在那不懷好意的表面上;一個輻射狀的圖案立即往四面八方迅速擴展。冰碎裂開,然後新的冰層開始在上面形成。宇宙飛船狂暴的噴氣噴在突然暴露的湖面時,沸騰的水形成一陣陣同心圓波,向外急速擴散。
張二副是名訓練有素的船員,遇到這種情況立即毫不思索地做出自然反應:他的左手打開安全鎖把,右手抓住裡面的紅杆,將它拉開。
銀河號啟航以來,這個用於著陸失敗的裝置一直沒被用過;現在,它終於發揮功能,將宇宙飛船拉起來,重新沖回太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