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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7:32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不要急於揭示判斷結果。隱匿判斷往往更有力。它可以引導反應,而這種反應的效果只有在改變已經太遲的時候才能感覺到。

  ——貝尼·傑瑟里特對新入會成員的建議

  什阿娜聞到了遠處蟲子的味道:美琅脂的肉桂味,夾雜著火石和硫黃的苦味,那是偉大的拉科斯食沙者體內那片水晶堆築的地獄的氣味。她之所以能感覺到這些微小的後代,是因為它們的數量很多。

  

  它們太小了。

  今天的沙漠監測站一直很熱,現在下午已經過半,內部的人工降溫讓她感覺心情舒暢。因為西窗一直開著,她的老臥室有溫度調節設施,所以勉強還能忍受。什阿娜走到那扇窗邊,望向窗外耀眼的沙粒。

  憑著記憶,她知道今晚這裡會有什麼美景:乾燥的空氣中星光閃耀,微微照亮著直達遠處漆黑的彎曲的地平線的沙波。她記起了拉科斯的那些月亮,不由得心生懷念。僅有星星無法滿足她弗雷曼基因中的渴望。

  她曾把這看作暫時的歇息,她可以有些時間、有自己的地方想想她的姐妹會正在經歷什麼。

  伊納什洛罐、賽博格,現在又發生了這件事。

  她們做了分享之後,歐德雷翟的計劃對她而言就不再是秘密。一場豪賭?如果成功會怎樣?

  也許我們將能夠知道明天的樣子,以及我們變成了什麼。

  她承認沙漠監測站磁石般的吸引力,這裡不僅是考慮結果的地方。今天的監測站驕陽似火,她曾在烈日下行走,向自己證明她仍然可以用她的舞蹈召喚沙蟲,將情感化為行動。

  安神聖舞。我的沙蟲語。

  她也曾在一座沙丘上跳起苦行僧的狂舞,直到最後飢餓打碎了她記憶入定的狀態。到處都是小小的沙蟲,警惕地大張著嘴,讓人不禁記起晶牙框架內的火焰。

  可為什麼會這么小?

  調查人員的話有些道理,卻並不能讓人完全滿意。「是潮濕的緣故。」

  什阿娜憶起沙丘的巨型夏胡魯,「沙漠老人」,大到足以吞下香料採收工廠,環形體表如鋼鐵般堅硬。在自己的領域它們是主人。在沙中它們是神靈,是魔鬼。站在窗前,她感受到了它們的潛力。

  暴君為什麼選擇在沙蟲體內共生?

  那些小小的沙蟲承載著他無盡的夢境?

  沙鮭在這片沙漠上棲息。將它們作為新的皮膚,接受它們,她就可能會追隨暴君的路。

  變形。分裂之神。

  她知道這種誘惑。

  我敢嗎?

  那段最後的無知歲月湧上她的心頭——那時候她剛剛八歲,按沙丘星上的伊加特月算的話。

  不是拉科斯。是沙丘星,我的先祖是這樣叫它的。

  現在也不難記起她那個時候的樣子:皮膚黝黑的細瘦孩子,棕色的頭髮被曬得有些斑駁。這位美琅脂獵手(因為那是孩子們的任務)和童年夥伴們一起跑進開闊的沙漠。記憶中這種感覺多麼珍貴。

  但記憶有陰暗的一面。集中注意力到鼻孔里,一個小女孩發現了強烈的氣味——香料菌叢!

  迸發!

  美琅脂噴髮帶來了撒旦。沒有沙蟲能抵禦其領地內香料迸發的誘惑。

  都吃光好了,暴君,吞掉那個我們稱為家的痛苦的棚屋聚居地,吃了我所有的朋友和家人。你為什麼獨獨留下我?

  那是多大的怒火在焚燒著那個纖細的孩子啊。她所愛的一切都被一條巨大的蟲子帶走了,這條蟲子卻拒絕了她想要死在它火焰里的企圖,反而把她帶到了拉科斯祭司的手裡。她就這樣被帶給了貝尼·傑瑟里特。

  「她和沙蟲說話,它們放過了她。」

  「那些放過我的,我不會放過它們。」當初她是這樣告訴歐德雷翟的。

  現在歐德雷翟知道我必須做什麼了。你沒法壓抑野性,達爾。現在我敢叫你達爾了,因為你就在我的腦海中。

  沒有回應。

  這些新的沙蟲體內也帶著雷托二世意識的珍珠嗎?她的弗雷曼祖先堅持這種說法。

  有人遞給她一個三明治。是瓦利,高級侍祭助手,她曾擔任沙漠監測站的指揮官。

  歐德雷翟提拔她進議會的時候,是在她的堅持下,瓦利才得以擔此重任。不是因為瓦利學會了我對於尊母性束縛技能的免疫力,也不是因為她總能敏銳地察覺到我的需求,而是因為我們說著同一種秘密語言,瓦利和我。

  瓦利的大眼睛再不是她的靈魂之窗,它們已經蒙上了一層屏障,顯示出她已經知道如何阻擋刺探凝視;淺藍色的色素沉著清晰可見,如果她能通過香料之痛,很快就將全部變成藍色。按育種計劃的要求來看,瓦利幾乎可以算是白化病者,並且基因譜系的可靠性也值得商榷。她的皮膚更證實了這種判斷:蒼白且布滿雀斑。你會覺得這種皮膚的表面是透明的。你不會去注意皮膚本身,而會注意皮膚下面的東西:無法抵抗沙漠太陽的粉色血肉。只有在這個陰涼的地方,瓦利才能把她那敏感的皮膚暴露給那些質疑的眼睛。

  為什麼這樣的一個人能凌駕於我們之上?

  因為對於我要做的事來說,這是我最信任的人。

  什阿娜心不在焉地吃了三明治,同時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沙漠的景致上。也許某天,整顆聖殿星會變成另一顆沙丘星?不……類似但不完全一樣。我們在這個無限的宇宙中創造了多少這樣的地方?毫無意義的問題。

  遠處變幻莫測的沙漠出現了一個小黑點。什阿娜眯起眼睛看去。是撲翼飛機。黑點逐漸變大,然後又小了。它在沙地上逡巡著,檢查著四周的情況。

  我們在這裡創造的到底是什麼?

  她看著慢慢侵占大地的沙丘,感到的是驕傲自大。

  瞻仰我的傑作吧,渺小的人類,絕望吧。

  但我們做了這件事,我的姐妹和我。

  你呢?

  「我感覺熱度中有種新的乾燥氣味。」瓦利說。

  什阿娜同意她的說法。無須多說,她走到大型工作檯前,她可以趁著日光研究鋪在台子上的地形圖:地形圖上按她的設計插著小小的旗子,圖釘上還連著綠色的線。

  歐德雷翟曾經問過:「這真的比投影要好嗎?」

  「我需要那種可以觸碰的感覺。」

  歐德雷翟接受了她的觀點。

  投影很乏味。它沒有一點土地的氣息。你沒法把手指放在投影上,然後說:「我們要去那裡。」投影上的一根手指等同於空氣中的一根手指。

  用眼睛看永遠都不夠。必須用身體去感受它的世界。

  什阿娜發覺有男性汗液刺鼻的氣味,筋疲力盡、大汗淋漓後的霉味。她抬起頭,看見一個黑皮膚的年輕人站在門口,姿勢傲慢,表情也很傲慢。

  「哦,」他說,「我以為你會是一個人呢,瓦利。我一會兒再來。」

  他用一種仿佛能把人看穿的眼神盯了一眼什阿娜,然後走了。

  有很多事情,必須由身體感覺到才能了解。

  「什阿娜,你為什麼待在這兒?」瓦利問。

  你在議會那麼忙,到這裡要找什麼?難道你不信任我?

  「我來這裡思考一下,還有什麼事是護使團需要我做的。她們看到了一件武器——沙丘星的神話。有幾十億人向我禱告:『與分裂之神交談的神聖之人。』」

  「幾十億這個數字還不夠。」瓦利說。

  「但它符合我的姐妹們在我身上看到的力量。那些崇拜者相信我和沙丘星一起死去了。我變成了『被壓迫者神廟中強大的魂靈』。」

  「比一個教團還強大?」

  「如果我出現在那個等待著我的宇宙中,身邊有一隻沙蟲,瓦利,可能會發生什麼?我的一些姐妹滿腦子都是這種念頭,她們覺得這種事可能發生,這讓她們對未來充滿希望又疑慮重重。」

  「我能理解她們的疑慮。」

  確實如此。穆阿迪布和他的暴君兒子正是將這種宗教植入釋放到了毫無戒心的人類當中。

  「她們還有什麼好考慮的?」瓦利堅持說。

  「如果有我做重要的支柱,她們就能用這根槓桿撬動整個宇宙!」

  「但是她們怎麼能控制這樣的力量?」

  「問題就在這裡。有些事情的不穩定性根深蒂固,難以更改。宗教從來都不能真正被人控制。但是有些姐妹認為她們可以以我為中心引導建立一種宗教。」

  「如果她們不足以引導宗教呢?」

  「她們說女人的宗教總是在更深處流動。」

  「真的?」她對高層的話提出了質疑。

  什阿娜只能點頭。他者記憶已經證實了。

  「為什麼?」

  「因為在我們的內部,生命會自我更新。」

  「這就是全部原因?」她在公開質疑。

  「女人經常背負著弱者的名聲。人類對底層事物懷有特殊的同情。我是個女人,如果尊母想要我死,那麼我必須得到祝福。」

  「你的話聽上去和護使團說的一樣。」

  「如果你是獵物之一,就會考慮任何可以逃跑的路線。人們崇敬我。我不能忽視那股潛在力量。」

  也不能忽視危險。所以在受到尊母壓迫的一片黑暗中,我的名字變成了一盞閃亮的明燈。讓這盞明燈變成熊熊大火將會多麼容易!

  不……她和鄧肯想出的計劃更好。從聖殿逃脫。它不僅是它居民的死亡陷阱,對貝尼·傑瑟里特的夢想而言也一樣。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在這裡。也許我們再不會被獵殺了。」

  「也許?」

  「但是為什麼是現在?」

  我沒法公開說明,因為那樣的話看門狗就會知道。

  「我對那些蟲子很著迷。其中一個原因是我的一位先祖曾帶領人們遷到沙丘星。」

  這點你還記得,瓦利。有一次我們曾經在沙地上說過這件事,只有我們倆。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要來拜訪了。

  「我記得你說她是個純正的弗雷曼人。」

  「還是位禪遜尼大師。」

  我也將引領我自己的遷徙,瓦利。但我需要那些沙蟲,只有你能提供的沙蟲。而且必須快。交叉點的報告也在催促著一切要加速進行。第一批飛船很快就將返回。今晚……或者明天。我很害怕他們帶來的消息。

  「你還有興趣帶幾條蟲子回中樞,以便你近距離研究嗎?」

  哦,是的,瓦利!你記得。

  「可能會有趣。我沒多少時間做這樣的事,但我們能得到的任何知識都可能會有所幫助。」

  「那邊可能對它們來說有些太潮濕了。」

  「平台上無艦的巨籠可以改造成沙漠實驗室。有沙子,也有可控的天氣。將第一條沙蟲帶過來的時候,它就具備那些基本條件了。」

  什阿娜看向西窗:「落日,我想再去遠些,在沙子上走走。」

  第一批飛船今晚會返回嗎?

  「好的,聖母大人。」瓦利站在一邊,讓開了通往門口的路。

  什阿娜邊走邊說道:「沙漠監測站很快就需要搬遷。」

  「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什阿娜從社區邊緣的拱形街面上出現時,太陽正落到地平線之下。她闊步走進星光下的沙漠,如同兒時那樣用她的感官探索著。啊,空氣中浮動著肉桂精華的味道。沙蟲就在附近。

  她暫停了一下,然後轉向東北方向,背對著最後一抹餘暉,把手掌平放在眼睛的上方和下方,這是弗雷曼人的古老方法,能夠限制視野和光線。她從水平的框架內望出去。從天空落下的一切都必須經過這狹窄的縫隙。

  今晚?他們天黑後就會來,這樣可以延遲解釋的時刻。有一整晚的時間用來思考。

  她以貝尼·傑瑟里特的耐心等待著。

  一道火焰的弧線在北面的地平線上方劃出一道細線,又一道,又一道。它們降落的位置正是著陸平台。

  什阿娜感覺她的心跳在加速。

  他們已經來了!

  他們會給姐妹會帶來什麼消息?回來的是凱旋的勇士還是難民?

  從歐德雷翟計劃的演變來看,這兩者也許沒什麼太大區別。

  她在早晨到來前就會知道。

  什阿娜放下雙手,發現自己在顫抖。她深呼吸,念起《對抗恐懼的連禱文》。

  現在,她走在沙漠上,用記憶中沙丘星特有的步伐進行沙漠行走。她幾乎快忘了該怎麼挪動雙腳,就好像腳上增加了額外的重量一般。很少用到的肌肉也被喚醒,但一旦學會這種散亂的走法,就永遠也不會忘記。

  曾經,我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我還能再次這樣行走。

  如果看門狗發現了這種想法,可能會對她們的什阿娜心生疑慮。

  她想,這是她自己的失敗。她已經變得適應了聖殿的節奏。這顆星球曾以地表之下的層面與她對話。她能感受到土地、樹木、花朵和每個成長中的生物,就好像它們都是她的一部分。而現在則是令人不安的運動,這種語言仿佛來自另一顆星球。她感覺到沙漠在改變,而這種改變使用的也是不同的聲音。沙漠,不是全無生命,而是以一種與曾經草木蒼翠的聖殿完全不同的方式在活著。

  生命更少,但更濃烈。

  她聽到沙漠的聲音:爬行類蜿蜒而行,昆蟲吱吱嘎嘎、嘰嘰喳喳地鳴叫,頭頂上狩獵的翅膀發出沙沙聲,還有沙地上最快的撲通聲——更格盧鼠,那是期待沙蟲會再次統治這裡的人們帶來的。

  瓦利會記得將來自沙丘星的動植物送過去的。

  她在一座稍高些的沙坎上停下腳步。在她面前,黑暗模糊了邊界,那是一片陷入靜止的海洋,一朵陰影形成的浪花拍打在這片不斷變化的暗影灘上。這是一望無垠的沙漠之海。它的起源很久遠,而它要去的地方比這裡更加陌生。

  如果我能做到,我將帶你去那裡。

  夜晚的微風吹來,這是從乾旱的陸地向更濕潤的地方奔跑的風,在她身後拂起一層灰塵,落在她的臉頰和鼻子上,風吹過,吹動了她的發梢。她被此時此景觸動,很傷心。

  本來可能是另一副樣子的。

  已經不再重要了。

  現在的事情——它們才更重要。

  她深深吸了口氣。肉桂的香味更濃了。美琅脂。香料和沙蟲都在附近。沙蟲們知曉她的存在。空氣多久才能足夠乾燥,好讓沙蟲們可以長成龐然大物,開始它們曾經在沙丘星上那樣的耕種呢?

  那顆星球和那片沙漠。

  她把它們看成是同一首史詩的兩半,就像貝尼·傑瑟里特和她們所服務的人類,是相匹配的兩半。一方被消除,剩下的那個就只是失去目的的空洞。雖然說不至於生不如死,但只會毫無目的地遊蕩。尊母獲勝可能就會帶來這種威脅,成為被盲目的暴力所瞄準的目標!

  在一個充滿敵意的宇宙中變得盲目。

  這就是暴君讓姐妹會存留的原因。

  他知道他只給了我們道路,卻沒有告訴我們該去向何方。他玩笑般留下成堆的難題,最後卻一點也沒解決。

  不過他本身可以算個詩人。

  她回憶起他那達累斯巴拉特的「記憶詩篇」,那是貝尼·傑瑟里特保存的一點殘存紀念品。

  為什麼我們要保存它?為了我現在能用它填滿我的大腦?為了忘記我明天可能會面對的時刻?

  詩人美妙的夜晚,

  被無瑕的星星盛滿。

  獵戶座僅一步之遙。

  他的凝望,洞察一切,

  標記我們的基因,永恆久遠。

  擁抱黑暗與凝視,

  在餘暉中蒙上雙眼。

  這就是貧瘠的永恆!

  什阿娜猛地發覺她贏得了一個可以成為終極藝術家的機會,這種感覺滿到溢出,在她面前的是全新的空白空間,在那裡她可以隨心所欲地盡情創作。

  一個不受限制的宇宙!

  歐德雷翟在她童年時期第一次接觸貝尼·傑瑟里特的目標時說過的話又在她腦海中響起:「我們為什麼這麼看重你,什阿娜?其實真的很簡單。在你身上,我們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東西。你來了,我們看到它發生了。」

  「它?」我那時是多麼天真!

  「地平線上升起的新事物。」

  我的遷徙將去尋求那新事物。但是……我必須找一顆有月亮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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