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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5:10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能以新方式闡釋平凡陳腐事物的人是可怕的。我們不想改變自己的想法。這種要求讓我們遭受威脅。「我已經了解了重要的事!」我們說。然而,改變者硬將我們的舊想法扔到一邊。

  ——禪蘇菲大師

  

  米勒斯·特格喜歡在圍繞著中樞的果園裡玩耍。他還在蹣跚學步時,歐德雷翟第一次將他帶到了這裡。他早期的鮮活記憶之一:剛滿兩歲,他就知道自己是個死靈了,儘管還不清楚這個詞的全部含義。

  「你是個特別的孩子,」歐德雷翟說道,「我們從一個很老的男人的細胞里生出了你。」

  儘管他是個早熟的孩子,而且她的聲音讓人隱約覺得不安,他還是對奔跑在夏日樹下的高草叢中產生了興趣。

  後來,有了第一次之後,他又增添了幾次造訪果園的經歷,並將它們與歐德雷翟及其他教導過他的人的印象累積疊加起來。他很早就意識到,歐德雷翟和他一樣喜歡散步。

  在他四歲時的一個午後,他告訴她:「我最喜歡春天。」

  「我也是。」

  在七歲時,他已經表現出了能比肩全息記憶的卓越精神力量,正是這力量使得姐妹會賦予了他之前的轉世以重任。他開始將果園視為一個能讓他探究內心深處的場所。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攜帶著一些無法回憶的記憶。他深感不安,轉身看著午後陽光下歐德雷翟身軀的輪廓,說道:「有些東西我想不起來!」

  「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來的。」她說道。

  他無法在明亮的陽光下看清她的臉。她的聲音來自一個模糊的地方,仿佛是她發出的,又仿佛是來自自己的體內。

  那年,他開始學習霸撒米勒斯·特格的生平。那個人的細胞給了他生命。歐德雷翟舉起了指甲,跟他解釋了一部分:「我從他脖子的皮膚上取下了一小片細胞,它們已足夠賦予你生命。」

  那年的果樹更加茂盛,果實也更大更沉,蜜蜂似乎都發了狂。

  「因為南方的沙漠在生長。」歐德雷翟說道。在清晨的露水中,她牽著他的手,走在茂密的蘋果樹下。

  特格的目光穿過樹叢,注視著南方,卻很快又對點綴在葉子間的陽光著了迷。他研究過沙漠,覺得自己能感覺到沙漠對此地的壓力。

  「樹木能感覺到它在接近,」歐德雷翟說道,「在受到威脅時,生命的繁殖力會更加旺盛。」

  「空氣很乾燥,」他說道,「肯定是因為沙漠。」

  「看到了嗎?有些葉子變黃了,邊也卷了起來。今年,我們需要加大灌溉。」

  她很少會以這種平等的態度跟他對話,他喜歡這樣。就像是一個人在對另一個人說話一樣。他看到了黃葉上的卷邊,是沙漠造成的。

  在果園深處,他們安靜地聽了會兒小鳥與昆蟲的叫聲。在附近草場上苜蓿叢中工作的蜜蜂前來探查。和其他能在聖殿自由行走的人一樣,他攜帶有信息素。它們嗡嗡地飛過他身邊,感覺到了身份標誌,隨後又飛走了,繼續在鮮花叢中辛勤勞作。

  蘋果。歐德雷翟指向了西面。桃子。他的注意力跟隨著她指引的方向。是的,在他們東面草場的盡頭還有櫻桃。他看到了枝間掛著的果子。

  她說,大約一千五百年以前,首艘無艦帶來了種子和嫩芽。它們被滿懷著愛意播種於此。

  特格想像著一雙雙手挖著土,溫柔地拍打著嫩芽的周圍,盡心地灌溉,樹起圍欄,將牲畜圈養在聖殿星最初的種植園和建築物四周的草場中。

  現在,他已開始學習姐妹會從拉科斯運來的那條巨型沙蟲的歷史。它死後產生了被稱為沙鮭的生物。沙鮭是沙漠生長的推手。這段歷史的某些場面與他之前的轉世有關聯——一個她們稱為「霸撒」的男人。一個偉大的戰士,在一群叫作尊母的可怕女人摧毀拉科斯時犧牲了。

  特格發現這種學習既有趣又苦惱。他感覺到自己體內有缺失,缺了那些本該存在的記憶。有時,缺失會在夢中拜訪他。有時,當他進入冥想,眼前會出現一張張臉。他幾乎能聽到他們在說話。還有時,他知道一些東西的名字,儘管還沒人教過他。尤其是武器的名字。

  他意識到一些極其重大的事情將要發生。整個行星將變成沙漠,而之所以會產生這一變化,是因為尊母想消滅這些養育了自己的貝尼·傑瑟里特。

  控制他生活的聖母使他感到敬畏——身著黑袍,性格嚴厲,眼睛是徹底的藍色,沒有一點眼白。她們說是因為香料。

  只有歐德雷翟向他展示了他真正喜愛的一切,而且她還是個大人物。每個人都稱她為大聖母。她也要求他這麼來稱呼她。不過,他們倆單獨待在果園裡時可以除外,在那裡,他可以叫她母親。

  他九歲那年,臨近收穫季節的一個早晨,他們在中樞北面蘋果園裡的緩坡上漫步時,遇到了一個淺淺的窪地。那裡面沒有種樹,卻長滿了各式的植物。綠草和小花間有條小徑。歐德雷翟將一隻手摟在他肩上,引著他,踏上了蜿蜒小徑上的黑色墊腳石。她有種奇怪的情緒。他能從她的語氣里聽出來。

  「擁有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她說道,「我們擁有這顆星球嗎,還是它擁有我們?」

  「我喜歡這兒的味道。」他說道。

  她放開了他,和藹地催促他走到她前面去:「我們在這裡種的東西就是給鼻子享用的,米勒斯。芳香草藥。仔細觀察一下,等回圖書館後再到書里查找它們。哦,隨便踩!」他剛想避開腳下的一棵植物。

  他把右腳使勁踏在了綠色的觸鬚上,並聞到了刺鼻的氣味。「它們天生經得起踩踏,還會釋放出氣味,」歐德雷翟說道,「監理應該教過你怎麼應對思鄉病了。她們跟你說過,思鄉病通常是由氣味引起的嗎?」

  「是的,母親。」他轉頭看著他踩過的地方,「這是迷迭香。」

  「你怎麼知道的?」她語氣緊張。

  他聳了聳肩:「我就是知道。」

  「這可能是個初始記憶。」她聽上去很欣慰。

  他們繼續行走在芳香窪地中,歐德雷翟的語氣再次變得深沉:「每顆星球都有自己的特點,我們儘量將該特點與地球老家某種特徵相匹配。有時,我們只是創造了一幅粗糙的素描。但是,在這裡,我們成功了。」

  她俯身從一株淺綠色的植物上掐下了一截嫩枝,用手指將它碾碎,然後舉到了他鼻子底下:「鼠尾草。」

  她說對了,但他說不出他是怎麼知道的。

  「我在食物里聞到過這個味道。它和美琅脂一樣嗎?」

  「它能給食物調味,但無法改變意識。」她挺直了身體低頭看著他,「記住這個地方,米勒斯。我們先祖的世界已經消失了,但是,這地方重現了我們部分的源起。」

  他感覺她在教他些重要的東西。他問歐德雷翟:「你怎麼會覺得,也可能是這個星球擁有我們?」

  「我的姐妹會相信我們是大地的管家。你知道什麼是管家嗎?」

  「就像羅提洛,我朋友尤該的父親。尤該說,他的大姐將來也會成為他們家種植園的管家。」

  「對。在有些星球上,我們居住的時間比任何已知的人類都要久,但我們只是管家。」

  「如果你不擁有聖殿,那它是誰的呢?」

  「可能誰的都不是。我的問題是:我的姐妹會和這顆星球,我們是如何給對方留下印記的?」

  他抬頭看了看她的臉,隨後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聖殿正在給他留下印記嗎?

  「多數印記深埋在我們體內,」她拿起了他的手,「走吧。」他們離開了芳香窪地,爬上了羅提洛的管轄地,一路上她都在說話。

  「姐妹會很少會建造花園,」她說道,「園子的產出,必須能遠超於僅供眼睛和鼻子享用。」

  「食物?」

  「是的,必須優先用來維持我們的生命。園子生產食物。剛才那個窪地的收穫可用於我們的廚房。」

  他感覺她的話流入了他體內,在體內的缺失處徘徊。他感知到了好幾個世紀之前的計劃:樹幹用來替換建築物的柱子,樹林當作集水區,植物能防止湖泊與河流的堤岸崩塌,防止表層水土的流失,以及維持海岸的形狀,水下的植物甚至能給魚類創造繁殖的場所。貝尼·傑瑟里特還想到了用樹林製造陰涼和休憩所,或是在草地上投下有趣的影子。

  「樹林及其他植物與我們是共生關係。」她說道。

  「共生?」這是個新詞。

  她用他自己已有的經歷來解釋——他和其他人一起去采蘑菇。

  「真菌只有在友好的植物底下才能生長。每種真菌都與某種特別的植物有共生關係。每個生長的生命都會從其他生命那裡獲取些有用的東西。」

  她說了一大段,他覺得有些無聊,踢了下腳邊的一團草。隨後,他看到了她正用冷冷的目光注視著他。他惹著她了。為什麼有的植物可以踩,有的卻不行呢?

  「米勒斯!草能防止風把表層土吹到不該去的地方,比如河底。」

  他熟悉這個語氣。譴責。他低頭看著被他侵犯了的草叢。

  「這些草餵飽了我們的牲畜。有些還能提供撒在麵包或其他食物上的種子。還有些藤草能起到防風作用。」

  他懂!為了不讓她揪著不放,他說道:「防風?」還故意將音發得奇怪。

  她沒有笑。他意識到自己太天真了,還以為能騙到她呢。於是,他開始順從地傾聽她接下去的講課。

  當沙漠到來時,她告訴他,葡萄的主根能扎入地下好幾百米,可能是最後一種死去的植物。果樹會率先凋亡。

  「它們為什麼必然會死?」

  「為了給更重要的生命讓路。」

  「沙蟲和美琅脂。」

  他看出了她的欣慰,因為自己知道沙蟲與貝尼·傑瑟里特生存所需的香料之間的關係。他不太確定這關係是怎麼運作的,但他想像了一個輪迴:從沙蟲到沙鮭再到美琅脂,然後再重新開始。貝尼·傑瑟里特從輪迴中獲取所需的東西。

  然而,他還是覺得這些教導無聊,便問道:「如果這些東西都會死,為什麼我還要去圖書館學習它們的名字?」

  「因為你是人類,人類會本能地想去分類,給所有的東西貼上標籤。」

  「為什麼我們要給東西命名?」

  「因為我們聲稱對我們命名的東西擁有所有權。但擁有是危險的,會將我們引入歧途。」

  她又回到了「擁有」這個話題上。

  「我的街道,我的湖泊,我的行星,」她說道,「什麼都是我的、我的。然而,你給一個地方或一件東西貼上的標籤,可能都不如你本人活得長久,除非有哪個征服者願意展現他的大度……或是為了讓人想起這個名字就覺得恐怖。」

  「沙丘星。」他說道。

  「你的反應很快!」

  「尊母焚毀了沙丘星。」

  「要是她們找到了我們,也會對我們這麼做。」

  「不會,我是你的霸撒!」這句話脫口而出,並沒有經過他的頭腦,但一旦說出口之後,他覺得還是有道理在其中的。圖書館裡的記錄說,霸撒只要一出現在戰場上,就會讓敵人顫抖。

  歐德雷翟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她說道:「霸撒特格避免不必要的戰爭,這方面的成就和他的戰績一樣聞名。」

  「但是,他確實和你的敵人打過仗啊。」

  「千萬不要忘了沙丘星,米勒斯。他死在了那裡。」

  「我知道。」

  「監理讓你開始學習卡拉丹了嗎?」

  「是的。在我的歷史課里,它叫丹恩。」

  「標籤,米勒斯。名字是有趣的提示,但多數人不會注意到它後面的聯繫。歷史真的無聊嗎,嗯?名字——有用的線索,但只有跟你一類的人才會注意到?」

  「你跟我是一類人嗎?」這個問題在他腦海里琢磨了很久,直到這一刻他才找到合適的詞語來表達。

  「我們都是厄崔迪,你和我。在你回到卡拉丹的學習上時,別忘了。」

  他們往回穿過了果園,走上了草場中一個隆起的小土丘,從這裡能看到中樞的一側。特格看著這棟管理中心和將其圍起的種植園,心中有了新的感悟。在他們沿著圍欄旁的小路走向第一街的拱門時,他將感悟埋在了心底。

  「一顆有生命的珠寶。」歐德雷翟給中樞的稱呼。

  當他們穿過拱門時,他抬頭看著蝕刻在拱門上的街名。優雅的凱拉奇文字,配上流動的線條,典型的貝尼·傑瑟里特裝飾。所有的街道和建築都用同樣的字體做了標記。

  看著他身旁的中樞,看著前方廣場上靈動的噴泉,看著四處精美的細節,他感覺到了一種深刻的人類體驗。貝尼·傑瑟里特讓這地方展現了某種支持力,他還無法理解這力量的源泉。他對平時課程及果園散步中學到的那些簡單的和複雜的東西,又有了新的理解。這是種潛在的門泰特反應,但他還不懂,只是感覺自己那可靠的記憶閃回了幾下,然後就有了理解。他突然停了下來,看著他們來的方向——在覆蓋著頂棚的街道上,透過拱門能看到遠處的果園。萬物彼此間都有聯繫。中樞的廢水能產出甲烷和化肥(他和監理一起參觀過工廠)。甲烷為各種泵及冷藏系統提供動力。

  「你在看什麼,米勒斯?」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是,他記起了一個秋日的下午,歐德雷翟帶著他乘坐一架撲翼機飛到了中樞的上空,跟他講解了所有的聯繫,給了他一個「概述」。那時,他只聽懂了那些詞,但現在那些詞有了意義。

  「這是我們能創造的最接近封閉的生態系統,」歐德雷翟在撲翼機內說道,「氣象管理部門的軌道監視器監視著它,並給氣流下指令。」

  「你為什麼站著不動,一直盯著果園,米勒斯?」她的語氣里充滿了命令,他無法不服從。

  「在撲翼機內,你說它既美麗又危險。」

  他們只一起乘坐過一次撲翼機。她立刻明白了他在說什麼。「生態圈。」

  他轉身抬頭看著她,等待著。

  「封閉,」她說道,「壘起高牆,阻隔變化,多誘人啊。在自我滿足的舒適中腐爛。」

  她的話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他感覺以前就聽到過它……在另一個地方,一個不同的女人同樣抓著他的手。

  「任何形式的封閉都是滋生仇外的沃土,」她說道,「它只會帶來苦澀的收穫。」

  不是每個詞都一樣,但說的是同一個教訓。

  他跟在歐德雷翟身旁慢慢走著,他的手在她掌心裡微微冒汗。

  「你怎麼這麼安靜,米勒斯?」

  「你們是園丁,」他說道,「這才是你們貝尼·傑瑟里特真正所做的事。」

  她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這是門泰特訓練在他身上的體現,他本人還不知道。最好先別提,還沒到時候。「我們關心所有能生長的東西,米勒斯。你能看到這一點,說明你有很強的觀察力。」

  在他們分手時,她要回到她的高樓,他要回到學校內他的住所,歐德雷翟說道:「我會告訴你的監理,讓她把教學重點放在如何更巧妙地使用武器上。」

  他誤解了:「我已經開始了雷射槍訓練。她們說我很棒。」

  「我也聽說了。但是,有些武器是無法靠手去操控的,只能靠你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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