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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7:47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他既是光明磊落的武士,又是神秘莫測的先知;既是陰險冷酷的魔王,又是悲天憫人的聖徒;既是老謀深算的狐狸,又是天真單純的少年;既有騎士風範又殘忍無情;他還不是神,卻又不僅僅是人。用普通人的標準無法衡量穆阿迪布行事的動機。在他取得勝利的那一瞬,他看穿了擺在他面前的死亡陷阱,但他還是坦然接受了對方的背叛。能說他這樣做是出於一種正義感嗎?那麼又是誰的正義?記住,我們所討論的人是穆阿迪布,他曾下令剝下敵人的皮做成戰鼓,曾揮手之間便破壞了過去的厄崔迪傳統,用他的話說:「我是魁薩茨·哈德拉克,只這一條理由就夠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勝利的那天晚上,保羅-穆阿迪布在眾人護衛下來到厄拉奇恩的行政官官邸,也就是厄崔迪家族首度踏上沙丘星時所占據的老宅。那座建築物仍然保持著拉班重建後的樣子,雖然曾遭到市民的洗劫,但戰爭並沒有破壞它,只有大廳里的一些陳設品被推倒或打碎了。

  保羅大步走進正門,哥尼·哈萊克和斯第爾格緊跟在他身後一步之遙。護衛隊隨即呈扇形在大廳里散開,整理了一下這個地方,為穆阿迪布清出一塊地方休息。一個小隊開始搜查這座建築物,以確保這裡沒有敵人設置的機關和陷阱。

  「我還記得我們跟著你父親到這兒來的第一天。」哥尼說。他四下里打量著大廳里的橫樑和高高的窄窗:「當時我就不喜歡這個地方,現在更不喜歡。我們的任何一個山洞都比這兒安全些。」

  「講起話來倒像個真正的弗雷曼人。」斯第爾格說。他注意到,自己這句話使穆阿迪布嘴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你會重新考慮一下嗎,穆阿迪布?」斯第爾格問道。

  

  「這棟官邸有象徵意義,」保羅說,「拉班過去就住在這兒。占據這裡,我就能以此宣告我的勝利,讓每個人都明白誰是勝利者。派人徹底搜查整座建築物,不要碰這裡的任何東西。只要確定沒有哈克南人或他們的玩意兒留下來就行了。」

  「遵命。」斯第爾格說。他的語氣聽上去極不情願,但終究還是服從了保羅的命令。

  通信兵們帶著他們的器材匆匆走進大廳,開始在巨大的壁爐旁裝配設備。增援倖存弗雷曼敢死隊隊員的弗雷曼護衛隊隊員迅速在大廳周圍布好崗哨。衛兵們小聲交談著,帶著懷疑的目光飛快地掃視著周圍。對他們來說,這個地方長久以來一直是敵人的堡壘,像這樣隨隨便便地住進來,他們有些難以接受。

  「哥尼,派一支護衛小分隊去把我母親和契妮接來。」保羅說,「契妮是否已經知道我兒子的事了?」

  「消息已經送出去了,大人。」

  「造物主已經被帶出盆地了嗎?」

  「是啊,大人。沙暴差不多已經停了。」

  「沙暴造成的損失有多大?」保羅問。

  「直接損失嘛,就是著陸場和平原上的香料倉庫。至於間接損失嘛,」哥尼說,「戰鬥造成的損失和沙暴造成的損失一樣大。」

  「我認為,沒有用錢修不了的東西。」保羅說。

  「除了生命,大人。」哥尼說。他的語氣中明顯帶著責備的意味,仿佛在說:「當人民還處在生死攸關的時刻時,厄崔迪人什麼時候先關心起財物來了?」

  可保羅的注意力已經全部集中,用靈眼窺視未來。他看到自己的前進道路上仍然橫亘著一堵時間之牆。牆上有許多可見的裂縫,而聖戰的陰影穿過每一道裂縫,沿著未來走廊猛撲向前。

  他嘆了一口氣,走過大廳,看見一把椅子靠牆立著。這把椅子曾經放在飯廳里,甚至可能是他父親坐過的。儘管如此,此刻的他卻沒有餘力緬懷過去,只把這把椅子當成可以解除疲勞、掩飾疲態的物件。他坐下,拉起長袍蓋住雙腿,鬆開蒸餾服的領子。

  「皇帝仍舊躲在他那艘旗艦的殘骸里。」哥尼說。

  「現階段,就容他待在那兒吧。」保羅說,「找到那幾個哈克南人了嗎?」

  「他們還在清點屍體。」

  「上面那些飛船有什麼答覆?」他衝著天花板猛地抬起下巴。

  「還沒有答覆,大人。」

  保羅又嘆了一口氣,把整個後背靠在椅背上休息。過了一會兒,他說:「給我帶一個薩多卡俘虜來,必須給我們的皇帝陛下捎個口信。該是談條件的時候了。」

  「是,大人。」

  哥尼轉身離開,臨走前對保羅身旁的弗雷曼敢死隊貼身衛士打了個手勢。

  「哥尼,」保羅輕聲說,「自我們重聚以來,還沒聽你對周圍發生的事說過什麼恰當的引語呢。」他轉過身去,看著哥尼。哥尼咽了口唾沫,下頜突然僵硬起來,整張臉變得陰沉沉的。

  「遵命,大人。」哥尼說。他清了清嗓子,但聲音仍很嘶啞:「『勝利的那一天突然變成舉國上下的哀悼日,因為人們聽說,國王為他兒子的死悲痛欲絕。』」

  保羅閉上雙眼,強忍心中的悲痛,他必須忍到適當的時候才能允許自己為兒子哀悼,就像當日為父親強忍悲痛一樣。現在,他儘量集中精力思考今天的新發現——混雜在一起的諸種未來,還有偷偷出現在他意識中的厄莉婭。

  在他看過的所有時間幻象中,就數今天看到的最奇怪。「我奮力對抗未來,終於把我的話放在了只有你才能聽到的地方。」厄莉婭說,「就連你也做不到呢,我的哥哥。我發覺這是一種有趣的遊戲。而且……哦,對了,我已經把我們的外公殺死了,就是那個喪心病狂的老男爵。他死的時候沒受多少苦。」

  沉寂。他的時間感官看著她漸漸隱去。

  「穆阿迪布。」

  保羅睜開眼睛,抬頭看到斯第爾格那長滿黑色鬍鬚的臉,深邃的眼睛中閃爍著興奮的光彩。

  「你們找到老男爵的屍體了。」保羅說。

  保羅讓斯第爾格冷靜下來。「你怎麼知道的?」斯第爾格輕聲問,「我們剛剛才在皇帝的那一大堆金屬建築物廢墟里找到那具屍體。」

  保羅不去理會他的問題,一抬眼,看見哥尼回來了,跟在後面的兩個弗雷曼敢死隊隊員正架著一個薩多卡俘虜往這邊走。

  「給你帶來一個,大人。」哥尼說。他示意衛兵架著俘虜停在距離保羅五步遠的地方。

  保羅注意到,那個薩多卡眼中有一種受驚後的呆滯神情,一道藍色的瘀傷從鼻樑一直延伸到嘴角。他是那種金髮碧眼、眉清目秀的人,在薩多卡軍中,他這種長相的人一般地位都不會低。不過,他那身破爛軍服上沒有任何徽章可以標識他的軍銜,只有刻著皇室紋章的金紐扣和褲子上破爛的流蘇證實他的確隸屬薩多卡軍團。

  「我認為這傢伙是個軍官,大人。」哥尼說。

  保羅點點頭,道:「我是保羅·厄崔迪公爵。你懂我的話嗎?」

  那個薩多卡瞪著他,一動不動。

  「大聲回答我!」保羅說,「否則你們的皇帝可能因此喪命。」

  那人眨了眨眼睛,咽下一口唾沫。

  「我是誰?」保羅質問道。

  「您是保羅·厄崔迪公爵。」那人啞著嗓子回答道。

  他對保羅的態度似乎過於順從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薩多卡對今天所發生的這種事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保羅意識到:除了勝利,他們從來不知道生活中還有別的東西。而這本身就可能是個弱點。他把這個想法暫且拋開,等日後訓練他自己的軍隊時再加以考慮。

  「我要你給皇帝捎個口信。」保羅以古老的標準措辭口述道,「我,一位大家族的公爵,皇室的親戚,以蘭茲拉德聯合會之名承諾:如果皇帝和他的人放下武器,到我這裡來,我會以自己的性命擔保他們的人身安全。」保羅舉起戴有公爵璽戒的左手給那個薩多卡看:「我以此戒發誓。」

  那人用舌尖舔舔嘴唇,瞥了一眼哥尼。

  「沒錯。」保羅說,「除了厄崔迪家的人,還有誰能擁有哥尼·哈萊克的忠誠?」

  「我會把口信帶到的。」薩多卡說。

  「帶他到我們的前沿指揮所,再送他去皇帝那兒。」保羅說。

  「是,大人。」哥尼示意衛兵服從命令,隨後帶著他們走出大廳。

  保羅又轉向斯第爾格。

  「契妮和你母親已經到了,」斯第爾格說,「契妮因為悲傷過度,想單獨待一會兒。聖母則提出來要在那間神奇屋裡歇一陣子。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母親非常懷念那個她可能再也見不到的星球。」保羅說,「在那裡,水從天上落下,植物茂密得無法穿越。」

  「水從天上落下!」斯第爾格輕聲說。

  剎那間,保羅看到斯第爾格如何從一個弗雷曼的耐布變成了李桑·阿爾-蓋布的信徒,變成一個對他滿懷敬畏、只懂得服從的應聲蟲。此時的斯第爾格成了另一個人,遠遠不及平時的他。保羅從中感受到了陰魂不散的聖戰陰影。

  我親眼看到一個朋友變成了信徒。保羅心想。

  孤獨感突然襲上保羅心頭,他環顧大廳,留意到他的衛兵們在他面前站得多麼規矩,像在接受檢閱一般。他還能感應到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充滿驕傲的競爭——人人都希望穆阿迪布能注意到自己。

  所有祝福都來自穆阿迪布,他想,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念頭。他們以為我要登上皇位。但他們並不知道,我這麼做只是為了阻止聖戰。

  斯第爾格清了一下嗓子,說:「嗯,拉班也死了。」

  保羅點點頭。

  右邊的衛兵突然閃到一邊,立正敬禮,給傑西卡讓出一條道來。她穿著她那件黑色阿巴,走起路來稍稍有些像大步走在沙地上的樣子。可保羅注意到,這棟房子多少使她回想起當年住在這裡時的點點滴滴——她曾是一位有統治權的公爵的寵妃。她此刻的樣子於是帶上了幾分舊時的威儀。

  傑西卡在保羅面前停下腳步,低頭看著他。她看出了他的疲憊,也看出他是如何努力掩飾這種疲憊的。但她發覺自己並沒有產生愛憐之心,相反,她仿佛已經無法再對兒子生出一絲感情。

  傑西卡走進大廳,但不知為什麼,這個地方總是無法與她記憶中的樣子完全相符。這裡依然是一間陌生的房間,仿佛她從未在這裡散步,從未和她心愛的雷托一起從這裡走過,也從未在這裡面對醉酒後的鄧肯·艾達荷……從來沒有過……沒有,沒有,沒有……

  應該有一個詞,阿達布的反義詞,她想,應該有一個表示自我否定的記憶的詞。

  「厄莉婭在哪兒?」她問。

  「在外面做任何弗雷曼乖孩子在這種時刻應該做的事。」保羅說,「殺死敵人的傷員,為收水小隊標出屍體。」

  「保羅!」

  「你必須理解,她這樣做是出自善意。」他說,「有時,善良和殘忍是一致的。真奇怪,我們以前怎麼會始終無法理解這種隱含的一致性?」

  傑西卡瞪著她的兒子,對他身上這種深刻的變化感到極為震驚。是因為他兒子的死嗎?她猜測著,然後說:「那些人在講有關你的奇怪故事,保羅。他們說你擁有傳說中的所有神力——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因為你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傳說?貝尼·傑瑟里特也會問出這種問題來嗎?」保羅問。

  「不管你現在成了什麼,都是我親手造成的,我脫不了干係。」她承認說,「但你絕不能指望我……」

  「如果你有機會活億萬次,過億萬次不同的生活,你會喜歡嗎?」保羅問,「還有專門為你編出來的傳奇故事!想想所有那些生活閱歷,還有隨閱歷而來的睿智。但是,睿智會沖淡愛,不是嗎?而且,它會讓仇恨具備新的形態。如果沒有深深潛入殘忍和善良的深淵,扎進它們的最深處,那麼,你怎麼知道什麼是無情?你應該怕我,母親,因為我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

  傑西卡突然咽喉發乾,乾咽了一口。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你從前否認你是魁薩茨·哈德拉克。」

  保羅搖了搖頭,說:「我再也無法否認了。」他抬起頭來,望著她的眼睛:「皇帝和他的人來了。衛兵們隨時可能進來報告他們抵達的消息。站到我身邊來,我想好好看看他們。我未來的新娘也在他們中間。」

  「保羅!」傑西卡厲聲說,「不要再犯你父親犯過的錯誤!」

  「她是一位公主。」保羅說,「對我來說,她是通向皇位的鑰匙,僅此而已。錯誤?我是你造就的,所以我無法感受到復仇的需要——你是這麼想的嗎?」

  「即使報復在無辜者身上?」她一邊問,一邊在心裡想:千萬別犯我犯過的錯誤。

  「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什麼無辜者了。」保羅說。

  「契妮呢?她也不是無辜者?」傑西卡朝通往官邸後半部的走廊打了個手勢。

  契妮沿著那條走廊進入大廳。她走在兩個弗雷曼衛兵中間,卻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她的兜帽和蒸餾服的帽子都甩在身後,面罩系在一邊。她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很虛弱,搖搖晃晃的,一路穿過大廳,來到傑西卡身邊。

  保羅看到她臉頰上的淚痕——她把水送給了死者。一股莫大的痛襲過他的全身。似乎只有在契妮面前,他才能體會到這種感情。

  「他死了,親愛的。」契妮說,「我們的兒子死了。」

  保羅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站了起來。他伸出手,撫摩著契妮的臉,感到她的臉頰已經被眼淚浸濕了。「他是不可替代的,」保羅說,「但我們還會有其他兒子。我以友索的名義向你保證。」他把她輕輕拉到一邊,向斯第爾格打了個手勢。

  「穆阿迪布。」斯第爾格說。

  「他們從飛船那邊過來了,皇帝和他的人。」保羅說,「我就站在這兒。把俘虜帶到房裡來,沒有我的命令,讓他們跟我保持十米的距離。」

  「遵命,穆阿迪布。」

  斯第爾格轉身執行命令,保羅只聽弗雷曼衛兵們充滿敬畏地嘀咕著:「看見沒?他全知道!沒人告訴他,可他就是知道!」

  現在已經能聽到皇帝侍從朝這邊走來的聲音了,他的薩多卡衛隊為了保持昂揚的鬥志,一邊走一邊還唱著進行曲。大廳入口處傳來喃喃低語聲,是哥尼·哈萊克。他從衛兵面前走過,和對面的斯第爾格交談了幾句,然後來到保羅身邊,眼中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我也要失去哥尼了嗎?保羅問自己,就像失去斯第爾格一樣——失去一位朋友,換回一個應聲蟲?

  「他們沒帶任何投擲武器,」哥尼說,「我親自檢查過,可以完全肯定。」他環顧大廳四周,發現保羅已經做好了準備:「菲得-羅薩·哈克南跟他們在一起。要不要我去把他揪出來?」

  「隨便他吧。」

  「還有幾個宇航公會的人,他們要求享有特權,而且威脅說要對厄拉科斯實施禁運。我跟他們說,我會把他們的話轉給你的。」

  「隨他們怎麼威脅。」

  「保羅!」傑西卡在他身後低聲說,「他說的可是宇航公會的人!」

  「我馬上就會拔掉他們的毒牙。」保羅說。

  他想著宇航公會——這股壟斷了宇航事業的勢力,壟斷了如此之久,竟變成了一夥寄生蟲,一旦離開寄主,離開顧客,他們就無法獨立生活下去。他們從來不敢拿起刀劍……所以現在也就根本無法拿起刀劍。他們那些依靠美琅脂產生延展的意識加預見性幻象的領航員在分析形勢時犯了一個錯誤,意識到這個錯誤時,他們本來可以奪取厄拉科斯,讓他們的宏圖偉業繼續下去,直到他們離開人世。但現實恰恰相反,他們寧願得過且過,希望在這片權力的海洋中,舊主人死了,新主人會自動生成。反正誰上台也少不了他們,何必冒風險?

  因為香料,宇航公會的領航員們擁有一種有限的預知能力,但他們做出了災難性的決定:他們總是選擇暢通無阻的安全航道。然而,他們並未意識到,暢通無阻的順境最終只會走向停滯不前。

  讓他們好好看看他們的新主人吧。保羅想。

  「還有一位貝尼·傑瑟里特聖母,她說她是你母親的朋友。」哥尼說。

  「我母親沒有貝尼·傑瑟里特朋友。」

  哥尼再次環顧大廳,然後彎下腰,貼近保羅的耳朵說:「杜菲·哈瓦特跟他們在一起,大人。我沒找到機會單獨和他見面,但他用我們過去的手語告訴我:他一直在為哈克南人工作,還認為你已經死了。他說他必須留在他們中間。」

  「你把杜菲留在那些——」

  「是他自己要的……我過去也覺得這樣最好。即使……出了什麼事,我們也可以控制他。而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在那邊也算有了個耳目。」

  保羅隨即想起,他在預知幻象中瞥見過這一刻的種種可能。在其中一條時間線上,杜菲拿著一根毒針,皇帝命令他用那根毒針來刺殺「那個自命不凡的新公爵」。

  入口處的衛兵們朝兩旁退後一步,兩兩一組搭起長矛,組成一道短廊。一行人快步穿過短廊走了進來,他們的衣服窸窣作響,腳下踩著被風衝進官邸的沙土,一路發出刺耳的腳步聲。

  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領著他的人走進大廳。他的波薩格頭盔不見了,一頭紅髮亂蓬蓬的,軍服左邊的袖子也沿著內側縫線被撕開了。他沒系腰帶,也沒帶武器,但他那些隨從緊緊圍在他身邊,用人牆圍成一個大圓圈,跟他一起移動著,像一道用人體組成的屏蔽場,為他隔出一小片安全空間。

  一個弗雷曼人垂下長矛,擋在他前進的道路上,讓他停在保羅事先指定的地方。其他人在他身後聚成一團,像一幅色彩紛雜的合成畫,只不過畫中人個個神情黯然,死死盯住保羅。

  保羅的目光掃過這群人,看到其中有掩面遮住淚痕的女人,也有在薩多卡勝利慶典上享受觀禮台待遇的寵臣。此刻,在失敗的沉重打擊下,他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默默地站著。保羅在人群中看見了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她那雙明亮的鷹眼在黑色兜帽下閃閃發光;還有站在她旁邊的菲得-羅薩·哈克南,他那張瘦長臉正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著。

  這是一張時間之流中的預知幻象透露給我的臉。保羅想。

  菲得-羅薩身後突然有人動了一下,吸引了保羅的注意力。他隨即往那邊望去,看見一張看上去十分狡猾的瘦長臉,那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既未在現實生活中見過,也未在時間幻象中見過。可這張臉卻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應該認識這個人才對,而且,這種「認識」的感覺中竟帶著幾分害怕此人的意味。

  我為什麼要害怕那個人?他思忖著。

  他朝母親傾下身子,輕聲問道:「聖母左邊那個人,那個看上去很邪惡的人——他是誰?」

  傑西卡抬頭看了看,根據她先夫雷托公爵留下的檔案材料,立即辨認出了那張臉。「芬倫伯爵,」她說,「我們接手厄拉科斯之前的臨時執政官,一個天生的閹人……一名殺手。」

  皇帝的信使。保羅想。這個想法穿過他的腦海,震撼了他,因為他在諸般可能的未來里無數次看到自己與皇帝的會面,但在所有那些預知幻象中,卻從未出現過這位芬倫伯爵。

  隨即,保羅突然記起,沿著時間網絡層層展開,他曾經無數次見到過自己的屍體,卻從沒見過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我一直看不到這個傢伙,是否因為他就是殺死我的人?保羅暗自問道。

  這個想法給他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心中一凜。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芬倫身上移開,扭頭打量著那些倖存下來的薩多卡和政府官員,看著他們臉上的苦澀和絕望。保羅的眼光飛快掃過,這些人中,還有幾張臉吸引了保羅的注意力:那些薩多卡軍官正評估著這間大廳里的警戒水平,看樣子還沒放棄希望,正計劃著如何轉敗為勝。

  保羅的目光最終落到一個女人身上。她身材高大,皮膚白皙,金髮碧眼,有一張很有貴族氣質的漂亮臉蛋,傲慢中帶著古典美。她看上去很堅強,不像流過眼淚的樣子,完全是一副不可戰勝的神情。不用說保羅也知道她是誰——她就是皇室的公主,一名訓練有素的貝尼·傑瑟里特。時間幻象曾經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向他展示過這張臉:伊勒琅公主。

  這就是我通往權力寶座的鑰匙。他想。

  這時,聚在一起的人群中有個人晃了一下,一張熟悉的臉伴著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保羅面前——杜菲·哈瓦特。他滿臉皺紋,雙唇上染著斑斑的黑漬,雙肩已經垂了下去,一看就知道他已經年老力衰了。

  「杜菲·哈瓦特在那兒,」保羅說,「隨便他站在哪裡,哥尼。」

  「是,大人。」哥尼說。

  「隨便他站在哪裡。」保羅重複道。

  哥尼點了點頭。

  哈瓦特步履蹣跚地走上前來,一個弗雷曼人舉起長矛讓他過去,又在他身後放下長矛。他抬起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保羅,打量著,探尋著。

  保羅朝前邁近一步,立刻感覺到周圍的緊張氣氛,他必須隨時提防皇帝和他那些手下的反撲。

  哈瓦特的目光穿過保羅,直勾勾地盯住他的身後。過了一會兒,這位老人說:「傑西卡夫人,時至今日我才知道,當初我錯得多麼離譜,竟然冤枉了您。您無須原諒我。」

  保羅等了一會兒,但母親始終保持沉默。

  「杜菲,老朋友,」保羅開口說,「你看到了,我沒背對著門坐。」

  「可宇宙中到處都有門。」哈瓦特說。

  「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保羅道。

  「您更像您的祖父。」哈瓦特啞著嗓子說,「您待人處世的態度,還有您的眼神,都像您的祖父。」

  「但我還是我父親的兒子。」保羅說,「因此,我要對你說,杜菲,為了報答你多年來對我們厄崔迪家族的耿耿忠心,你現在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東西。任何東西。你想要我的命嗎,杜菲?只要你一句話,我的命就是你的。」保羅又向前跨上一步,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看到哈瓦特眼中漸漸露出醒悟的神情。

  他意識到,我已經知道他的背叛了。保羅想。

  保羅把聲音壓低到只有哈瓦特才能聽到的音量,耳語般輕聲對他說:「杜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想刺殺我,現在就動手吧。」

  「我只是想再次站在您面前,我的公爵。」哈瓦特說。保羅這才開始意識到,這位老人盡了多大努力才支撐住身體不倒下去。保羅急忙伸出手,扶住哈瓦特的雙肩,感覺到手下老人的肌肉正不住地顫抖。

  「痛嗎,老朋友?」保羅問。

  「痛,我的公爵,」哈瓦特承認說,「但快樂更甚於痛苦。」他在保羅的懷裡轉過半個身子,衝著皇帝的方向伸開左手,掌心向上,露出扣在手上的小針。「瞧見了嗎,陛下?」他大叫道,「瞧見你這背叛之針了嗎?我把我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厄崔迪家族,你以為現在我竟要背叛他們嗎?」

  老人的身子在保羅懷裡一沉,渾身鬆軟下來。保羅搖了搖哈瓦特的雙肩,卻感到死神已經悄然降臨了。他輕輕地把哈瓦特放到地板上,直起身來,示意衛兵把屍體抬走。

  沉默籠罩著大廳,衛兵默默地執行了他的命令。

  此時,皇帝臉上出現一副死一般的等待中的面容,那雙從未流露過害怕神情的眼睛也終於暴露出內心的恐懼。

  「陛下。」保羅在說出這個詞時,充分運用了貝尼·傑瑟里特控制音調的方法,儘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充滿藐視和輕蔑。保羅說的時候注意到那位頎長的皇室公主立即警覺起來。

  果然是受過貝尼·傑瑟里特訓練的人。保羅想。

  皇帝清了清嗓子,說:「也許,朕這位受人尊敬的親戚以為,他現在已經控制了大局,可以隨心所欲了。然而,事實遠非如此。你違反大聯合協定,竟使用原子武器攻擊……」

  「我使用原子武器攻擊了沙漠裡的一座山,以改造當地的自然地貌。」保羅說,「它擋了我的路,而我只是急於見到你,皇帝陛下,急於要你解釋一下你那些古怪活動。」

  「此刻,厄拉科斯上空有各大家族組成的超級聯合艦隊,」皇帝說,「只要朕一句話,他們就會……」

  「噢,是啊,」保羅說,「我差點兒把他們給忘了。」他在皇帝的隨行人員中尋找著,直到看見那兩個領航員的臉。他扭頭對身邊的哥尼說:「那兩個傢伙是宇航公會的代理人嗎,哥尼?那邊那兩個穿灰色衣服的胖子。」

  「是的,大人。」

  「你們兩個,」保羅指著那兩個領航員說,「立即給我滾出去,發信號讓組成那支艦隊的大家族各回各家。之後,你們才可以請求我允許……」

  「宇航公會不會聽命於你!」高個子叫道。他和他的同伴一起衝到長矛組成的屏障前。保羅點了點頭,弗雷曼衛兵們舉起長矛,放這兩個領航員走出來。高個子抬起一隻手臂指著保羅說:「你們將會被嚴格勒令禁運,你的行為已經……」

  「如果我再聽到你們兩個人中任何人講這種廢話,」保羅說,「我就下令摧毀厄拉科斯所有的香料……永久性地徹底摧毀。」

  「你瘋了嗎?」高個子領航員質問道。他朝後退開半步。

  「那麼,你承認我有能力做出這種事了?」保羅問。

  那個領航員好像注視著虛空,半晌道:「是的,你有能力這麼做,但你絕不能這麼做。」

  「啊——哈,」保羅對自己點了點頭,「原來是宇航公會的領航員,你們倆都是吧,嗯?」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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