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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7:43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穆阿迪布站在他們面前,說:「雖然我們將被俘的族人視為已死者,但我知道她還活著,因為她的種子就是我的種子,她的聲音就是我的聲音。她同樣能看到未來最遙遠的種種可能。是的,因為我的緣故,她能一直看到充滿未知的深谷。」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帕迪沙皇帝的金屬兵營里有一間橢圓形客廳,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就站在這間御用覲見室里,兩眼低垂,看著地面。男爵偷偷地四處張望,打量著這間金屬牆壁的房間和裡面的人群:御前衛官、侍從、衛兵,還有沿牆而立的整隊薩多卡軍人。這些薩多卡以稍息姿勢站在懸在牆壁上的一面面血跡斑斑的破爛軍旗下,每一面軍旗都是繳獲的戰利品,也是這間房間裡唯一的裝飾。
「眾臣迴避!聖上駕到!」覲見室右邊傳來一個聲音,從高高的走廊一路迴響過來。
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從走廊里出來,走進覲見室,後面跟著他的扈從。他站在原地不動,等著侍從把他的御座抬進來。皇帝對男爵視而不見,應該說,似乎對覲見室里的所有人都視而不見。
可男爵發現,自己卻不能對皇帝視而不見。他打量著皇帝,想從皇帝身上找出些徵兆,看能不能找到任何線索,以揭示這次皇帝召見他的真實目的。皇帝泰然自若地站在那裡,耐心地等著。他身材修長,儀態典雅,身穿灰色薩多卡軍服,軍服上掛著金、銀飾物。他那瘦削的臉龐和冷峻的眼睛讓男爵想起很久以前死去的雷托公爵。這兩個人都有著相似的鷹臉。只不過,公爵的頭髮是黑色的,皇帝卻是滿頭紅髮,大部分頭髮罩在波薩格將領的墨色頭盔下,頭盔頂上還飾有象徵皇室的金色頂飾。
侍從們抬來了皇帝的御座。這是用一整塊哈噶爾石英石雕鑿而成的大椅子,呈半透明的藍綠色,中間貫穿著黃色的火焰條紋。侍從們把御座放在覲見室里的高台上,皇帝登上高台,在御座里坐下。
一個老女人身穿黑色的女式寬鬆長袍,兜帽整個拉下來蓋住了前額,自行從皇帝的扈從隊列里走出來,在御座後面找了個位置站好,把一隻骨瘦如柴的手搭在御座的石英石靠背上。她的臉從兜帽里露出一小塊來,窺視著台下的一舉一動,那樣子活像一幅誇張的女巫諷刺畫:深陷的兩頰和眼睛,超長的鼻子,長滿斑點的皮膚,還有凸起的青筋脈絡。
但男爵一見之下,卻忍不住發起抖來。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是皇帝的真言師,她的出席說明了這次召見的重要性。男爵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仔細打量著皇帝的扈從,想從他們身上找到些線索。他們中間有兩個宇航公會的代理人:一個又高又胖,一個又矮又胖,兩人都有一雙淡漠的灰眼睛。隨侍的人中還有皇帝的長女——伊勒琅公主。據說,她正在接受最高深的貝尼·傑瑟里特訓練,是一個註定要當聖母的女人。她身材高大,皮膚白皙,滿頭金髮,有一張輪廓分明的漂亮臉蛋,還有一雙能看透別人心思的綠眼睛。
「親愛的男爵大人。」
皇帝終於屈尊注意到他了。男中音的語氣顯然經過精心控制,既是跟他打招呼,又故意流露出對他的冷漠,好像正要打發他走似的。
男爵低低地躬下身去,向前走到距離高台十步遠的指定位置:「微臣奉召前來覲見,陛下。」
「奉召!」那老巫婆咯咯地笑了起來。
「好了,聖母。」皇帝責備道,但看到男爵的狼狽樣時,他也禁不住微笑起來,「首先,請你告訴朕,你把你的寵臣杜菲·哈瓦特藏到哪兒去了。」
男爵飛快地左右看了看,後悔到這兒來的時候沒帶上自己的衛兵。他倒不指望那些衛士能對抗薩多卡,但還是……
「嗯?」皇帝說。
「他已經失蹤五天了,陛下。」男爵迅速朝宇航公會的代理人瞥了一眼,然後收回目光看著皇帝,「他本來應該在一個走私販子基地著陸,然後盡力混入那個弗雷曼狂徒穆阿迪布的營地。」
「真是難以置信!」皇帝說。
那個女巫用一隻爪子般乾瘦的手拍了拍皇帝的肩膀,身體前傾,附在皇帝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皇帝點點頭說:「五天啊,男爵。告訴朕,為什麼你不擔心他的失蹤呢?」
「可我確實是擔心啊,陛下!」
皇帝繼續盯著他,等著他的回答。這時,聖母突然發出咯咯的笑聲。
「我的意思是,陛下,」男爵說,「無論如何,再過幾個小時哈瓦特就要死了。」隨後,他向皇帝解釋了哈瓦特體內所潛伏的慢性毒藥,以及需要按時服用解藥的情況。
「你可真聰明啊,男爵。」皇帝說,「那你的侄子拉班和小菲得-羅薩又到什麼地方去了?」
「沙暴要來了,陛下。我派他們去檢查我們的周邊防禦工事,以免弗雷曼人在風沙的掩護下發起進攻。」
「周邊防禦工事。」皇帝說,語氣仿佛是在細細品味著什麼,「盆地這裡不會有多大的沙暴。朕在這兒有五個薩多卡軍團,那群弗雷曼烏合之眾是不會主動進攻的。」
「肯定不會,陛下。」男爵說,「但謹慎些總沒壞處,所以,因謹慎而犯下的錯誤也是無可厚非的。」
「啊——哈!」皇帝說,「無可厚非?你以為朕在非難你嗎?朕就不能說說厄拉科斯這件荒唐事花了朕多少時間嗎?也不能提宇聯商會公司的利潤是如何被白白傾倒在這個老鼠洞裡嗎?也不該抱怨為了這件愚蠢的事,朕不得不延期甚至取消宮廷的活動,就連國家大事也受了影響嗎?」
男爵垂下眼帘,被皇帝的震怒嚇壞了。此時此刻的微妙處境使男爵感到萬分惶恐。如今他孤身一人,在安全保障方面完全依賴於大聯合協定和大家族反變節宣言的一紙聲明,這使他感到極度焦慮不安。他是要殺我嗎?男爵問自己,不會的!其他大家族都在上面等著呢,他不可能當著他們的面,找藉口因為厄拉科斯的動盪局勢殺死我!
「你抓過人質嗎?」皇帝問。
「沒用的,陛下。」男爵說,「這些弗雷曼瘋子為每一個被俘的人舉行葬禮,就當他們已經死了。」
「是嗎?」皇帝說。
男爵等待著,目光睃巡不定,在御用覲見室的金屬牆壁間晃來晃去。他想著這個怪物般的扇金軍營,它所代表的無限財富就連男爵本人也敬畏不已。他帶著侍從,男爵想,還有無用的宮廷隨侍、他的女人,以及她們的隨行者:髮型師、服裝設計師,一切閒雜人等……所有那些依靠宮廷過日子的寄生蟲,全都在這兒了。他們一邊阿諛奉承,一邊暗地裡搞陰謀詭計,和皇帝一起,過著「簡樸的軍營生活」,等著看皇帝了結這樁厄拉科斯的小亂子,然後寫幾首有關戰鬥的短詩,把死傷者塑造成供大眾膜拜的英雄人物。
「也許你沒找到適當的人質。」皇帝說。
他好像知道些什麼。男爵想。恐懼像石頭般壓在他的心頭,沉甸甸的,甚至讓他都無法忍受吃東西的念頭。可這種感覺偏偏頗像飢餓,他好幾次在浮空器里扭動身子,恨不得命人給他拿吃的來。然而,這裡沒人聽他的吩咐。
「對這個穆阿迪布,你了解多少?你知道他是誰嗎?」皇帝問。
「肯定是某個瘋瘋癲癲的烏瑪,」男爵說,「一個弗雷曼狂徒,宗教冒險家。這種人,每隔一段時間,文明社會的邊緣地帶就會出產一批。陛下,這您是知道的。」
皇帝看了一眼他的真言師,回過頭來,板著臉,望著男爵道:「你對這個穆阿迪布只知道這些?」
「一個瘋子,」男爵說,「不過,所有弗雷曼人都有點兒瘋。」
「瘋?」
「他的子民投入戰鬥時會高呼他的名字。女人們把她們的嬰兒扔向我們,然後自己撲到我們的刀上,好讓她們的男人趁機向我們進攻。他們沒有……沒有……規矩。」
「這麼糟啊。」皇帝喃喃地說,但那種嘲諷的語氣沒有逃過男爵的耳朵,「告訴朕,親愛的男爵大人,你調查過厄拉科斯的南極地區嗎?」
男爵抬起頭來望著皇帝,皇帝突然改變話題,讓他吃了一驚:「但是……嗯,您知道的,陛下,那個地區完全是不適於居住的無人區,是沙暴和沙蟲的天下。在那個緯度範圍內甚至連香料都沒有。」
「來自香料運輸艦的報告說,那裡出現了成片的綠地。難道你從來沒聽說過這種報告?」
「時常有這樣的報告。很久以前,我們也調查過其中一些地區的情況,植物沒看到幾株,卻損失了不少撲翼機。代價太大了,陛下。那是一個人類無法長期生活的地方。」
「原來如此。」皇帝說。他彈了一下手指,御座左後方的一道門打開了。兩個薩多卡趕著一個看上去大約四歲的小女孩從門裡走進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阿巴,兜帽甩在背後,露出咽喉旁邊掛著的蒸餾服附件。她有一張溫和的圓臉,眼睛是典型的弗雷曼人的藍色,看上去全無懼意,但她的目光竟讓男爵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神不寧起來。
就連那個老貝尼·傑瑟里特真言師,也在那小女孩經過時後退了一步,還朝她那個方向做了一個格擋的手勢。老巫婆明顯對這個孩子的出現大感震驚。
皇帝清了清喉嚨準備說話,可那孩子卻搶先開口。她尖細的聲音稍稍有些含混,但還是能聽清。「原來他在這兒,」她說著,向前走到高台邊上,「模樣不怎麼樣嘛。一個嚇壞了的胖老頭兒,身體虛弱到家了,要是沒有浮空器,連自己的身體都支撐不起來。」
從一個孩子口中竟說出如此出人意料的話。男爵氣急敗壞,卻只能幹瞪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難道是個侏儒?他暗自問道。
「親愛的男爵大人,」皇帝說,「來認識一下穆阿迪布的妹妹。」
「妹……」男爵把注意力轉移到皇帝身上,「我不明白。」
「有時候,就連朕也會因過于謹慎犯下錯誤。」皇帝說,「一直有人向朕報告,你所說的那個南極無人區顯示出有人類活動的跡象。」
「但那是不可能的!」男爵斷然抗議道,「沙蟲……那兒的沙地明顯……」
「這些人好像有能力避開沙蟲。」皇帝說。
那孩子在高台上靠近御座的地方坐下來,雙腳垂在台邊晃著,踢著小腿,神情自若地欣賞著這個房間。
男爵盯著那雙踢動的小腳,看著小腳帶動黑色的長袍,露出長袍下的一雙便鞋。
「不幸的是,」皇帝說,「朕只派了五艘運兵艦,只運去少量的攻擊部隊。朕原本是想抓些俘虜回來審問,可我們只有一艘飛船逃回來,只帶回三個俘虜。請注意,男爵,朕的薩多卡部隊幾乎全軍覆沒,而對手卻主要是由婦女、兒童和老人組成的。這裡的這個孩子就指揮了其中一個戰鬥分隊。」
「您瞧瞧,陛下!」男爵說,「您瞧瞧他們都是些什麼人!」
「我是自願讓你們抓來的。」那孩子說,「我不想面對我哥哥,因為我不得不告訴他,他的兒子被殺死了。」
「我們的人只逃回來屈指可數的幾個,」皇帝說,「逃回來!你聽見了嗎?」
「要不是那些火,」那孩子說,「我們也能幹掉他們。」
「朕的薩多卡把他們運兵艦上調整飛行姿態的噴氣發動機當成火焰噴射器來用。」皇帝說,「萬般無奈之下的絕望之舉。完全因為這種做法,他們才能帶著三個俘虜逃回來。請注意,親愛的男爵大人:朕的薩多卡在與婦女、兒童和老人的混戰中被迫撤退。」
「我們必須派大部隊清剿,」男爵憤憤地說,「必須消滅每一個殘餘的……」
「閉嘴!」皇帝怒喝道,他在御座上推了一把,身子朝前傾去,「不要再侮辱朕的智力!你站在那兒,裝出一副愚蠢的無辜模樣……」
「陛下。」老真言師說。
他揮手要她安靜。「你說你不知道我們所發現的那些人類活動的跡象,也不知道這麼優秀的人種的戰鬥力!」皇帝從御座上抬起半個身子說,「你把朕當成什麼了,男爵?」
男爵後退了兩步,心想:是拉班。他居然給我來了這麼一手,拉班……
「還有你與雷托公爵的這個虛假的爭端。」皇帝哼聲道,在御座上向後一靠,「這事你處理得真夠漂亮的呀!」
「陛下,」男爵懇求道,「您……」
「閉嘴!」
老貝尼·傑瑟里特把一隻手放到皇帝肩上,傾身湊近他的耳朵,輕輕地說了些什麼。
那孩子坐在高台上,不再踢腿了。她說:「讓他更害怕些,沙達姆。我本來不應該高興的,但我實在忍不住。」
「安靜,孩子。」皇帝將身體前傾,把一隻手放在她頭上,眼睛卻盯著男爵,「這可能嗎,男爵?你真像朕這個真言師說的那樣頭腦簡單嗎?難道你沒認出,這個孩子是你的朋友雷托公爵的女兒?」
「我父親從來不是他的朋友。」那孩子說,「我父親死了,這個哈克南老畜生以前從來沒見過我。」
男爵驚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望著小女孩。他好不容易才重新發出了聲音,聲音嘶啞難聽:「你是誰?」
「我叫厄莉婭,雷托公爵和傑西卡夫人的女兒,保羅-穆阿迪布公爵的妹妹。」孩子說著,伸手一撐高台,跳到覲見室的地板上,「我哥哥發誓要把你的人頭掛在他的戰旗上。我覺得他一定能做到。」
「靜一靜,孩子。」皇帝說。他坐回御座上,一隻手摸著下頜,細細打量起男爵來。
「我才不聽皇帝的命令呢。」厄莉婭轉過身,抬頭看著高台上的老聖母,「她知道。」
皇帝抬起頭,望著他的真言師:「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孩子是個邪物!她母親應該受到有史以來最重的懲罰,應該被處死!無論是這個『孩子』,還是生她的那個女人,死得越早越好!」老婦人用一根手指指著厄莉婭,「從我腦子裡滾出去!」
「心靈感應?」皇帝低聲問道。他的注意力轉到厄莉婭身上:「偉大神母在上!」
「您不明白,陛下。」那個老婦人說,「這不是心靈感應。她就在我腦子裡,和以前那些把記憶傳給我的聖母一樣。她站在我的腦子裡!她不可能在那兒的,可她確實在!」
「什麼?」皇帝厲聲問道,「你究竟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老婦人站直身子,垂下剛剛指向女孩的手:「我已經說得太多了。但事實還是事實。這個並非孩子的『孩子』必須除掉。很久以前,我們就受到過警告,要防止這類事情發生。而且,我們也曾被告知防止生出這種怪胎的方法。然而,我們中的一個自己人背叛了我們。」
「胡說八道,老太婆。」厄莉婭說,「你根本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卻還是像個傻子一樣喋喋不休。」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
老聖母呻吟著搖晃起來。
厄莉婭睜開雙眼。「就是這麼回事。」她說,「宇宙中的意外事故……還有,這裡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老聖母朝空氣伸出雙手,掌心向著厄莉婭的方向用力推擋著。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皇帝問道,「孩子,你真能把你的思想灌進另一個人的大腦中去?」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厄莉婭說,「除非我生來就是你本人,否則怎麼可能像你那樣思考,更何況是灌輸思想。」
「殺了她。」老婦人喃喃地說。她緊緊抓住御座的椅背,撐住自己的身體:「殺了她!」那雙深陷的老眼死死盯住厄莉婭。
「安靜!」皇帝打量著厄莉婭,「孩子,你能跟你哥哥聯絡上嗎?」
「我哥哥知道我在這兒。」厄莉婭說。
「你能告訴他,要他投降來換你的命嗎?」
厄莉婭天真無邪地對他笑笑:「我不會那麼做的。」
男爵步履蹣跚地朝前走了幾步,站在厄莉婭身旁。「陛下,」他懇求道,「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男爵,再敢插嘴打斷朕,」皇帝說,「你就會喪失插嘴的能力……永遠。」他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厄莉婭身上,眯起眼睛審視著她:「你不會那麼做,對嗎?你能看穿朕的念頭嗎?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服從朕的命令,朕會怎麼對付你?」
「我早說過,我不會讀心術。」她說,「但要讀懂你的意圖,並不需要心靈感應。」
皇帝怒視著她說:「孩子,你簡直不可救藥了。那朕只好集結朕的軍隊,把這顆星球變成……」
「沒那麼簡單。」厄莉婭朝那兩個宇航公會的人望去,「問問他們吧。」
「違背朕的意願並不明智,」皇帝說,「你不該拒絕朕這個小小的要求。」
「現在,我哥哥來了。」厄莉婭說,「在穆阿迪布面前,就連皇帝也會發抖,因為他擁有正義的力量,上天當然會眷顧他。」
皇帝猛然站起身來:「這齣戲演得太過分了。朕要把你哥哥和這顆星球統統捏在手心裡,把他們碾成……」
房間發出隆隆巨響,周圍的一切都在劇烈震動著。御座後面原本是連接金屬兵營和皇帝旗艦的通道,一道沙瀑卻突然從那邊傾瀉而下。眾人立即感覺到皮膚上傳來一陣一陣的壓力,忽松忽緊,這表明區域屏蔽場正在啟動。
「我跟你說過,」厄莉婭說,「我哥哥來了。」
皇帝站在御座前,右手緊緊壓在右邊耳朵上,裡面的無線耳機不斷傳出報告戰況的聲音。男爵移了兩步,走到厄莉婭身後。薩多卡則躍到門口做好戰鬥準備。
「我們要退回太空去,重新組織進攻。」皇帝說,「男爵,請接受朕的歉意。這群瘋子正在沙暴的掩護下發動進攻。既然如此,我們就向他們展示一下皇帝的憤怒吧。」他指著厄莉婭說:「把她的屍體交給沙暴吧。」
就在他說話時,厄莉婭迅速後退,同時裝出害怕的樣子:「應該交給沙暴的,就讓沙暴帶走吧!」她尖叫著,往後跌入男爵懷裡。
「我抓住她了,陛下!」男爵高聲叫道,「要不要我現在就把她拆成……哎呀!」他把她狠狠甩到地上,一隻手緊緊抓住自己的左臂。
「對不起,外公,」厄莉婭說,「你已經中了厄崔迪的戈姆刺。」她站起身來,一支黑針從她手中落下。
男爵向後翻倒在地,雙眼凸出,瞪著左手掌心一條紅色的傷痕:「你……你……」男爵在他的浮空器中翻了個身,滾到懸浮場的一側,那一大堆鬆弛的肥肉在懸浮場的支撐下離開地面約寸許,頭垂下,嘴張大,再也不動了。
「這些人全都是瘋子!」皇帝咆哮著,「快!進飛船,我們要徹底肅清這顆星球上的每一個……」
在他左邊有什麼東西突然閃起火花。一團球形閃電撞到那邊的牆上又彈了回來,一接觸到金屬地面,立即發出噼啪巨響。覲見室里頓時瀰漫著絕緣材料燒焦後的臭味。
「屏蔽場!」一個薩多卡軍官叫了起來,「外層屏蔽場垮了!他們……」
他的話音淹沒在一片金屬撞擊的巨響聲中。皇帝身後的飛船艙壁劇烈地抖動起來,整個飛船都在搖晃著。
「他們把我們飛船的船頭給轟掉了!」有人大叫道。
滾滾沙塵在房間裡翻騰起來。厄莉婭趁機在沙塵的掩護下一躍而起,飛也似的朝門外跑去。
皇帝急忙轉身,示意他的人趕緊往御座後面撤,那邊的艙壁上有一道安全門,正在來回擺動著。一位薩多卡軍官從一片沙霧中跳了出來,皇帝飛快地沖他打了個手勢,命令道:「我們就在這兒組織防禦!」
又一次猛烈的爆炸震動了整座金屬兵營,覲見室另一頭的雙重門「砰」的一聲被打開,風卷狂沙,挾帶著外面的陣陣呼叫聲。頃刻間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穿黑色長袍的身影背光而立,在沙霧中若隱若現——厄莉婭飛快地衝出去找了一把刀,然後按照她所受到的弗雷曼訓練,一一殺死那些哈克南和薩多卡的傷員。薩多卡軍人穿過一陣黃綠色的煙霧沖向門口,手持武器圍成一道弧形防衛圈,保護皇帝撤退。
「救您自己,陛下!」一名薩多卡軍官大喊,「上飛船!」
但此刻獨自站在高台上的皇帝伸手指著門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遠處,一段四十米長的臨時兵營已經被炸飛了,覲見室的大門現在面對的是滾滾沙流。外面低懸著從暗淡的遠方吹來的沙塵雲。透過沙霧可以看到,沙塵雲中不時划過因靜電而生的閃電,風暴的電荷使屏蔽場短路了,電火花四處迸射。平原上到處是戰鬥的身影——那是薩多卡和仿佛乘著沙暴從天而降的沙漠人。沙漠土著們穿著長袍,不停地跳躍、旋轉。
皇帝從門裡往外望去,用手指著這仿佛電影鏡頭的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突然,沙霧中鑽出一大群井然有序的發光體——一道道巨弧帶著亮晶晶的輻條拔地而起,赫然竟是沙蟲的血盆大口。沙蟲組成一堵高牆,每條沙蟲背上都載滿弗雷曼人的隊伍,一路勢如破竹般突襲過來。一片噝噝聲中,弗雷曼長袍在風中飛舞,楔形隊列直切入平原上混戰的戰場。
弗雷曼人朝皇帝的臨時兵營衝殺過來了。薩多卡從未見過這種場面,有史以來第一次,薩多卡被這種人類理智難以接受的攻擊嚇呆了,不知所措地傻站在那裡。
然而,從沙蟲背上跳下來的是人,刀鋒閃動著不祥的黃色光芒,這正是薩多卡受訓要面對的東西。於是,薩多卡立即投入戰鬥。厄拉奇恩平原上展開了一場人與人的激戰。這時,一名薩多卡精銳護衛把皇帝推回飛船里,迅速封好艙門,準備把那道門當作自身屏蔽場的一部分進行殊死抵抗。
飛船內相對安靜了許多,深感震驚的皇帝瞪著周圍的扈從,只見他們一個個睜大雙眼,滿面驚恐。他看見自己的長女臉頰憋得通紅;老真言師把兜帽拉下來遮住臉,像個黑色的幽靈般站在那裡;最後,他終於發現了他搜尋的面孔——那兩個宇航公會的人,他們穿著宇航公會的灰色制服,制服上毫無裝飾,他們的臉上也毫無表情,和身上所穿的制服一樣,灰濛濛、冷冰冰的,儘管周圍的氣氛極度緊張,他們卻仍然保持著與那套灰色制服相配的冷靜。
兩人中的高個子舉起一隻手蒙著左眼。皇帝望向他的時候,有人推了一下他的手臂,撞開了他的手,露出那隻眼睛。混亂之中,那人弄丟了原本用於偽裝的隱形眼鏡,這隻暴露在外的眼睛竟完全是藍色的,暗得幾乎變成了黑色。
那個矮個子用肘尖擠開人群,向前踏出一步,離皇帝更近了。他說:「我們無法預測事態將如何發展。」高個子重新抬手蒙住眼睛,冷冷地加上一句:「可這個穆阿迪布也一樣不知道。」
這些話把皇帝從迷茫中震醒過來。高個子的話中明顯帶著輕蔑的口氣,但皇帝仍舊費了好大勁兒才分辨出來。當然,不久以後會如何,不需要宇航公會領航員那種高度強化集中的思維能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皇帝想知道,硝煙散盡後這個平原會是什麼樣子,只要稍加分析就不難得出結論。這兩個人是否過於習慣運用他們的預知能力,以至於忘了用眼睛瞧瞧,用常識判斷?
「聖母,」他說,「我們必須制訂一項計劃。」
聖母把兜帽從臉上拉開,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皇帝。兩人視線相交,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心領神會。他們剩下的只有一種武器,一種他們倆都十分了解的武器:出賣。
「去芬倫伯爵的艙房,召他來。」聖母說。
帕迪沙皇帝點點頭,揮手示意他的一名副官去執行這個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