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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7:36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那是沙漠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個年頭,保羅-穆阿迪布獨自一人躺在鳥巢洞的一間內室里,頭頂的岩壁上垂下一幅以弗雷曼神話傳說為背景的基斯瓦壁毯。他像一個死人般躺在那兒,被生命之水帶來的啟示所吸引。這種能夠賜予新生的毒藥改變了他,使他不再受到時間的限制。於是,那個預言被證實了:李桑·阿爾-蓋布可以在活著的同時死去。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傳奇故事集》
黎明前的黑暗籠罩著哈巴亞盆地,契妮從盆地中走出,聽著把她從南方帶到這裡來的那架撲翼機發出呼呼的聲音飛走了,飛往荒漠中的一處隱蔽地。在她周圍,護衛隊與她保持著一定距離,呈扇形在山脊的岩石中散開,以防出現任何危險。這也是因為穆阿迪布的女人,他長子的母親,要求單獨走一會兒。
他為什麼要召我來?她問自己,他以前跟我說過,要我跟小雷托和厄莉婭一起留在南方。
她攏起長袍,輕快地躍起,越過一道岩石屏障,跳上登山小道。在黑暗中,只有經過沙漠訓練的人才辨認得出這些小道。腳下的小石子滑動著,可她照樣如履平地,全然不覺。
爬山讓人心情愉快,緩解了她的擔心和害怕。她的護衛隊靜悄悄地消失在視線之外,讓她覺得似乎少了點兒安全感。另外,派來接她的竟是一艘珍貴的撲翼機,這令她深感不安。馬上就要與保羅-穆阿迪布——她的友索——重聚了,隨著這一時刻逐漸臨近,她的心劇烈跳動起來。他的名字可能已經成了整個星球上的戰鬥口號:「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但是,她所認識的那個男人不僅僅是穆阿迪布,他還有另一個名字:友索。他是她兒子的父親,是她溫柔的愛人。
一個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出現在她頭頂的岩石叢中,示意她加快速度。她立即加快了步伐。黎明時分,鳥兒們早就開始活動了,紛紛鳴叫著飛上天空,一道朦朧的曙光灑在東方的地平線上。
上面那個人影並不是她的護衛隊員。是奧塞姆嗎?她猜想著,覺得那個身影的動作和風格都很熟悉。她走到他面前。在逐漸變亮的晨光中認出了敢死隊小隊長奧塞姆那張平板的大臉。他的兜帽掀開了,嘴上的過濾器鬆鬆地繫著。有些時候,如果只打算到沙漠裡待一小會兒,還是可以冒險穿成這個樣子出來的。
「快點兒,」他輕聲說著,帶她沿著秘密岩縫走進山中隱蔽的岩洞中,「天就要亮了。」他一邊替她打開密封罩,一邊小聲說:「哈克南人已經孤注一擲跑到這一帶來巡邏了,我們現在還不敢冒被發現的危險,過於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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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過狹窄的邊門支道進入鳥巢洞。球形燈亮了起來。奧塞姆從她身邊擠過去,說:「現在跟我走,快。」
他們沿著通道快步往下走,經過另一道閥門,拐入另一條通道,然後撥開掛簾,走進一間凹室。鳥巢洞原先只是供人們日間休息的驛站,當時這間凹室是塞亞迪娜的休息室。現在,房間的地面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和軟墊,一幅繡著紅色巨鷹的壁毯遮住岩壁。一旁的矮桌上扔著幾張以香料為原料製成的香料紙,散發出陣陣香料氣息。
聖母獨自一人坐在正對著門口的地方。她抬起頭來,眼神仿佛能看穿別人的內心,讓人禁不住想發抖。
奧塞姆雙手合十,說:「我把契妮帶來了。」他彎腰鞠躬,掀開門帘退了出去。
傑西卡想:我要怎樣開口告訴契妮呢?
「我孫子怎麼樣了?」傑西卡問。
這是禮節性的問候。契妮想,可穆阿迪布在哪兒?為什麼沒在這兒接我?她再一次惶恐起來。
「他很健康,也很快樂,我的母親。」契妮說,「我把他和厄莉婭一起留給哈拉赫照看。」
我的母親?傑西卡想,是啊,在正規的問候禮儀中,她有權那麼稱呼我。畢竟,她已經給我生了個孫子。
「我聽說,柯魯亞穴地送了塊布料作禮物。」傑西卡說。
「一塊漂亮的布料。」契妮說。
「厄莉婭有什麼消息讓你捎來嗎?」
「沒有。但人們已經漸漸開始接受她這個奇蹟了。穴地里一切都很順利。」
她幹嗎要拖拖拉拉地問這些?契妮感到很奇怪,肯定出了什麼急事,否則他們不會派撲翼機來接我。可現在,我們卻拘泥於形式,在這些繁文縟節上浪費時間!
「我們得從新料子上剪幾塊下來給小雷托做衣服。」傑西卡說。
「怎麼都行,母親。」契妮垂下眼帘,「有戰鬥的最新消息嗎?」她竭力保持面無表情的樣子,好讓傑西卡猜不出她的心思。畢竟,這是一個有關保羅-穆阿迪布的問題。
「新的勝利,」傑西卡說,「拉班已經派人送來一份措辭謹慎的休戰提議。我們取走了他那些信使的水,把他們的屍體送回去了。拉班甚至還決定減輕一些盆地村民的賦稅,但他做得太遲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出於對我們的畏懼才那麼做的。」
「事態正如保羅預計的那樣發展。」契妮說。她盯著傑西卡,竭力隱藏內心的惶恐。我已經提到了他的名字,可她仍然毫無反應。別人很難從她那張石頭一樣的臉上看出她的心思……可她的態度太僵了點兒吧。她為什麼閉口不談?我的友索出什麼事了嗎?
「真希望我們此刻是在南方。」傑西卡說,「我們離開的時候,那些綠洲多美啊!難道你不渴望看到,有一天整個大地同樣能開滿鮮花嗎?」
「確實,大地很美,」契妮說,「但也有許多悲傷。」
「悲傷是勝利的代價。」傑西卡說。
她這是讓我為悲傷做好思想準備嗎?契妮問自己。她說:「有那麼多女人失去了男人。當她們知道我被召到北方來的時候,都很嫉妒我呢。」
「是我召你來的。」傑西卡說。
契妮感到自己的心突突狂跳。她真想用手捂住耳朵,害怕聽到那些可能的不幸消息。然而,她仍舊保持著平靜的音調說:「信上的署名是穆阿迪布。」
「是我簽的,當時他的敢死隊小隊長們都在場。這是一個必要的藉口。」傑西卡說。我家保羅的女人很勇敢呢。即使她幾乎要被惶恐壓垮了,卻還是能保持謹慎。是的,也許她就是我們現在所需要的那個人。
契妮的聲音里僅僅流露出幾分聽天由命的語氣,她說:「您現在可以把您不得不說的那些話告訴我了。」
「我們需要你到這兒來幫我們喚醒保羅。」傑西卡說。她想:就這樣!我說得恰到好處,喚醒他。這麼一來,她就會知道保羅還活著,也知道他現在生命垂危。全在這一個詞裡了。
契妮只用了一會兒就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問道:「要我怎麼做?」她很想朝傑西卡撲過去,拼命搖晃她的身體,放聲尖叫:「帶我去見他!」但她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等待傑西卡回答。
「我懷疑,」傑西卡說,「哈克南人設法在我們中間安插了一個間諜,想毒死保羅。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這是一種十分罕見的毒藥。我已經仔細檢查過他的血液,什麼法子都用過了,但什麼也查不出來。」
契妮撲向前去,跌倒在地:「毒藥?他痛苦嗎?我能不能……」
「他不省人事。」傑西卡說,「他的新陳代謝十分緩慢,只有用精度最高的檢測方法才能探測得到。如果發現他的人不是我,別人早就把他當死人處理了。一想到這一點我就不寒而慄。在未經訓練的人看來,他已經死了。」
「您召我來的理由應該不僅僅是出於禮貌吧。」契妮說,「我了解您,聖母。有什麼事是您認為我能做而您做不到的呢?」
她勇敢、可愛,而且,啊,十分機靈。傑西卡想,她原本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貝尼·傑瑟里特。
「契妮,」傑西卡說,「也許你會認為這難以置信,但我自己也不大清楚為什麼要派人召你來。這是本能……一種原始的直覺。那念頭自己就跳出來了:『去叫契妮來。』」
生平第一次,契妮看到傑西卡的臉上露出悲傷的神情,痛苦甚至讓她那洞察人心的銳利眼神都變得溫和了。
「我什麼法子都試過了。」傑西卡說,「全試過了……用盡所有遠遠超出你想像的一切手段,可還是……沒用。」
「那個老夥計,哈萊克,」契妮問,「他會不會是個叛徒?」
「不是哥尼。」傑西卡說。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傳達出了長篇大論才能表現的內容。從傑西卡聽似平淡的否認語氣里,契妮看出了她做過的種種嘗試:到處搜尋線索,一次又一次地測試……然後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契妮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撫平沾滿沙塵的長袍。「帶我去見他。」她說。
傑西卡站起來,轉身掀開左邊牆上的一道掛簾。
契妮跟在她身後,發覺自己走進了一間內室。這個房間過去一直是貯藏室,如今,四面岩壁都被厚厚的帷幔遮了起來。房間另一頭靠牆壁的地上鋪著一張野營床墊,保羅就躺在床墊上。一盞球形燈吊在他頭頂上方,照亮了他的臉。一件黑色長袍齊胸蓋在他身上,雙臂則露在外面,直直地伸在身體兩側。長袍下的他好像沒穿衣服,裸露在外的肌膚像蠟一樣,硬邦邦的。他看上去沒有任何明顯的動作,仿佛連呼吸都沒有。
契妮強忍住想衝上前撲到保羅身上的念頭。相反,她發覺自己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兒子——雷托。在這一剎那。她意識到傑西卡也曾經歷過這種時刻——自己的男人受到死亡的威脅。她不得不認真考慮,究竟要怎麼做才能拯救稚子的性命。這一認知使契妮突然感到與那位老婦人之間有了一層更為親密的關係。契妮伸出手去,緊握住傑西卡的手,而對方也緊緊回握住她的手,握得那麼緊,幾乎讓人感到疼痛。
「他活著,」傑西卡說,「我擔保他還活著。但他命懸一線,生命跡象非常微弱,稍有疏忽就檢測不到了。有些首領早就咕噥說,說他還活著的人是一位母親,而非聖母;又說我兒子明明已經死了,可我卻不願意把他的水獻給部落。」
「他像這樣有多久了?」契妮問。她從傑西卡手中抽回手,朝房間裡面走去。
「三個星期。」傑西卡說,「我花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的時間想喚醒他。這期間我們開過會,爭論過……也做過詳細調查。後來我就派人去叫你了。弗雷曼敢死隊還服從我的命令,不然我也拖不了這麼長時間……」傑西卡舔了舔雙唇,看著契妮向保羅走去。
契妮俯身站在他身旁,低頭注視著這位年輕人滿臉鬆軟的鬍鬚,緊盯著他那高高的眉骨、堅挺的鼻樑、緊閉的雙眼——他沉沉地靜臥著,臉上一片安靜祥和。
「他是如何攝取營養的?」契妮問。
「他的肉體幾乎停止了所有新陳代謝,對營養的需求很少,到現在還無須進食。」傑西卡說。
「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契妮問。
「只有他最親近的幾個顧問、一些部落首領、弗雷曼敢死隊隊員,當然,還有那個下毒的人。」
「找不到殺手的線索嗎?」
「已經徹查過了,還是一無所獲。」傑西卡說。
「弗雷曼敢死隊隊員們怎麼說?」
「他們相信保羅只是處於閉關神遊的入定狀態,正在最後的戰鬥前凝聚神力。這種說法是我有意散播的。」
契妮低下身子,跪在床墊旁邊,彎腰湊近保羅的臉,立即覺察到他臉部周圍的空氣里有一種不大尋常的味道……但那只是香料的味道——無所不在的香料。事實上,弗雷曼人的生活中到處瀰漫著香料味道。不過,她還是覺得……
「你們跟我們不一樣,並非生來就混在香料堆里的。」契妮說,「您查過沒有,會不會是因為他的身體對飲食中過量的香料產生了藥物反應?」
「過敏反應全呈陰性。」傑西卡說。
她突然感到疲憊至極,於是閉上眼睛,仿佛想把這一幕完全抹去。我有多長時間沒睡過覺了?她問自己。太久了。
「當您改變生命之水時,」契妮說,「您是通過內部意識在體內進行的。您用這種內部意識給他驗過血了嗎?」
「只是普通弗雷曼人的血。」傑西卡說,「已經完全適應了這兒的飲食和生活。」
契妮靠回去,跪坐在腳後跟上。她打量著保羅的臉,努力把恐懼深埋在心底。這是她通過觀察諸位聖母的舉止學到的小竅門。時間可以調節情緒,理清思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必須集中全部注意力來思考。
過了一會兒,契妮問:「這兒有造物主嗎?」
「有幾條,」傑西卡帶著一絲疲倦說,「這些天來,我們離不開它們。每次勝利都需要它的祝福,發起奇襲前的每次祈禱儀式……」
「可保羅-穆阿迪布本人一直迴避這些儀式。」契妮說。
傑西卡暗自點了點頭,想起了兒子對香料及其觸發的預知意識的矛盾心理。
「你怎麼知道的?」傑西卡問。
「大家都這麼說。」
「閒話說得太多了。」傑西卡不快地說。
「把造物主的原水給我拿來。」契妮說。
契妮的話音中帶著命令的口氣。傑西卡不禁渾身一僵,但隨即便覺察到這位年輕女人正高度集中注意力,努力思考。傑西卡說:「馬上就去。」她掀開那道門帘走了出去,派人叫司水員來。
契妮跪坐在那裡,眼睛盯著保羅。要是他真試著去做了……她想,這種事他真有可能想試一試。
傑西卡在契妮旁邊跪下,捧著一個樣式很樸素的宿營水罐。毒素的味道很濃,刺激著契妮的嗅覺。她用手指蘸了一下毒液,伸近保羅的鼻子。
保羅鼻樑上的皮膚微微皺了一下。慢慢地,他的鼻孔張開了。
傑西卡喘息起來。
契妮用蘸了毒液的手指輕輕抹著保羅的上嘴唇。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斷斷續續地呼吸起來。
「怎麼回事?」傑西卡問道。
「安靜,」契妮說,「馬上轉換一點兒聖水出來,快!」
傑西卡不再提任何問題,她聽出契妮的話里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意味。看來,契妮已經找到答案了。傑西卡把水罐舉到嘴邊,吸了一小口。
保羅眼皮一顫,眼睛睜開了,看著眼前的契妮。
「沒必要讓她轉換聖水。」他說。聲音很虛弱,但語氣十分堅定。
傑西卡飲下一小口毒液,身體立即做出響應,幾乎完全自動地轉化著水中的毒素。像在典禮儀式通常都能帶來的光耀與崇高中一樣,她產生了一種欣快感,隨即感覺到了來自保羅的生命火花——一個閃光點,進入她的意識。
在這一瞬間,她明白了。
「你喝了聖水!」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就一滴,」保羅說,「很少的一點點……一滴而已。」
「你怎麼會幹出這種傻事?」她質問道。
「他是您兒子。」契妮說。
傑西卡瞪了她一眼。
保羅的嘴角露出了溫和、理解的微笑,他很久沒這樣笑過了。「聽聽我心愛的人怎麼說。」他說,「聽聽她的話吧,母親。她知道。」
「別人能做到的事,他也必須做到。」契妮說。
「當我把一滴聖水滴進嘴裡的時候,當我感覺到它,聞到它的氣味時,當我了解到它會對我起什麼作用的時候,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也能做到你曾經做過的事。」他說,「你那位貝尼·傑瑟里特學監提到過魁薩茨·哈德拉克,但她們絕對想不到我神遊過多少地方,就在那幾分鐘裡,我……」他突然停下來,迷惑地皺起眉頭,看著契妮說:「契妮?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你應該在……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他想用臂肘撐起自己的身子,卻被契妮輕輕推回到床墊上。
「別,我的友索。」她說。
「我覺得身體很虛弱。」他說著,飛快地環顧四周,「我躺在這裡多長時間了?」
「已經三個星期了。深度昏迷,幾乎連你的生命火花也檢測不到了。」傑西卡說。
「可我……我喝下那滴水才一小會兒的工夫,而且……」
「對你來說是一小會兒,對我來說卻是擔驚受怕的三個星期。」傑西卡說。
「不過是一小滴,而且我已經轉換了它的毒素。」保羅說,「我改變了生命之水。」裝著毒液的水罐就放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沒等契妮和傑西卡阻止,他已經把手插進水罐,掬起一捧毒液,滴滴答答地送到嘴邊,大口吞咽著掌中的液體。
「保羅!」傑西卡尖叫道。
他抓住她的手,望著她,臉上掛著將死者的微笑,同時把他的意識一波接一波地傳向她。
這種意識互通不像與老聖母或厄莉婭互通時那麼溫和,不是分享,也無法相互包容……但它仍舊是意識互通:整個意識全面敞開。這種聯繫使她震驚,使她虛弱,使她畏縮,心中充滿對他的畏懼。
他說道:「你提到過一個你進不去的地方,對吧?就是那個連聖母也無法面對的地方,指給我看。」
她搖搖頭,被他這個瘋狂的念頭嚇壞了。
「指給我看!」他命令道。
「不!」
可她無法從他身邊躲開。在他那可怕力量的威逼下,她只好閉上眼睛,集中精力——朝深藏在意識中的那個黑暗方向望去。
保羅的意識從她身邊流過,包圍著她,向那片可怕的黑暗直奔過去。恐懼使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但在此之前,她模模糊糊地瞥到了那個地方。不知為什麼,看到的東西竟使她渾身顫抖起來。那個地方颶風吹拂,火花閃爍,一圈圈的光環不斷地擴大、縮小,一條條膨脹開來的白色條狀物在光環的上下左右不停地流動著,仿佛被某種黑暗力量和不知從什麼地方吹來的風驅趕著,四處竄動。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看到保羅正躺在那兒,盯著她瞧。他仍舊抓著她的手,但那種可怕的意識聯繫已經消失了。她讓自己鎮定下來,不再發抖。保羅這才鬆開她的手。這時,她感覺好像某個支撐物被抽掉了似的,整個身體前後搖擺起來,若不是契妮跳過來扶住她,她就會跌倒在地。
「聖母!」契妮說,「出什麼事了嗎?」
「累,」傑西卡輕聲說,「太……太累了。」
「到這兒來,」契妮說,「坐在這兒。」她扶著傑西卡,走到靠牆的一張靠墊旁邊坐下。
這雙年輕強壯的手臂讓傑西卡感到十分舒適,她緊緊抱住契妮。
「這是真的嗎?他看見生命之水了?」契妮問。她輕輕掙脫了傑西卡的擁抱。
「他看見了。」傑西卡輕聲說。她的思緒仍然因為剛才心靈上的接觸而不停地翻滾著,洶湧澎湃。那種感覺就像在惡浪滔天的海上漂流數周后,剛剛踏上堅實的陸地。她覺得體內的老聖母……以及所有其他人,全都驚醒過來,一個個急切地追問著:「那是什麼?怎麼回事?那是什麼地方?」
一切線索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她兒子確實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那個可以同時存在於許多時空的人,他就是那個出現在貝尼·傑瑟里特夢想中的人物。而這個事實使她深感不安。
「怎麼了?」契妮問道。
傑西卡搖了搖頭。
保羅說:「在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兩種古老的力量——奪取和給予。一個男人不難面對他身體裡那股奪取的力量,但他幾乎不可能看到給予的力量,除非他變成男人以外的其他什麼性別。而對女人來說,情況恰恰相反。」
傑西卡抬起頭來,發覺契妮一邊聽保羅講話,一邊盯著她瞧。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母親?」保羅問。
她只能點點頭。
「我們體內的這些東西非常非常古老,」保羅說,「甚至植根於我們全身每一個細胞深處。這兩種力量塑造了我們。你可以對自己說:『是的,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當你真正直視內心世界、毫無遮擋地面對你自己生命的原始力量時,你才能看到其中蘊藏的危險。你清楚地知道這個危險會壓倒你,制服你。對給予者而言,最大的危險就是奪取的力量;而對奪取者而言,最大的危險就是給予的力量。無論是給予,還是奪取,二者之中,任何一種力量都可以輕易控制一個人。」
「那你呢,我的兒子,」傑西卡問,「你是給予者還是奪取者?」
「我正好處於這個槓桿的支點上。」他說,「沒有奪取我就無法給予。同樣,沒有給予我也無法……」他突然停下來不往下說了,朝他右邊的牆壁看過去。契妮感到一股氣流吹到臉頰上,扭過頭來,正好看見掛簾合上。
「是奧塞姆,」保羅說,「他剛才正在偷聽。」
一聽這話,契妮也感受到了某些折磨著保羅的預感。她清楚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仿佛這件事已經發生過了一樣。奧塞姆會把他剛才的所見所聞全都說出來,而其他人則會把它傳揚出去。最後,這個故事將如野火般在整個大地上蔓延開來。人們會說,保羅-穆阿迪布絕對異於常人。再也不用懷疑什麼了。他雖然是個男人,卻以聖母的方式看到了生命之水:毫無疑問,他就是李桑·阿爾-蓋布!
「你已經看到了未來,保羅。」傑西卡說,「能不能說一說,你都看到些什麼?」
「不是未來,」他說,「我看到的是現在。」他掙扎著坐了起來。契妮走過來想幫他一把,但被他揮揮手拒絕了:「厄拉科斯的空中布滿宇航公會的飛船。」
聽到他那肯定的語氣,傑西卡不禁顫抖起來。
「帕迪沙皇帝本人也來了,」保羅盯著房間裡的岩石天花板,「帶著他最倚重的真言師和五個薩多卡軍團。老男爵弗拉基米爾·哈克南也在,杜菲·哈瓦特跟在他身邊,七艘飛船滿載他招募來的新兵,他把所有可調動的兵力都壓上來了。另外,每個大家族都往這兒派出了進行突襲的艦隊,就在我們頭頂……等著呢。」
契妮搖了搖頭,目光怎麼也無法從保羅身上挪開。他奇怪的舉止、平板的音調,還有渙散的目光,都使她心中充滿敬畏。
傑西卡乾咽了一口唾沫,說:「他們在等什麼?」
保羅看著她說:「等宇航公會允許他們著陸。宇航公會有能力使任何未經允許擅自登陸的部隊陷在厄拉科斯動彈不得。」
「宇航公會是在保護我們嗎?」傑西卡問。
「保護我們?搞鬼的正是宇航公會!他們到處散播謠言,詆毀我們在這兒所做的一切,又大幅調低軍隊運輸費用,搞得連那些最窮的家族現在也跑到這兒來了,等著掠奪我們!」
傑西卡驚訝地發現,他的語氣中並無苦澀之意。她並不懷疑他的話。她還記得當初從厄拉奇恩逃出來的那個晚上,他在言談間指出了未來的路,說未來之路將把他們帶到弗雷曼人中間。現在的他和當時的他一般無二。
保羅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母親,你必須為我們轉換大量的聖水,我們需要這種催化劑。契妮,要他們派出一支偵察部隊……去找香料菌叢的生長地。你們知不知道,如果我們往香料菌叢的生長地大量傾倒生命之水,會發生什麼事?」
傑西卡掂量著他的話,突然看穿了他的念頭。「保羅!」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是死亡之水,」他說,「將引起連鎖反應。」他指指地下:「在小小造物主中間傳播死亡,切斷香料和造物主這個生命圈中的一個環節。這樣一來,厄拉科斯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荒漠——沒有香料,也沒有造物主。」
契妮一隻手掩住嘴,被保羅這些褻瀆神靈的言辭驚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能力摧毀它的人,才是真正控制它的人。」保羅說,「我們有能力摧毀香料。」
「那宇航公會為什麼還不動手?」傑西卡輕聲問。
「他們在到處找我。」保羅說,「想想吧!宇航公會最好的領航員,那些走在所有人之前、為最快的遠航機尋找最安全航線的人,他們全都在找我……可誰也找不到我。他們害怕得渾身發抖呢!他們知道我手裡掌握了他們的秘密。」保羅舉起握成拳頭的手:「沒有香料,他們就是盲人!」
契妮終於可以開口說話了:「你說你看到的是現在!」
保羅又躺下了,搜尋著在眼前展開的現在,它的邊界線逐漸擴展到未來和過去。生命之水的刺激作用開始衰退,他勉強保持著清醒。
「照我的命令去做。」他說,「未來正在變成一片混沌。對宇航公會而言如此,對我同樣如此。幻象的線越收越緊,所有通往未來的線索都集中在這裡——香料產地……他們以前不敢幹涉厄拉科斯,因為干涉就意味著喪失他們必需的東西。但現在他們不顧一切了。所有道路都通向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