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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7:32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多少次,人們的憤怒使他們不肯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聚在洞內大廳的人群散發出一種氣息——傑西卡以前也曾感受過,在保羅殺死詹米那天。人們的喃喃低語中透出緊張不安。大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像長袍上的衣結。
傑西卡從保羅的私人住所出來,一邊朝凸岩上走,一邊把一個信息筒塞進衣袍底下。她從南方一路北上,長途跋涉,累是累了些,但現在已經休息夠了。保羅不允許他們使用繳獲的撲翼機,這讓她十分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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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沒有完全掌握制空權。」保羅曾經這樣說,「此外,我們決不能過分依賴異星燃油。燃油和撲翼機必須集中起來,收好,留到發起總攻那天發揮最大的作用。」
保羅和一群年輕人一起站在凸岩附近。蒼白的燈光下,眼前的景物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看上去像一幕舞台劇,只不過加上了擁擠的人群所散發出的體味、嘈雜的低語、拖沓的腳步聲。
她審視著自己的兒子,想知道他為什麼不急於炫耀他的意外驚喜——哥尼·哈萊克來了。一想到哥尼,過去的輕鬆生活便重新湧上心頭,那些與保羅的父親相親相愛的美好時光。
斯第爾格和他的那一小群人站在凸岩另一邊。他一言不發,渾身散發出與生俱來的威嚴氣勢。
我們決不能失去那個人。傑西卡想,保羅的計劃一定要成功。否則,無論誰殺死誰,都將是極大的悲劇。
她大步走下凸岩,從斯第爾格面前走過,沒有看他,而是徑直走進凸岩下的人群中。她朝保羅走過去的時候,人們紛紛為她讓出一條路來,所到之處一片沉寂。
她知道這沉默意味著什麼:憂慮不安和對聖母的敬畏。
走近保羅時,那些年輕人紛紛從保羅身邊朝後退去。他們對保羅表現出一種不同於以往的尊崇,但這種尊崇卻讓她深感不安。「一切在你之下的人都覬覦你的地位。」貝尼·傑瑟里特的公理是這麼說的。可在這些人的臉上,她沒有發現任何貪婪的表情。人們的宗教狂熱使他們對保羅只有仰望尊崇之心,毫無覬覦之意。這時,她又記起另一句貝尼·傑瑟里特諺語:「先知多死於暴力。」
保羅看著她。
「是時候了。」她說著,把信息筒遞給他。
跟保羅在一起的這些人里有一個比較膽大,他看著對面的斯第爾格說:「你要向他發起挑戰了嗎,穆阿迪布?現在當然到時候了。否則他們會把你當成膽小鬼……」
「誰敢說我是膽小鬼?」保羅質問道。他的手飛快地伸向腰間,握住晶牙匕的刀柄。
保羅身邊這幾個人首先沉默下來,隨後,沉默漸漸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該幹活了。」保羅說,剛才提問的那個人向後退去。保羅轉身離開,從那群人中擠到凸岩下。他動作輕盈地跳上岩架,面向眾人。
「干吧!」有人尖聲叫道。
尖叫過後,人群中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
保羅等著大家安靜下來。在散亂的腳步聲和咳嗽聲中,整座岩洞慢慢安靜了。寂靜中,保羅抬起頭,開始講話,洪亮的聲音就連在洞裡最遠的角落裡的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大家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保羅說。
台下立即響起一片興奮的叫喊聲。他又等了一會兒,直到回應的喧譁聲漸漸平息下來。
看來,他們確實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保羅想。他舉起信息筒,思忖著裡面的內容。他母親把它交到他手上,告訴他這是從一個哈克南信使身上繳獲的。
信里的意思很清楚:拉班被拋棄了,只能依賴厄拉科斯上現有的資源自力更生!他無法得到支援,也不會再有補給!
保羅再次高聲說道:「你們認為,現在時機成熟了,我該向斯第爾格挑戰,奪取軍隊的領導權!」沒等大家回答,他又憤慨地厲聲說道:「你們以為李桑·阿爾-蓋布就這麼愚蠢嗎?」
大家都驚呆了,山洞裡一片死寂。
他認可了那些傳說,正打算為自己披上宗教的外衣,傑西卡想,他不該這麼做!
「這是慣例!」有人喊道。
「慣例改了。」保羅淡淡地扔出這句話,試探著人們的情緒反應。
山洞一角響起一個憤怒的聲音:「要改些什麼得我們說了算!」
人群中傳出幾聲零星的應和。
「悉聽尊便。」保羅說。
傑西卡聽出了保羅話中的微妙語調,知道他正在運用自己教他的音控力。
「你們說了算,沒錯。」保羅認同道,「但先聽聽我怎麼說。」
斯第爾格沿著岩架走過來,蓄著一把大鬍子的臉看上去非常冷漠。「這也是慣例。」他說,「全民大會上,任何弗雷曼人都有發言權。保羅-穆阿迪布也是弗雷曼人。」
「部落的利益高於一切,是這樣嗎?」保羅問。
斯第爾格繼續用威嚴而平淡的語氣說:「這個原則始終領導著我們前進的步伐。」
「很好。」保羅說,「請問大家,我們部落的軍隊是由誰來統領的?另外,我們用神奇的戰術思想訓練出了一批指揮官,又是誰通過這些指揮官統率著所有弗雷曼部落和軍隊?」
保羅等了等,掃視著人群。沒人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是斯第爾格統領著這一切嗎?他自己都說不是。難道不是我在統領大家嗎?就連斯第爾格有時都會聽令於我。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智者中最睿智的人,就連他們也都聽取我的意見,都在委員會會議上對我表示尊重。」
人們有些驚慌不安,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那麼,」保羅說,「是我母親在統領大家嗎?」他指指台下身穿神職黑袍站在人群中的傑西卡:「大家都知道,面臨重大抉擇的時候,斯第爾格和其他所有部落首領幾乎每次都會前來詢問她的意見。但聖母會走在沙漠裡,帶領戰士們游擊式突襲哈克南人嗎?」
保羅可以看到,不少人皺起眉頭開始思索,但還有些人在憤怒地嘟囔著。
這麼做很危險。傑西卡想。但她想起了信息筒和裡面的信息。她看出了保羅的意圖:直接深入他們的內心,直面那些讓大家無法把握的問題,解決它們,其餘的一切自然會迎刃而解。
「沒人承認未經挑戰和決鬥的領袖,是這樣嗎?」保羅問。
「那是慣例!」有人喊道。
「那我們的目標是什麼?」保羅問,「是推翻那個哈克南禽獸拉班;是重建我們的星球,把它建成一個水源豐富、能讓我們的家人過上幸福生活的地方——這難道不是我們的目標嗎?」
「艱難的任務需要堅忍不拔的領袖,他必須通過殘酷的考驗。」有人大聲說。
「你們會在戰鬥之前折斷自己的刀鋒嗎?」保羅質問道,「我說的是事實,絕不是誇口或向誰挑戰:包括斯第爾格在內。在場的諸位沒有一個人能在單打獨鬥中擊敗我。這一點,斯第爾格本人也承認。他知道,你們大家也都知道。」
人群中再次響起憤怒的低語。
「你們中間有許多人曾經在訓練場上跟我交過手,」保羅說,「知道這不是我誇口說大話。我這麼說,是因為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難道我會蠢到看不出來嗎?我比你們更早開始接受這些訓練,我的那些老師也比你們所見過的任何人更加富有經驗。不然你們以為我是如何戰勝詹米的呢?在我當時的年紀,你們的男孩子不過剛學會在模擬戰鬥中練習罷了。」
他的音控力運用得恰到好處,傑西卡想,但對這些人來說還不夠。他們對音控力有相當不錯的抵禦能力,他還必須在邏輯上說服他們。
「那麼,」保羅說,「讓我們來看看這個。」他舉起信息筒,剝掉殘餘的封皮:「這是從一個哈克南信使身上搜到的,它的可靠性毋庸置疑。這封信是寫給拉班的,告訴他說,他請求增派新部隊的要求被拒絕了,他的香料收成遠遠達不到配額的要求,他必須利用他現有的人手,從厄拉科斯榨取更多的香料。」
斯第爾格走過來站在保羅身邊。
「你們中有多少人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保羅問,「斯第爾格立刻就看出來了。」
「他們已經被孤立了。」有人大聲回答道。
保羅把信息筒塞進腰包,從脖子上解下一根用志賀藤編成的繫繩,從上面取下一個戒指,把它高高舉起。
「這是我父親的公爵璽戒,」他說,「我曾發誓永遠不會戴上它,直到我準備好率領我的軍隊橫掃整個厄拉科斯,並宣布它是我的合法領地。」他把戒指戴在手指上,然後握緊拳頭。
沉默籠罩著整個山洞,洞內鴉雀無聲。
「誰是這裡的統治者?」保羅一邊問,一邊舉起拳頭,「是我!我統治著厄拉科斯的每一寸土地!它是我的公爵封地,無論皇帝說『是』還是『否』!皇帝把它封給了我父親,我父親又把它傳給了我!」
保羅踮起腳,又站了回去。他審視著人群,用心感受他們此刻的情緒波動。
差不多了。他想。
「當我奪回本應屬於我的統治權時,這裡的一些人將在厄拉科斯擁有重要地位。」保羅說,「斯第爾格就是其中之一。我並不是想收買他!也不是出於感激,儘管我和許多人一樣,欠著他救命之恩。不!不為別的,就因為他的睿智和強大,因為他用自己的智慧而不僅僅是紀律來統率這支軍隊。你們以為我很愚蠢嗎?你們以為我會砍斷自己的右臂,讓他在這個山洞裡血濺當場,就為了讓你們看熱鬧嗎?」
保羅犀利的目光掃過人群:「你們誰敢說我不是厄拉科斯合法的統治者?難道我為了證實自己的統治權,就必須讓這茫茫沙海中的每一個弗雷曼部落都失去首領嗎?」
保羅身邊的斯第爾格動了動,探詢地看著保羅。
「難道我會在最需要人才的時候,反而削弱我們自己的力量嗎?」保羅問,「我是你們的統治者,而我要對你們說,現在該停止自相殘殺了。不要再殺死我們最好的戰士。我們要一致對外,把刀鋒對準我們真正的敵人——哈克南人!」
斯第爾格唰地抽出自己的晶牙匕,刀尖朝上,指向人群上空,高呼道:「保羅-穆阿迪布公爵萬歲!」
震耳欲聾的吼聲立刻響徹山洞,此起彼伏,久久迴蕩。人們歡呼著,吟唱著:「呀,嗨呀,喬哈達!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呀,嗨呀,喬哈達!」
傑西卡自言自語地翻譯道:「穆阿迪布的戰士萬歲!」她、保羅和斯第爾格,他們三個人刻意導演的這一幕成功了。
喧鬧聲漸漸平息下來。
洞內完全恢復平靜時,保羅面向斯第爾格說:「跪下,斯第爾格。」
斯第爾格雙膝著地,跪在凸岩上。
「把你的晶牙匕交給我。」保羅說。斯第爾格服從了。
我們原先不是這樣計劃的。傑西卡想。
「跟著我念,斯第爾格。」保羅說。然後,比照父親在授勳儀式上所說的話,他念道:「我,斯第爾格,從我的公爵手中接過這把刀。」
「我,斯第爾格,從我的公爵手中接過這把刀。」斯第爾格說著,從保羅手中接過那把乳白色的晶牙匕。
「我的公爵所指,便是我的刀鋒所向。」保羅說。
斯第爾格以緩慢莊嚴的語調重複著保羅的話:「我的公爵所指,便是我的刀鋒所向。」
傑西卡明白了這個儀式的來源,她眨眨眼,忍住淚花,搖搖頭。我知道他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她想,我本不該為此感到不安的。
「只要我的血管中仍有鮮血流淌,我的刀就屬於我的公爵,我將誓死消滅他的敵人。」保羅說。
斯第爾格跟著他念了一遍。
「吻一吻這把刀。」保羅命令道。
斯第爾格服從了,然後,又以弗雷曼人的方式吻了保羅的刀柄。保羅點點頭,斯第爾格於是還刀入鞘,站起身來。
人群中傳出一片充滿敬畏的輕聲嘆息,傑西卡聽到他們在說:「那個預言——一個貝尼·傑瑟里特將為我們指引前進的方向,而一位聖母將會看到這條光輝大道。」接著,從更遠處傳來其他人的議論:「她是在通過她的兒子指引我們!」
「斯第爾格統領這個部落,」保羅說,「決不允許任何人對此心存異議。他代我發布命令。他要你們做的,就是我要你們做的。」
聰明,傑西卡想,部落的領袖絕不能在那些本應聽命於他的人面前丟臉。
保羅壓低聲音說:「斯第爾格,我想在今晚派出沙漠旅者,同時放出翼手信使,召集一次部落首領聯合會。把他們派出去之後,你就帶著卡特、柯巴、奧塞姆和其他兩名你自己挑選出來的小隊長,到我房裡來制訂作戰計劃。等各部落首領到達之時,我們必須打一個大勝仗,讓他們好好瞧瞧。」
保羅點頭示意母親陪他一起離場,然後率先走下凸岩,穿過人群,朝中央通道和早已準備好的起居室走去。當保羅從人群中擠過去的時候,無數隻手伸出來想要觸摸他的身體,陣陣歡呼聲不斷湧入他的耳際。
「斯第爾格指向哪裡,我的刀就砍向哪裡,保羅-穆阿迪布!快讓我們戰鬥吧,保羅-穆阿迪布!讓我們用哈克南人的血來澆灌我們的大地!」
傑西卡可以感受到人們的激情,意識到這些人渴望著戰鬥。他們已經完全準備好了。我們正把他們的鬥志推上巔峰。她想。
進入內室後,保羅示意母親坐下來,說:「在這兒等一下。」然後,他掀開掛簾,走進一條支道。
保羅走了以後,內室里顯得非常安靜。掛簾後面如此之靜,甚至能聽到把在穴地里循環的空氣打進這個房間的鼓風機那微弱的颯颯聲。
他是去帶哥尼·哈萊克到這兒來。她想。不知為什麼,她心裡充滿了一種混雜著酸甜苦辣的奇怪情緒。在搬來厄拉科斯之前,哥尼和他的音樂一直是她在卡拉丹上無數愉快時光的一部分。如今,她卻覺得卡拉丹仿佛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這三年來,她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要與哥尼再次面對面了,這使她不得不重新估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
保羅的咖啡用具放在她右邊的矮桌上,這套銀鎳合金製品是從詹米那裡繼承來的。她看著它,心想不知曾有多少只手摸過它的金屬表面。在這個月裡,契妮就是用它來給保羅裝咖啡喝的。
他的沙漠女人除了侍候他喝咖啡以外,還能為一個公爵做些什麼呢?傑西卡暗自問道,她無法給他帶來權力,也沒有家族勢力。保羅只有一個選擇——他只能通過政治聯姻與某個強勢的大家族結盟,對方甚至可能是皇室家族。畢竟,待嫁的公主有許多,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接受過貝尼·傑瑟里特訓練。
傑西卡想像著自己離開厄拉科斯這嚴酷的生存環境,作為一位公爵的母親,過上她所熟悉的既有權勢又有保障的生活。她瞥了一眼遮在岩洞石壁上的厚壁毯,回憶起自己是怎樣一路顛簸到這兒來的——靠一大群沙蟲,乘著聖母轎,騎在沙蟲背上,高高的行李架上堆滿為未來戰鬥所準備的必需品。
要振興厄崔迪家族,他必須與其他大家族聯姻。可只要契妮活著,保羅就看不到他的職責所在,傑西卡想,她給他生了個兒子,這已經足夠了。
她突然非常渴望見到她的小孫子,這孩子在許多方面都那麼像他的祖父——真像雷托啊。傑西卡把雙掌放在臉頰兩邊,開始用慣用的呼吸法來穩定情緒,清醒頭腦,然後向前彎腰,專心練習,讓身體可以隨時服從頭腦的指揮。
她清楚地知道,保羅選擇這個鳥巢洞作為他的指揮部是無可挑剔的。這是一個理想的地點,北邊的風口關通往一處岩壁環繞的盆地,那裡有一個護衛森嚴的村莊,許多厄拉科斯的技工和機械師的家都在那個村莊裡,同時,它也是整個哈克南人防禦區的維護中心,是個關鍵性的戰略要地。
門帘外傳出一聲咳嗽,傑西卡挺起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呼出。
「進來。」她說。
帘子被甩開,哥尼·哈萊克猛地跳進屋內。她只來得及瞥了一眼他臉上那奇怪的痛苦表情,哥尼已經轉到她背後,一隻強壯的手臂托住她的下巴,把她提了起來。
「哥尼,你這個蠢貨,你要幹什麼?」她質問道。
隨即,她感到刀尖抵在自己背上,一陣寒意從刀尖向外蔓延,傳遍她的全身。剎那間,她突然明白了:哥尼想殺死她。為什麼?她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不是那種會變成叛徒的人。但她確信自己沒有誤會他的企圖。明白這一點之後,她迅速在心裡盤算起來。站在身後的並不是一個能輕易戰勝的對手,而是一名老練的殺手,對音控力具有高度的警惕性,了解所有戰鬥策略,熟知每一個死亡陷阱和暴力手段。站在身後的是她親自用微妙的潛意識培訓法幫著訓練出來的殺人工具。
「你以為你已經逃脫了懲罰,是嗎?女巫!」哥尼怒罵道。
她還來不及細想,也沒來得及回答,保羅便掀開門帘走了進來。
「他來了,母……」保羅突然頓住,注意到屋內的緊張局面。
「站在原地別動,大人。」哥尼說。
「你這是……」保羅搖了搖頭。
傑西卡剛要開口,突然感到哥尼收緊了手臂,緊緊勒住她的咽喉。
「沒有我的允許不准開口,女巫。」哥尼說,「我只想從你嘴裡聽到一件事,好讓你兒子親耳聽到你的供認。我已經準備好了,只要你有一絲反抗的跡象,我就把這口刀刺入你的心臟。你說話時必須保持單一音調,不許繃緊肌肉,更不許移動。你必須小心你的一舉一動,這樣才能為你自己多贏得幾秒鐘活命的時間。我向你擔保,就只有這些了,再沒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
保羅向前邁進一步:「哥尼,夥計,這是怎麼——」
「停在原地別動!」哥尼厲聲喝道,「再向前走一步,我就要她的命!」
保羅的手滑向腰間的刀柄,他極其平靜地說:「你最好解釋一下你這是在幹什麼,哥尼。」
「我發過重誓,一定要手刃出賣你父親的叛徒。」哥尼說,「你以為我能忘記那個對我恩重如山的人嗎?是他把我從哈克南奴隸營里救出來的,是他給了我自由、生命、榮譽……和友誼,這份友情對我而言珍貴無比、無可替代。如今,背叛他的人就在我的刀下。沒人能阻止我——」
「你錯得太離譜了,哥尼。」保羅說。
而傑西卡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真夠諷刺的!
「錯了?我錯了?」哥尼質問道,「那就讓我們聽聽這個女巫自己怎麼說好了。最好讓她明白,我用盡所有賄賂、打探和欺騙的手段才證實了這個指控。為了弄清其中一部分真相,我甚至對一個哈克南衛隊長用了塞繆塔迷藥。」
傑西卡感到勒住她咽喉的手臂微微鬆了些,但沒等她開口,保羅搶先說道:「叛徒是岳。我只跟你講一次,哥尼。證據確鑿,不容辯駁。確實是岳。我不管你是怎麼瞎猜出這麼個結論來的——追究這些毫無意義——但如果你傷害我母親……」保羅從刀鞘里抽出晶牙匕,亮出刀刃橫在身前:「……我就要你血債血償。」
「岳是接受過預處理的醫師,甚至可以為皇家服務。」哥尼怒喝道,「他不可能變成叛徒!」
「我知道有一種方法可以解除那種預處理。」保羅說。
「證據!」哥尼堅持說。
「證據不在這兒,」保羅說,「在泰布穴地,遙遠的南方。但如果……」
「這是詭計。」哥尼吼道,他的手臂重新勒緊了傑西卡的咽喉。
「沒有什麼詭計,哥尼。」保羅說。聲音無比悲慟,撕扯著傑西卡的心。
「我看過從哈克南間諜身上搜出的信件。」哥尼說,「那封信直指……」
「我也看過那封信。」保羅說,「有一天晚上,我父親把那封信拿來給我看。他跟我解釋,為什麼他認為那一定是哈克南人的陰謀。而他估計,敵人的目的就是想讓他猜疑自己心愛的女人。」
「哎呀!」哥尼說,「你還不知道……」
「別說話。」保羅說。語氣平淡而沉著,卻比傑西卡聽過的任何聲音都更具支配力。
他已經達到音控力的最高境界了。她想。
哥尼架在她脖子上的手臂開始發抖,抵在她背上的刀尖也因遲疑而挪了挪。
「你不知道的,」保羅說,「是我母親那晚因為失去公爵而哭泣的聲音,是她眼中一說起天殺的哈克南人就會噴出的怒火。」
這麼說,當時他全聽見了。她想。淚水頓時模糊了她的雙眼。
「你不知道的是,」保羅繼續說,「如何牢記你在哈克南奴隸營里學到的教訓。你說你為我父親的友誼感到驕傲!難道你還不了解哈克南人和厄崔迪人之間的區別嗎?難道你還無法通過哈克南人留下的臭味嗅出他們的陰謀嗎?難道你還不了解厄崔迪人的忠誠是用愛換來的,而哈克南人用金錢買來的卻只有恨?難道你還看不清這次叛變的真相嗎?」
「但是,岳?」哥尼喃喃地說。
「我們的證據就是岳親手寫給我們的信,他在信中承認了他的變節行為。」保羅說,「我用我對你的愛發誓,我說的全是真的。你也知道我對你的愛有多深,就算待會兒我把你殺死在地上,我也仍將保留自己對你的這份愛。」
聽到兒子說出這番話來,傑西卡大為驚訝,他對人性的深刻了解和洞察一切的聰明才智讓傑西卡震驚不已。
「我父親在交朋友這方面很有天分,」保羅說,「他的愛給得很謹慎,但從不會給錯對象。他的弱點在於他錯誤地理解了恨。他以為任何一個仇恨哈克南的人都不會背叛他。」他看了母親一眼,又說:「這些她都知道。我已經把我父親的話傳給她了。父親要我告訴她,他從來未曾懷疑過她。」
傑西卡感到自己快要失控了,於是咬緊下唇。她能察覺到保羅僵直的軀體和生硬的口氣,意識到他為說出這番話來,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他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面對深藏在心底的傷痛啊!她想朝他奔過去,把他的頭摟在胸前,那是她以往從沒做過的事。但勒住她咽喉的手臂已經停止了顫抖,銳利的刀尖一動不動地緊緊抵在她背上。
「一個孩子一生中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一刻,」保羅說,「就是發現他父親和母親共同分享著一種他永遠無從參與的愛。這是一種損失,也是一種領悟,也就是:世界分為這個人的世界和那個人的世界,我們總是獨自生活在我們自己的世界中。這一頓悟自有其真實性,讓人無法迴避。當我父親提到我母親時,我聽出了他對她的愛。我母親絕不是叛徒,哥尼。」
傑西卡這時才完全控制住情緒,她開口道:「哥尼,放開我。」話中沒帶任何特殊的命令語氣,也沒有針對他的弱點使什麼詭計的意思,然而哥尼的手臂卻鬆開了。她跑向保羅,站在他面前,但終究還是沒有碰他。
「保羅,」她說,「這個世上還有其他的頓悟。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利用你,壓制你,操縱你,硬把你放在我所選擇的道路上……或者說,這是一條我不得不選擇的道路。就算是藉口吧,我只能說,我所受的訓練要求我那麼做。」她的喉嚨哽住了,過了一會兒,她抬頭看看兒子的眼睛,接著又說:「保羅……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去選擇一條幸福的人生道路。你那位沙漠女人,如果你有意願,就和她結婚吧。別管別人怎麼說,想做就去做。但要選擇一條你自己的路,我……」
她突然停下來,身後傳來的喃喃低語打斷了她的話。
哥尼!
她看見保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身後,於是順著他的目光轉過頭去。
哥尼站在原地,但刀已經插回刀鞘中。他撕開胸前的衣袍,露出裡面灰色的蒸餾服。這是走私販子從弗雷曼人手裡買來發給手下的。
「把你的刀刺入我胸膛吧,就這兒。」哥尼喃喃地說,「我說,殺了我吧,我願意接受懲罰。我玷污了自己的名聲,我對不起我自己的公爵!最好……」
「別動!」保羅說。
哥尼瞪著他。
「扣上你的袍子,別像個傻瓜似的做出這種舉動來。」保羅說,「這一天裡,我已經看夠傻事了。」
「殺了我吧!」哥尼憤憤地大喊道。
「你該更了解我才是。」保羅說,「你以為我有多白痴啊?難道每個我所需要的人都要跟我玩這麼一手嗎?」
哥尼看著傑西卡,用絕望、乞求和可憐得完全不像他的語氣說:「那就求您好了,夫人,啊,求您……殺了我吧。」
傑西卡走到他面前,雙手按在他的肩上:「哥尼,幹嗎那麼固執?為什麼非要逼著厄崔迪殺死他們所愛的人不可呢?」她輕輕地把哥尼敞開的衣袍從他手指下面拉出來,為他掩好衣襟,又幫他把胸前的衣服繫緊。
哥尼結結巴巴地說:「但是……我……」
「你以為自己是在為雷托復仇,」她說,「就因為這樣,我才敬重你。」
「夫人!」哥尼低下頭,下巴垂在胸前,緊閉雙眼,強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讓我們把這看成老朋友之間的誤會吧。」她說。保羅聽出她有意調整了自己的語調,話里暗含撫慰:「一切都過去了,萬幸的是,我們之間永遠也不會再有這樣的誤會了。」
哥尼睜開淚光閃爍的雙眼,低頭看著她。
「我所認識的那個哥尼·哈萊克是一個既精通刀法,又精於巴厘琴的人。」傑西卡說,「而我最仰慕的,還是身為琴師的哥尼。難道那個哥尼·哈萊克不記得了嗎?當年,我多喜歡聽他為我彈琴啊!你還帶著巴厘琴嗎,哥尼?」
「我換了把新琴,是從楚蘇克弄來的,音色美妙極了。它彈起來真像是維羅塔親手所制的樂器,儘管上面沒有他的簽名。我本人認為,它是維羅塔的學生製作的,那人……」哥尼突然頓住了,「該怎麼跟您說呢,夫人?我們在這兒閒聊天——」
「不是閒聊天,哥尼。」保羅走過去站在母親身旁,直視哥尼的眼睛,「這不是閒聊天,而是朋友之間的樂事。如果你願意現在為她彈琴的話,我會非常感激你的。作戰計劃可以等會兒再談,無論如何,明天之前我們是不會發起進攻的。」
「我……我去拿琴。」哥尼說,「就在過道里。」他從他們身邊繞過去,穿出門帘走了。
保羅把手放在母親的手臂上,發覺她正在顫抖。
「都過去了,母親。」他說。
她並沒有轉過頭來,只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他說:「過去了?」
「當然。哥尼他——」
「哥尼?哦……是啊。」她垂下眼帘。
門帘沙沙作響,哥尼帶著他的巴厘琴回來了。他開始調音,儘量迴避他們的目光。牆上的壁毯削弱了迴響效果,樂音變得柔和而親昵。
保羅領著母親到靠墊上坐下,讓她背靠著牆上厚厚的壁毯和帷幔。他突然吃驚地發現母親變得十分蒼老,臉上開始出現沙漠人特有的那種乾燥引起的皺紋,一雙香料藍眼睛的眼角周圍現出了魚尾紋。
她累了,他想,我們必須想個什麼辦法,好減輕她的負擔。
哥尼隨手撥了一個和弦。
保羅看了他一眼,說:「我……有些事要處理一下。在這兒等我吧。」
哥尼點點頭。此時此刻,他的思緒似乎已經飄向遠方,仿佛正徜徉在卡拉丹遼闊的天空下——地平線上烏雲翻滾,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雨。
保羅強迫自己轉身離開,穿過厚重的門帘,走進支道。他聽見哥尼在身後開始彈起小調,便停在屋外站了一會兒,聆聽著微弱的琴聲:
果樹園,葡萄園,
豐乳肥臀的美女抱滿懷,
溢滿酒杯的佳釀香滿路。
我面前擺放著幸福,為什麼還要空談戰爭?
滄海桑田,連高山也會變成塵土。
為什麼我仍會品嘗到傷心的淚珠?
天堂的大門敞開著,
灑下遍地財富,
我只需合起雙手,就能聚起無數。
為什麼我還想著埋伏,
想著杯中投下的劇毒?
為什麼我會感慨年華老去,哀嘆青春難駐?
愛人伸出臂膀召喚著我,
帶著溢於言表的幸福,迎接我的,
還有伊甸園裡的快樂無數。
為什麼我還記得這些傷痕?
為什麼我要夢見過去的罪負?
為什麼我總是帶著恐懼陷入噩夢深處?
一名身穿長袍的敢死隊隊員從保羅前面的通道拐角處走出來。他的兜帽甩在身後,系蒸餾服的帶子鬆鬆地掛在脖子上,這表明他剛從沙漠開闊地里來。
保羅示意那人停下,然後離開門帘處,沿著通道走到那個信使身邊。
那人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以弗雷曼人在典禮儀式上向聖母或塞亞迪娜行禮的方式,向保羅彎腰致意。他說:「穆阿迪布,各部落首領已經陸續抵達了。」
「這麼快?」
「是斯第爾格早些時候叫來的那一批,他以為……」他聳了聳肩。
「我知道了。」屋裡傳出微弱的巴厘琴聲,保羅回頭望了一眼,回想起那是母親喜愛的一首老歌,一首曲調歡快、歌詞悲傷的奇怪歌謠,「斯第爾格很快就會和其他首領一起趕來,待會兒你帶他們到我母親那兒去,她正等著呢。」
「我會等在這兒的,穆阿迪布。」信使說。
「好的……好的,就等在這兒吧。」
保羅從信使身邊擠過去,繼續朝洞穴深處走去。每個這樣的洞穴里都有一個特殊場所——就在儲水池旁邊。在那裡,他會找到一條小夏胡魯,不到九米長,被四周的水溝包圍著,因為生長受到限制而長不大。一旦從小小造物主的介體中孵化出來之後,造物主就不能再接觸水了,水對它們來說是一種劇毒。淹死造物主是弗雷曼人的最高機密,只有這樣才可以獲得那種把他們凝聚成為一體的物質——生命之水,而水中所含的毒素只能由聖母來轉化。
剛才面對母親的危急關頭時,保羅做了這個決定。他以前從沒在未來的預見中看到過那個時刻,從沒看見出自哥尼·哈萊克的這個危機。未來,灰雲籠罩中的未來,整個宇宙翻騰著向前涌動,沖向一個沸騰的節點。這個未來包圍著他,像幢幢幻影。
我必須清晰地看到未來。他想。
他的身體已漸漸對香料產生了某種抗藥性,預知的幻象於是越來越少……越來越朦朧。對他來說,解決辦法就擺在那兒,再明顯不過了。
我要淹死那條造物主。現在就讓我們來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魁薩茨·哈德拉克。只有魁薩茨·哈德拉克才能經受得住聖母所經受過的那種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