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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7:21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控制造幣廠和法庭——其他的儘管交給賤民好了。」這就是帕迪沙皇帝的建議。他會說:「想獲得利潤,必須擁有統治權。」這話中不乏真理,但我問自己:「誰是賤民,誰又是被統治者?」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之
《穆阿迪布寫給蘭茲拉德的密信》
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鑽入傑西卡腦海中:從現在起的每一刻,保羅都可能正在接受乘騎沙蟲的考驗。他們竭力向我隱瞞,但這是明擺著的事。
再說契妮也走了,神神秘秘的,去執行什麼任務。
傑西卡坐在她的休息室里,抓緊時間享受晚課間隙的一刻寧靜。這是一個舒適的房間,但不如躲避大屠殺前她在泰布穴地住過的房間寬敞。但這個房間的地板上同樣鋪著厚厚的地毯,也有柔軟的靠墊,一伸手就能夠到旁邊的矮咖啡桌,牆上掛著絢麗多彩的壁毯,頭頂則是發出柔光的黃色球形燈。房間裡充溢著弗雷曼穴地特有的那股濃重的刺鼻味道,但現在,這種氣味給她一種安全感。
然而,她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克服那種身處異鄉的感覺。這就是隱藏在地毯和壁毯之下粗礪的現實。
一陣丁零噹啷的聲音隱約傳入休息室。傑西卡知道這是慶賀嬰兒出生的慶典儀式,可能是蘇比婭吧,她的產期就在這幾天。傑西卡也知道,自己很快就會看到這個嬰兒——一個藍眼睛的小胖娃娃,被帶到聖母這裡接受賜福。她還知道,她的女兒厄莉婭准在慶典儀式上,一會兒就會向她詳述經過。
還不到為離家在外的人舉行晚禱的時間,也不是為在波里特林、貝拉·特古斯、羅薩克和哈蒙塞普諸星上被擄為奴隸而死的人們哀悼的時間,他們不會在那種時刻為嬰兒舉行慶生禮。
傑西卡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之所以這麼東想西想,其實是希望能夠儘量不去想她的兒子和他面對的危險:帶毒鉤的陷阱,哈克南人的奇襲(哈克南人的奇襲越來越少,因為弗雷曼人用保羅帶給他們的新戰術消滅了大量哈克南人的撲翼機和巡邏隊),還有沙漠本身的危險——沙蟲、乾渴和沙陷。
她想叫一杯咖啡。隨著這個念頭,她突然想到了弗雷曼人生活方式中的矛盾之處,這種想法早就有了:與谷地的派昂斯相比,他們在穴地洞穴里的生活好多了;然而,他們在沙漠開闊地帶長途跋涉時所遭受的苦難,卻比哈克南奴隸多得多。
一隻膚色很深的手從她旁邊的門帘後面伸出來,把一個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後縮了回去。杯子裡冒出香料咖啡的陣陣芳香。
慶生禮的禮物。傑西卡想。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沖自己笑了笑。她暗自問道:在我們這個宇宙里,還有哪個社會,像我這種身份的人可以放心大膽地接受來歷不明的飲料,還敢毫不畏懼地大口喝下它?當然,現在的我能在任何毒藥對我造成傷害之前就改變它的毒素成分,但那個煮咖啡的人是意識不到這一點的。
她喝乾杯中的咖啡,感受著熱乎乎、香噴噴的飲料中蘊藏的能量和興奮作用。
她又想知道,還有哪個社會,人們會這麼自然而然地尊重她的隱私,關心她的生活,以至於來送禮的人僅把禮物放下,卻不進來打攪她?尊重和愛,這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禮物了——當然,還帶著一絲懼意。
而另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地閃現在她的意識中:她一想到咖啡,咖啡就出現了。她知道,這絕沒有任何心靈感應作祟。這是「道」,指整個弗雷曼穴地社區心靈合一的狀態。通過平時共享的香料食品,他們一起中了這種奇妙的香料毒,而這種一體化就是大自然給他們的補償。當然,這群人永遠也不可能獲得香料帶給她的那種靈啟。他們沒受過相關的訓練,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面對這一切。他們的思維抵制那些他們不能理解或無法接受的知識。但有的時候,這一人群依然可以像單獨一個有機體那樣感受外物,做出反應。
只是,他們的頭腦中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一致性。
保羅已經通過沙漠中的考驗了嗎?傑西卡問自己。他有這個能力,但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意外事故甚至可以擊倒最有本事的人。
她等待著。
等待是最磨人的。她想,你只能等待一定的時間,然後,這種折磨就會征服你、擊敗你。
他們的一生中有各種各樣的等待。
我們到這兒已經兩年多了,她想,哈克南人派來的執政官是惡魔統治者——野獸拉班。要想把厄拉科斯從他手裡奪回來,就算只是看到希望,也至少還需要兩倍那樣長的時間。
「聖母?」
門帘外傳來一個聲音,是哈拉赫,保羅家的另一個女人。
「進來吧,哈拉赫。」
門帘分開,哈拉赫仿佛從中間滑了進來。她穿著穴地里經常穿的便鞋,兩隻手臂露在紅黃色的罩衫外面,幾乎一直露到肩頭。她的黑色頭髮從中間分開,向後梳起,像昆蟲翅膀一樣頂在頭上,平滑油亮。她緊緊皺起眉頭,一張五官突出、潑辣好勝的臉上愁雲密布。
跟在哈拉赫身後進來的是厄莉婭,一個大約兩歲的小女孩。
看到自己的女兒,傑西卡立即被厄莉婭吸引走了注意力,和以前被小保羅吸引住一樣。當時的他跟現在的厄莉婭差不多大,他們都有同樣嚴肅、充滿好奇的大眼睛,都有黑色的頭髮,堅毅的唇線。但他們還是有區別的,這也正是大部分成年人覺得厄莉婭令人不安的地方。這孩子不比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大多少,卻具有遠遠超出她那個年紀的沉著冷靜和領悟力。成年人震驚地發現,當大人們開有關兩性之間的玩笑時,儘管那些話很隱晦,她卻聽懂了,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有時候,他們還會發覺自己竟被她口齒不清的話音所吸引。他們聽著她那尚未發育完全的柔軟聲帶發出模模糊糊的聲音,發覺她的話里暗藏狡黠,而那種狡黠卻是以一個兩歲大的孩子不可能具備的人生經驗為基礎的。
哈拉赫怒氣沖沖地呼出一口氣,重重地坐在靠墊上,皺起眉頭看著厄莉婭。
「厄莉婭。」傑西卡朝女兒打了個手勢。
孩子走到母親身旁,找了個靠墊坐下,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肉體的接觸聯通了兩人的意識,甚至早在厄莉婭出生之前,兩人就一直是這樣。這並不是什麼共享的思想(這種情形只出現過一次:當傑西卡那次改變生命之水的毒性成分時,兩人的接觸爆發出了共享的思想)。這種互通的意識是某種更宏觀的東西,是對另一個生命火花的直接感受,一種尖銳而痛苦的東西,一種可以使她們在感情上形同一人的神經共鳴。
哈拉赫是兒子家中的一員,傑西卡按照符合對方身份的正式禮節問候道:「Subakh ul kuhar,哈拉赫。你今晚過得好嗎?」
哈拉赫以同樣的傳統禮節回答道:「Subakh un nar。我很好,您也好吧?」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哈拉赫又嘆了口氣。
傑西卡感到厄莉婭正把眼前發生的事當成一種消遣。
「我哥哥的珈尼瑪正在生我的氣呢。」厄莉婭稍顯口齒不清地說。
傑西卡留意到了厄莉婭用來專指哈拉赫的術語——珈尼瑪。在弗雷曼語中,這個詞的意思是「戰場上的戰利品」,其引申義是指某樣不再用於其最初目的的東西。比如說,一件裝飾品,一個用作窗簾墜物的矛頭。
哈拉赫沖孩子喝道:「別想侮辱我,孩子。我知道我的地位。」
傑西卡問:「這回你又幹了些什麼,厄莉婭?」
哈拉赫回答說:「今天,她不僅拒絕和其他孩子一起玩,還硬擠進……」
「我躲在帘子後面,看蘇比婭生孩子。」厄莉婭說,「是個男孩。他哭啊,哭啊,嗓門真大!當他哭夠了的時候……」
「她走出來摸了他一把,」哈拉赫接著說,「然後他就停下不哭了。大家都知道,每個弗雷曼孩子出生的時候,只要是在穴地,就必須讓他哭個夠,因為以後他絕對不能再哭了,免得在沙漠旅途中暴露我們的行蹤。」
「他已經哭夠了,」厄莉婭說,「我只是想感受一下他的火花,他的生命,僅此而已。當他感覺到我的時候,他就不想再哭了。」
「這只會在大伙兒中間引起更多的閒言碎語。」哈拉赫說。
「蘇比婭的孩子健康嗎?」傑西卡問。她看出有什麼東西在深深困擾著哈拉赫,很想知道那是什麼。
「像任何母親所希望的那樣健康,」哈拉赫說,「她們知道厄莉婭並沒有傷害他,也不太介意她撫摩他。他立即就安定下來,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只是……」哈拉赫聳了聳肩。
「只是我女兒有些怪怪的,對不對?」傑西卡問,「因為她說話的那種口氣遠遠超出了她的年紀該有的口氣,也因為她說了許多她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不可能知道的事——過去的事。」
「她怎麼會知道貝拉·特古斯星球上的孩子長什麼樣?」哈拉赫問。
「但他確實像啊!」厄莉婭說,「蘇比婭生的那個男孩看起來真像離開貝拉·特古斯星球之前米莎生的兒子。」
「厄莉婭!」傑西卡斥責道,「我警告過你。」
「可是,母親,我看見過,是真的,而且……」
傑西卡搖搖頭,看到了哈拉赫臉上憂慮不安的神情。我生下的究竟是什麼啊?傑西卡問自己,這個女兒一生下來就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比我知道的還多。看樣子,我體內那些聖母把時間長廊里的一切舊事全都顯示給她了。
「不光是她說的那些事,」哈拉赫說,「還有她做的那些練習:她的坐姿、瞪著岩石的樣子。她居然能只動鼻子旁邊的一塊肌肉,或是用手指指背上的一塊肌肉,還有……」
「那些是貝尼·傑瑟里特的日常訓練。」傑西卡說,「你知道的,哈拉赫。你該不會否認我女兒有我的遺傳基因吧?」
「聖母啊,您也知道,我自己不在乎那些事。」哈拉赫回答道,「可外面那些人在說閒話。那些話不安好心,我覺得危險。她們說您女兒是魔鬼,其他孩子也拒絕跟您女兒一起玩,說她是——」
「與其他孩子相比,她確實與眾不同。」傑西卡說,「但她絕不是魔鬼,只是……」
「她當然不是了!」
傑西卡對哈拉赫激烈的言辭感到十分驚訝,她朝下瞟了一眼厄莉婭。這孩子似乎神遊天外,渾身散發出一種……等待的感覺。傑西卡又把注意力移回哈拉赫身上。
「你是我兒子家中的一員,我尊重這一事實。」傑西卡說(厄莉婭不安地攪弄起她的手來),「你可以開門見山地給我講講,究竟什麼事讓你那麼煩惱。」
「過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是您兒子家中的一員了。」哈拉赫說,「我是為我兒子才等了這麼久的,為了讓他們能作為友索的兒子受到特殊訓練。我能給他們的也只有這些了,因為人人都知道我沒跟您兒子同過床。」
厄莉婭又在她身邊動了動,半夢半醒的樣子,身上熱烘烘的。
「儘管如此,你一直都是我兒子的好伴侶。」傑西卡說。她暗暗補充了一句,說出心裡的念頭:伴侶……而非妻子。隨後,傑西卡直接想到問題的實質,想到自己內心深處的痛苦:穴地里的人普遍認為,她兒子與契妮的伴侶關係已經成為一種永久性的關係了——婚姻。
我愛契妮。傑西卡想。但她提醒自己:愛情必須為皇室的需要而讓路。皇室婚姻除了愛以外,還有別的理由。
「您以為我不知道您為您兒子所做的安排?」哈拉赫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傑西卡質問道。
「您計劃讓各部落都團結在他名下。」哈拉赫回答道。
「這有什麼不好的?」
「可我感覺到了危險……而厄莉婭就是危險的一部分。」
這時,厄莉婭往母親身邊湊得更近了。她依偎著母親,睜開眼睛打量著哈拉赫。
「我一直在觀察你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哈拉赫說,「觀察你們接觸的方式。穆阿迪布就像我的兄弟,而厄莉婭是他妹妹,所以她就像是我的親骨肉。過去,她還只是個小嬰兒,我們開始打游擊,然後又跑到這兒來。從那一天起,我一直在照看她、保護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許多東西。」
傑西卡點點頭,覺得身邊的厄莉婭再一次不安起來。
「您明白我的意思。」哈拉赫說,「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們在談論她。什麼時候出過這麼怪的嬰兒?這么小就懂得嚴格的用水紀律?還有哪個嬰兒能像她那樣,對保姆所講的第一句話就是『哈拉赫,我愛你』?」
哈拉赫盯著厄莉婭:「這是對我的冒犯。您知道我為什麼忍受了這種冒犯?因為我知道那些話里沒有惡意。」
厄莉婭抬頭看著母親。
「是的,我也有預知能力,聖母。」哈拉赫說,「我本來有可能成為塞亞迪娜。我已經見到了我曾經預見過的東西。」
「哈拉赫……」傑西卡聳聳肩說,「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對自己說出的話感到很驚訝,但這句話是她的真實感受。
厄莉婭直起身來,挺了挺肩膀。傑西卡感到那漫長的等待終於結束了,感到了女兒身上有一種混雜了決斷和悲哀的情緒。
「我們犯了一個錯誤,」厄莉婭說,「我們現在需要哈拉赫。」
「我早就看出來了。歸根結底就是那次慶祝播種的儀式,」哈拉赫說,「在您改變生命之水的時候,聖母。當時厄莉婭還在您肚子裡沒出生呢。」
需要哈拉赫?傑西卡問自己。
「除了她,還有誰能在族人中間為我們說話,還有誰能讓他們開始了解我呢?」厄莉婭問道。
「你要她做些什麼?」傑西卡問。
「她早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厄莉婭說。
「我將把事實真相告訴他們。」哈拉赫的臉似乎突然蒼老下來,滿臉悲傷,橄欖色皮膚上露出愁眉不展的皺紋,反倒使那張五官鮮明的臉顯得特別有魅力,「我會告訴他們,厄莉婭只不過是裝成一個小女孩,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小女孩。」
厄莉婭搖著頭,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傑西卡感到女兒的悲哀如波浪般傳到自己身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悲哀一般。
「我知道我是個怪胎。」厄莉婭輕聲說。成年人的話出自孩子口中,像一種更痛苦的認罪。
「你不是怪胎!」哈拉赫厲聲說道,「誰敢說你是怪胎?」
傑西卡再一次對哈拉赫那種出於保護的嚴厲語氣大為吃驚。隨即,她看出厄莉婭的判斷是對的——她們確實需要哈拉赫。部落里的人會理解哈拉赫的,理解她的話,理解她的感情。很明顯,她愛厄莉婭,就像愛她的孩子一樣。
「誰說的?」哈拉赫重複道。
「沒人說過。」
厄莉婭拉起母親的長袍,用衣角拭去臉上的淚水,然後把弄濕揉皺的衣角拉平。
「你自己也別那麼說。」哈拉赫語氣強硬地命令道。
「好的,哈拉赫。」
「現在,」哈拉赫說,「你可以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樣我就可以告訴其他人了。告訴我,你出了什麼事。」
厄莉婭咽了一口唾沫,抬起頭來看著母親。傑西卡點點頭。
「有一天我醒來,」厄莉婭說,「就像是從睡夢中醒來一樣,只不過,我也記不得當時是不是在睡覺。我發覺自己身處一個溫暖而黑暗的地方。嗯,我嚇壞了。」
聽到女兒稍有些口齒不清的童音,傑西卡想起了在大山洞裡舉行儀式的那一天。
「我嚇壞了,」厄莉婭說,「想要逃,卻無路可逃。然後,我看見一點兒火花……但好像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那火花就在我身邊,和我在一起,我能感覺到那個火花的情緒……它撫慰我,讓我安下心來,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火花就是我母親。」
哈拉赫揉著眼睛,對厄莉婭微笑著,撫慰著她。可這個弗雷曼女人的眼睛中有一種瘋狂的神色,炯炯閃耀,仿佛這雙眼睛也在努力傾聽厄莉婭的敘述。
而傑西卡心想:我們真的能明白這種人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嗎?眼前這一位,她的祖先、她所受過的訓練,以及她的人生經歷,全都與我們不同。
「就在我感到安全、定下心來之後,」厄莉婭繼續說,「旁邊又出現了另一個火花,跟我們融匯在一起……一切就在那一刻發生了。另外那個火花是老聖母。她把……許多人的畢生經歷傳給我母親……一切……我跟她們在一起,全都看見了……一切的一切。而結束之後,我就是她們,包括所有其他人,也包括我自己……只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找回我自己。那兒有那麼多人……」
「這很殘酷,」傑西卡說,「沒人應該這樣獲得自我意識。問題在於,所發生的一切,你只能接受,別無選擇。」
「我什麼都做不了!」厄莉婭說,「我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也不懂該如何隱藏我的意識……或者乾脆切斷它……一切就那麼發生了……一切的一切……」
「我們不知道。」哈拉赫喃喃地說,「當我們把聖水交給你母親,讓她改變生命之水時,並不知道你正在她肚子裡。」
「不要為這個難過,哈拉赫。」厄莉婭說,「我並不為自己感到遺憾。畢竟,有因就有果:我是個聖母,這個部落有兩個聖……」
她停下來,側過頭來傾聽著。
哈拉赫用腳後跟在地上一頂,把自己頂回到靠墊上坐好,盯著厄莉婭看了看,然後把注意力轉回到傑西卡臉上。
「所有這些,難道你從來沒想到?」傑西卡問。
「噓——噓。」厄莉婭說。
一道門帘把她們與穴地過道隔開,富有節奏感的聖歌遠遠傳來,穿過門帘。歌聲越來越大,現在已經很清晰了。「呀!呀!喲!呀!呀!喲!穆贊,瓦拉!呀!呀!喲!呀!呀!喲!穆贊,瓦拉!」
唱歌的人從外屋門口經過,他們低沉的歌聲穿入內室,然後漸漸朝遠處去了。
當歌聲減弱到差不多了的時候,傑西卡開始舉行齋戒儀式,聲音中充滿悲戚:「齋月啊,貝拉·特古斯上的四月。」
「我的家人坐在院子裡的水池邊,」哈拉赫說,「噴泉飛沫四濺,水汽讓空氣潮潤清新。院中的橘子樹上,金燦燦的橘子伸手可及,又大又香。身旁的籃子裡裝著米西米西、白拉瓦和幾杯利班——各式各樣的美味佳肴。在我們的花園裡,在我們的畜欄中,有的只是和平……洋溢在整個大地上的和平。」
「我們的生活充滿幸福,直到侵略者到來的那一天。」厄莉婭說。
「在朋友們的哭喊聲中,熱血變冷。」傑西卡說,感到過去的記憶不斷湧出。那是與其他所有聖母共享的過去。
「啦,啦,啦。女人們在哭泣。」哈拉赫說。
「侵略者穿過庭院,手持利刃向我們撲來,刀上淌著我們男人的血。」傑西卡說。
和穴地所有房間裡一樣,沉默籠罩著她們三人。她們在沉默中回憶,過去的悲痛記憶猶新。
不一會兒,哈拉赫宣布齋戒儀式結束,傑西卡以前從沒聽到過她這種嚴厲刺耳的口氣。
「永不饒恕,永不遺忘。」哈拉赫說。
說完之後,三人在一片沉寂中陷入沉思。就在這時,只聽到外面傳來人們的竊竊私語,還有許多袍裙沙沙作響的聲音。傑西卡察覺到有人站在她房間的門帘外。
「聖母?」
一個女人的聲音,傑西卡聽出來了:這是薩薩,斯第爾格的幾個妻子之一。
「什麼事,薩薩?」
「有點兒麻煩事,聖母。」
傑西卡心頭一緊,突然擔心起保羅來。「保羅他……」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薩薩分開門帘,走進房間。在帘子落下之前,傑西卡瞥見屋外站著黑壓壓一群人。她抬起頭來看著薩薩。這是個又矮又黑的女人,穿著一件繪著紅色圖案的黑袍,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傑西卡,小鼻子的鼻孔張開來,露出鼻塞長期摩擦留下的疤痕。
「什麼事?」傑西卡問道。
「沙漠裡傳來了消息,」薩薩說,「友索為通過考驗去見造物主……就在今天。年輕人都說他是不會失敗的。夜幕降臨之前,他就會成為沙蟲騎士。這裡的年輕人正在集結,說要準備打游擊。他們會衝到北方與友索會合。他們說,到時他們會大聲歡呼,還說要迫使他向斯第爾格挑戰,要他奪取部落的領導權。」
集水、固沙、植草,緩慢而穩妥地改造這個世界——這些已經不夠了。傑西卡想,小規模奇襲,有把握的奇襲——自從我和保羅訓練好他們之後,這些也不夠了。他們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們渴望戰鬥。
薩薩把身體的重心從一隻腳轉移到另一隻腳上,清了清喉嚨。
我們都明白,需要小心謹慎地等待時機,傑西卡想,但關鍵在於伴隨著等待的挫折感。我們也清楚地知道,等得太久反而有害。因為,如果耽擱的時間太長,我們會喪失使命感。
「年輕人都說,如果友索不向斯第爾格挑戰,那他一定是害怕了。」薩薩說。
她說著,垂下眼帘。
「原來如此。」傑西卡喃喃地說。她心想:我早就知道這種事遲早會發生,斯第爾格也知道。
薩薩再一次清了清喉嚨。「就連我弟弟,夏布,也這麼說。」她說,「他們不會讓友索有選擇的餘地。」
終於來了,傑西卡想,保羅將不得不自己處理這種事。聖母不能介入關於繼承領導權的糾紛。
厄莉婭把手從母親手裡掙脫出來,說:「我要和薩薩一起去,聽聽那些年輕人怎麼說。或許有什麼解決辦法。」
傑西卡與薩薩視線相交,嘴裡卻對厄莉婭說道:「那就去吧。要儘快向我報告。」
「我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聖母。」薩薩說。
「我們不希望這樣,」傑西卡認同道,「部落需要保存它的全部力量。」她瞥了哈拉赫一眼,對她說道:「你要跟她們一起去嗎?」
哈拉赫聽出了這句話中沒說出口的顧慮,便直接回答道:「薩薩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厄莉婭的,她知道我倆很快就會成為同一個人的妻子。她和我,我們將共享同一個男人的懷抱。我們已經談過了,薩薩和我。」哈拉赫抬頭看看薩薩,又轉回頭來對傑西卡說:「我們有協議。」
薩薩伸出一隻手拉著厄莉婭,說:「我們必須趕快去,那些年輕人正要出發呢。」
她們急匆匆地鑽出門帘,小個子女人拉著孩子的手,可看上去帶路的卻是那個孩子。
「要是保羅-穆阿迪布殺死了斯第爾格,這對部落來說不是什麼好事。」哈拉赫說,「以前總是這樣,這是決定繼任者的老辦法。但時代不同了,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
「對你來說,情況也發生了變化。」傑西卡說。
「您該不會以為,我還對這種決鬥的結局有所懷疑吧。」哈拉赫說,「友索只會勝出,不會有別的結局。」
「我正是這個意思。」傑西卡說。
「您以為我的個人感情會影響我的判斷。」哈拉赫搖了搖頭,水環項圈在她脖子上叮噹作響,「您大錯特錯了。或許您還以為我懊悔沒被友索選中,以為我在妒忌契妮?」
「你按你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選擇。」傑西卡說。
「我同情契妮。」哈拉赫說。
傑西卡渾身一僵:「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您怎麼看契妮,」哈拉赫說,「您認為她不配做您的兒媳婦。」
傑西卡重新平靜下來,全身放鬆,坐在靠墊上。她聳聳肩說:「也許吧。」
「您也許是對的。」哈拉赫說,「但如果您真這樣想,或許您還找到了一個令人驚訝的同盟——契妮本人,她也希望讓他得到所有最好的東西。」
傑西卡突然感到喉頭一緊,她艱難地咽了一下,說:「契妮跟我很親,她完全可以——」
「您這兒的地毯太髒了。」哈拉赫避開傑西卡的目光,環顧周圍,「您這兒總有那麼多人進進出出的,真該叫人打掃得更勤一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