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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7:17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世間萬物都有模式,這種模式合於宇宙的運行,是宇宙的一個組成部分。這種模式是對稱的、精確的、合情合理的。只有真正的藝術家才能捕捉到它,在他們的創造物中,你總能發現這種模式。在季節的變換中,在沙粒沿著沙脊的流動中,在三齒拉雷亞灌木那紛雜的枝丫和葉片的脈絡中,你也可以找到這種模式。我們努力模仿這種模式,將它複製到我們的日常生活和社會生活中,追求這種宜人的旋律、節奏和組成形式。然而,在尋找終極完美的過程中,還是有可能遇上某些危險。很明顯,這種模式發展到極致時便已固化。在盡善盡美的理想模式中,一切事物只能走向死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保羅-穆阿迪布記得曾經吃過一頓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飯,他牢牢地抓住這個記憶不放。它就像一個定位點,只要抓住這個牢固的點,他就可以區分現實和夢境,認清最近經歷的本質:一場大夢。
我就像是一個舞台,未來的種種發展變化在這個舞台上來去匆匆,他對自己說著,種種模糊的幻象、種族意識和它那可怕的使命——我是它們的獵物,被它們緊緊抓住。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他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恐懼,無法擺脫:擔心自己超越了時間;擔心在時間的長河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擔心過去、未來和現在因此混在一起,再也無法區分。這是一種視覺疲勞,因為他必須不斷將預見到的未來當成某種記憶存儲下來,而他所預見的未來本身又與過去糾纏不清。
那頓飯是契妮為我準備的。他告訴自己。
但現在,契妮正在遙遠的南方,在那個有熾熱太陽的荒涼地區,藏身在新穴地的某個秘密堡壘中,安全地跟他們的兒子雷托二世在一起。
又或者,那也是一件還沒發生的事?
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因為怪人厄莉婭,他的妹妹,已經跟著母親和契妮一塊兒到那兒去了,乘著安放在野生造物主背上的聖母轎,長途跋涉二十響,深入南方。
他甩開騎上巨型沙蟲長途旅行的念頭,問自己:又或者,厄莉婭還沒出世吧?
我正在組織游擊隊進攻。保羅回想起來,我們發動奇襲,收回了當年在厄拉奇恩犧牲的烈士的水。我在火葬台上找到了我父親的遺骸。然後,我在可以俯瞰哈格山口的弗雷曼人的石山堤里設立了一個神龕,把父親的遺骨安置在那裡祀奉。
又或者,那也是一件還沒發生的事?
我受的傷是真的。保羅告訴自己,我的傷疤是真的。安葬我父親遺骨的神龕也是真的。
保羅仍然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突然記起在臨時營地里的一件事。在女人和孩子們被送往遙遠的南方之前,那兒一直以來都是臨時營地。有一回,哈拉赫——詹米的妻子——把他推醒,對他說有人在穴地的走廊里打起來了。哈拉赫站在內室入口處,一條條黑色的髮辮用水環串成的鏈子綁在腦後。她撩開臥室的門帘,告訴他,契妮剛才把某某人給殺了。
這件事發生過。保羅告訴自己說,這是真事,不是根據預知所產生的幻象,不是還有可能發生變化的未來。
保羅記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發現契妮正站在走廊黃色的球形燈下,外面穿了一件艷麗的藍色罩袍,兜帽甩在腦後,一張精靈般俏麗的小臉因剛剛的搏鬥泛起了紅暈。她正要把晶牙匕插入刀鞘。旁邊的一群人亂作一團,抬著包裹匆匆忙忙地沿過道走遠。
而保羅記得,當時他還告訴自己說:無論什麼時候抬屍體,他們都是那個樣子,總是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來。
因為是在穴地里,契妮公然把水環用繩子拴在一起,戴在脖子上。轉身面向他時,那些水環叮叮噹噹地響著。
「契妮,怎麼回事?」他問。
「我把一個來向你單挑的傢伙打發了,友索。」
「你把他殺了?」
「是啊,不過,也許我該把他留給哈拉赫。」
保羅想起來了,當時周圍那些人對她這番話讚賞不已,就連哈拉赫也大笑起來。
「可他是來向我挑戰的!」
「你已經親自教會我那種神奇的格鬥術了呀,友索。」
「那當然!可你不該——」
「我生在沙漠裡,友索。我知道該怎麼用晶牙匕。」
他壓住內心的憤怒,儘量通情達理地說:「也許這都是事實,契妮。可……」
「我不再是一個在穴地里提著燈籠捉蠍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遊戲。」
保羅瞪著她,發覺她那不經意的態度中竟帶著一種奇特的兇猛。
「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契妮說,「我決不會讓他這種人來打攪你的沉思。」她走近了些,用眼角斜瞅著他,把聲音降到只有他才能聽到的地步,輕聲說道:「而且,親愛的,這麼做是為了讓他們明白,挑戰者可能會先遇上我,然後在穆阿迪布的女人手下可恥地死去。等他們接受了這個教訓之後,想來挑戰的人就沒那麼多了。」
是的。保羅對自己說,那肯定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是真實的過去。而想要一試穆阿迪布新刀的挑戰者也的確驟減了。
某個地方,在並非夢境的真實世界裡,能看到有什麼東西在動,還可以聽到一隻夜梟在啼叫。
我在做夢,保羅對自己說,是香料食物的緣故。
他仍然多多少少有種被拋棄的感覺。他想知道,有沒有可能,他的汝赫之靈已經莫名其妙地悄悄溜進了形象界——與現實世界相似的另一個世界,一個超自然的領域,在那裡,所有物質世界的限制都不復存在。弗雷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個世界裡。一想到那樣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為一切限制都不復存在,也就意味著所有參照物都不復存在。在那樣一個神話般的世界裡,他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無法說:「我就是我,因為我在這兒。」
他母親曾經說過:「出於對你迥然不同的看法,他們中的一些人會分成幾派。」
我必須從夢中醒來。保羅告訴自己。這種事已經發生了——他母親所說的這種情況。傑西卡夫人現在是弗雷曼人的聖母,她的話已經應驗了。
保羅知道,傑西卡害怕他與弗雷曼人之間的那種宗教關係。無論在穴地還是在谷地,人們都把穆阿迪布當成救世主。這一點讓她很不高興。她去各個部落間了解情況,派出自己手下的塞亞迪娜刺探情報,搜集他們對此事的反應,並加以分析。
她曾經引用過一句貝尼·傑瑟里特諺語給他聽:「當宗教和政治同乘一輛馬車時,駕車的人就會相信,無論什麼也阻擋不了他們。他們會一路狂奔,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他們會把一切危機意識拋諸腦後,忘記前面的懸崖並不會主動提醒盲目狂奔的人。他們不懂得懸崖勒馬,直到為時已晚。」
保羅想起來了,當時他坐在母親的寓所里,一塊黑色門帘遮住內室,門帘上織滿了以弗雷曼神話傳說為主題的圖案。他坐在屋裡聽她講話,發覺她總是在留心觀察,就連她垂下眼睛的時候也是如此。她那橢圓形的臉上,嘴角邊新增了幾條皺紋,可頭髮還是銅器一樣的色彩,閃著光澤。然而,她那雙大大的綠眼睛已經隱沒在香料染成的藍色陰影下了。
「弗雷曼人有一種簡單而實用的宗教。」他說。
「關於宗教的事沒有什麼是簡單的。」她警告說。
保羅本來便覺得前途布滿陰霾,一聽此言,更是怒火中燒。他只能說:「宗教把我們大家的力量聯合在一起,這就是我們制勝的秘訣。」
「你有意營造這種氛圍、這種聲勢。」她指責道,「你一直不停地把這些東西灌輸給他們。」
「那是您自己教我的。」他說。
那一天,她和他從早到晚都在爭執。他還記得,小雷托的割禮儀式就是在那天舉行的。保羅知道她心煩意亂的部分原因:她始終不肯接受他與契妮的結合——「年輕人的婚姻」。但既然契妮已經為厄崔迪家族生下了子嗣,傑西卡發覺自己無法再拒絕這一對母子了。
終於,傑西卡在他的注視下不安起來了,說:「你認為我是個不近人情的母親。」
「當然不是。」
「當我和你妹妹在一起的時候,你看我的眼神總是很奇怪,這我知道。其實,你並不了解你妹妹。」
「我知道厄莉婭為什麼與眾不同。」他說,「在您改變生命之水時,她還沒有出世,還是您身體裡的一部分。她——」
「你什麼也不懂!」
保羅突然間無法把自己從時間幻象中獲得的信息表達出來,只好說:「我並不認為您不近人情。」
她看出了他的沮喪,於是說:「有件事,兒子。」
「什麼?」
「我確實喜歡你的契妮,我接受她了。」
這是真實的,保羅對自己說。這並不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仍然有可能發生變化的不完整圖像。
拿準這一點之後,他得到了一個新的支撐點,由此重新把握住他的世界。堅實的現實一點兒一點兒地透過夢境,進入他的意識。他突然想起,自己這是在海瑞格里,在沙漠中的宿營區。契妮把他們的蒸餾帳篷搭在粉沙上,因為粉沙很軟,睡在上面會很舒服。這只能說明契妮就在附近——契妮,他的靈魂;契妮,他的塞哈亞,像沙漠之春一樣甘甜;契妮,南方沙漠的女兒。
這時,他記起臨睡前她給他唱的一首沙漠催眠曲:
哦,我的靈魂啊,
今晚,我不想進入天堂。
但我向夏胡魯起誓,
當你前往天堂時,
我一定緊緊追隨我的愛。
她還唱了情侶們在沙漠中常常一起哼唱的行走歌,節奏就像在沙丘上拖著腳走動時發出的沙沙聲。
告訴我你的眼,
我就告訴你你的心。
告訴我你的足,
我就告訴你你的手。
告訴我你要入夢,
我就告訴你醒時的情形。
告訴我你的願望,
我就告訴你你所需。
當時,他聽到另一個帳篷里傳出某人輕輕撥弄巴厘琴的聲音,於是想起了哥尼·哈萊克。那熟悉的樂器讓他想起哥尼,他記得曾在一群走私販子的商隊裡看到了哥尼的臉,但哥尼要麼是沒看見他,要麼是擔心引起哈克南人的注意,怕他們發現本來應該已經命喪黃泉的公爵之子其實還活著,所以不能看他,更不能認他。
然而,在一片黑暗中,彈奏者的演奏風格,那手指在巴厘琴上彈出的獨特韻律,讓保羅想起了現實中的那位樂手。彈琴的人是跳躍者查特,弗雷曼敢死隊隊長,穆阿迪布的護衛隊領隊。
我們這是在沙漠裡,保羅記起來了,在哈克南巡邏隊勢力範圍外的沙海中心地帶。我到這兒來是為了做一回沙漠行者,要想法子引來一條造物主,騎到它背上去親自駕馭它,只有這樣我才能徹頭徹尾地成為一個弗雷曼人。
他摸了摸別在腰上的彈射槍和晶牙匕,感到周圍一片沉寂。這是破曉前的那種特殊的沉寂。這時,夜鳥歸巢,而白天出沒的動物還沒有被太陽這個敵人驚醒。
「你必須在白天破沙前進,好讓夏胡魯看見你,知道你毫無畏懼。」斯第爾格這樣說過,「所以,我們要把作息調整過來,晚上休息。」
保羅悄悄坐起來,感到身上的蒸餾服松松垮垮的,而蒸餾帳篷的另一邊隱在一片陰影中。他移動著,儘量放低聲音,可契妮還是聽見了。
契妮躺在帳篷的另一片陰影里,在黑暗中說道:「天還沒全亮呢,親愛的。」
「塞哈亞。」他說,語氣中半帶笑意。
「你把我稱作你的沙漠之春,」她說,「但今天我是驅策你的鞭子,是負責監督儀式按規則進行的塞亞迪娜。」
他開始繫緊他的蒸餾服。「你曾經告訴過我《求生-宗教手冊》里的一句話,」他說,「你告訴我:『女人就是你的沃野,因此,快到你的田裡耕耘去吧。』」
「沒錯,我是你長子的母親。」她承認道。
保羅看著契妮灰濛濛的身影也跟著他動了起來,穿好她的蒸餾服,準備進入露天沙漠。「你應該儘量休息。」她說。
他從契妮的言語間感受到了她對自己的愛意,於是溫柔地責備道:「負責監督任務的塞亞迪娜不會對應試者多說什麼,無論告誡還是警告都不應該。」
她滑到他身旁,手掌撫摩著他的臉頰說:「今天,我既是監督者,也是一個女人。」
「你應該把這個職責留給別人。」他說。
「等待是最糟糕的事。」她說,「我寧可守在你身邊。」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後繫緊蒸餾服的面罩,轉身扯開帳篷的密封簾。一股並不十分乾燥的空氣帶著寒意迎面撲來,這種濕度的空氣會在黎明時分凝結出少量的露水。隨風吹來的還有香料菌叢的味道。他們早已探測到香料菌叢位於東北方向,這意味著附近可能有造物主。
保羅鑽出密封簾,站在沙地上,伸展四肢以驅除殘留的睡意。一個珍珠形發光體發出暗淡的綠光,慢慢侵蝕著東方的地平線。他的隊伍的帳篷偽裝成小型沙丘散布在四周,籠罩在黎明前的黑暗裡。他看到左邊有人在動。是衛兵,他知道他們看見自己了。
他們很清楚他今天要面對的危險,每一個弗雷曼人都面對過它。為了讓他做好充分準備,他們將這最後的片刻寧靜留給了他。
今天一定要辦好這件事。他對自己說。
他想起,當面臨哈克南人的大屠殺時,他是如何贏得權力的;想起那些把兒子送到他這裡接受神奇格鬥術訓練的老人;想起那些在會議上聽他演講、遵照他的策略行動的老戰士;想起那些得勝歸來、將弗雷曼人最高榮譽賦予他的人,他們高呼著:「你的計謀生效了,穆阿迪布!」
然而,哪怕最平凡、最年輕的弗雷曼武士都能做到的事,他卻從沒做過。所有人都知道他這個「與眾不同」之處,保羅知道,他的領袖地位也因此遭到質疑。
是的,他從來沒有騎過造物主。
是的,他曾經與其他人一起,接受過沙漠旅行的訓練,參加過奇襲戰,但卻從來沒有孤身遠行。在那以前,他的世界只得受限於別人的才幹,離開他們就寸步難行。沒有一個真正的弗雷曼人會容忍這種狀況發生在自己身上。在這片沙海的另一邊約二十響的地方,就是廣袤的南方土地。如果他不能親自駕馭造物主,就連南方的家園也不會為他敞開大門,除非他下令準備一頂轎子,像聖母或其他病人及傷者一樣,坐在轎子裡旅行。
整整一個晚上,回憶不斷湧上心頭,在他的內在意識中翻騰湧動。他發覺,駕馭造物主和駕馭靈眼這兩件事竟有著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如果他能夠駕馭造物主,他的領導地位就將鞏固下來;如果他能夠駕馭內心的靈眼,這就將帶給他另一種意義上的領導權。如果不能做到這兩者,未來便是無法捉摸的幢幢陰影,潛伏其中的是席捲整個宇宙的大動盪。
他以多種方式了解宇宙,觀察到的結果中準確和誤差相伴而生,這其中的差異使他飽受折磨。他在預見中看到了未來。然而,當那一刻真正降臨的時候,當未來步步進逼、越來越趨近於成為現實的時候,現在卻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自行衍生出種種微妙的變化。那個可怕的使命依然存在,種族意識也依然存在,血腥、狂熱的聖戰迫在眉睫,到處都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中。
契妮鑽出帳篷站在他身邊。她抱著胳膊,像平時揣摩他心情時那樣,歪著頭,眼角斜瞅著他。
「再給我講一講你出生地的水吧,友索。」她說。
他看出她在盡力分散他的注意力,好讓他在面對生死考驗之前儘量放鬆心裡的緊張情緒。天漸漸亮了起來,一些弗雷曼敢死隊隊員早已開始收帳篷了。
「我寧願你給我講講穴地的情況,講講我們的兒子。」他說,「我們的雷托還成天抱住我母親不放嗎?」
「現在他又纏上厄莉婭了。」她說,「他長得好快啊,會長成大高個兒的。」
「南方情況怎麼樣?」他問。
「等騎上造物主之後,你就能自己去看了。」她說。
「但我希望能先通過你的眼睛看一看。」
「那兒寂寞得厲害。」她說。
保羅撫摩著從她前額蒸餾服里露出來的產子頭巾,說:「為什麼你不提營地的事?」
「我已經說過了。沒了我們的男人,營地會變得非常寂寞,只是個幹活的地方。我們天天在工廠或陶器作坊里幹活。要製造武器;要去豎預測天氣的沙杆;要採集香料當賄賂金;要在沙丘上植草,讓植物生長,固定沙丘;要織布;編毯子;要給電池充電;還要訓練孩子們,好保證部落的力量永不衰竭。」
「這麼說起來,穴地里就沒有令人高興的事嗎?」他問道。
「孩子們高興啊!而我們只是料理部落的各種日常事務,好在食物足夠。有時,我們中間的某個人還可以到北方去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無論如何,生活必須繼續,血脈不能斷。」
「我妹妹,厄莉婭——大家還是無法接受她嗎?」
契妮在漸亮的曙光中轉向他,她盯著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這件事最好另找時間談,親愛的。」
「我看,還是現在就談吧。」
「你應該保存精力,應付今天的考驗。」她說。
他看出自己已經接觸到某個敏感話題,也聽出她的話里有退縮之意。「人們對於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多少會有些擔心害怕。」他說。
她立刻點頭:「還是有些……誤解。因為,厄莉婭行為古怪。女人們對此感到害怕。要知道,這孩子只不過比嬰兒大點兒,可她說的那些事……只有成年人才知道。是那次……發生在子宮裡的變化使厄莉婭……與眾不同,但她們不明白。」
「有麻煩嗎?」他一邊問,一邊心想:我已經看到過許多厄莉婭遇到麻煩的幻象了。
契妮望著前方的太陽漸漸升起,說:「有些女人合夥去聖母那裡投訴,要求她驅除附在她女兒身上的惡魔。她們引用經文說:『不能容忍一個女巫生活在我們中間。』」
「我母親是怎麼跟她們說的?」
「她引用了一段律法,把那群女人打發了。她還說:『如果厄莉婭引起了麻煩,那是大人的過錯,因為她沒能預見並阻止這麻煩的形成。』她竭力向大家解釋,當日的變化如何影響到了子宮裡的厄莉婭。但女人們還是很生氣,因為她們一直以來都被這件事困擾著。最後,她們嘟嘟囔囔地離開了。」
厄莉婭以後會惹出大麻煩的。他想。
一股夾雜著細沙的冷風吹打著他暴露在面罩外的臉,帶來陣陣香料菌的香氣。「埃爾-塞亞,帶來清晨的沙雨。」他說。
他望著遠方灰茫茫的沙漠風光,望著那片毫無憐憫之心的死亡之地,望著漫無邊際的黃沙。一道無雨的閃電劃破黑暗,閃過南方的天際。這是個徵兆,表明一場大風暴正在那裡積聚靜電。轟隆隆的滾雷聲過了許久才傳來。
「裝點大地的雷聲。」契妮說道。
更多人從帳篷里鑽出來。衛兵們紛紛從兩邊朝他們走來。無須任何命令,一切都遵循古法,準備工作在平靜中順利進行著。
「儘量少發命令,」他父親曾經告訴他……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旦你對某件事下達過什麼指令,你就不得不總是針對同一類事物下達命令。因為人們會習慣性地向你請示。」
弗雷曼人本能地知道這條規律。所以,他們很多時候都自發地遵循慣例。
隊伍里的司水員開始了晨禱。今天的歌聲中加進了激勵沙蟲騎士的語句。
「空空世界不過是個軀殼,」那人吟唱起來,哀痛的聲音越過這沙丘,飄向遠方,「有誰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胡魯的天命啊,必須遵從。」
保羅聽著,想起他手下弗雷曼敢死隊死亡頌歌的歌詞,意識到這段祈禱詞也是死亡頌歌開頭的那一段。此外,這也是敢死隊隊員投身戰鬥前所念的誓詞。
過了今天,這裡會不會也豎起一座岩石神龕,以紀念另一個逝去的靈魂?保羅暗自問道,將來,弗雷曼人會不會紛紛在這裡駐足,每人都往神龕里加一塊石頭,以此憑弔死在這裡的穆阿迪布?他知道,今天是足以決定未來的重要轉折點之一。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從當前的時空位置輻射出無數通往未來的軌跡。一幕幕不完整的幻象折磨著他。他越抵制他那可怕的使命,越反對那即將到來的聖戰,交織在未來幻象中的混亂局面就越大、越不可收拾。他的整個未來正變成一條河流,朝著峽谷急沖而去。可見的未來和不可見的未來就像河流和峽谷,而兩者即將衝撞在一起的洶湧節點卻完全隱沒在一片雲霧之中。
「斯第爾格過來了,」契妮說,「我必須跟你分開,親愛的。現在,我的身份是塞亞迪娜,必須監督整個儀式的進行,一點兒也疏忽不得。要知道,以後的編年史會真實地記錄這次儀式的整個過程。」她抬起頭看看他。有那麼一刻,她顯得情緒低落,但很快就重新控制住自己:「等這事過去以後,我會親手給你準備早餐。」她轉身離開。
斯第爾格越過粉沙地向他走來,腳下揚起一連串細微的沙塵。他仍然帶著桀驁不馴的眼神,深陷在眼窩裡的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保羅。蒸餾服面罩下隱約露出烏黑髮亮的鬍子尖,一條條皺紋深陷在雙頰上,仿佛由天然岩石風化而成。
他扛著一根旗杆,旗杆上掛著保羅的軍旗:一面綠黑旗,旗杆上刻著水紋。這面旗幟已經成為這塊土地上的傳奇了。保羅有些自豪地想:現在,隨便我做什麼,即使是最簡單的事也會變成傳奇。他們會把一切全都記錄下來:我如何與契妮分離,如何問候斯第爾格——我今天的一舉一動全都將記錄在冊。無論生死,我都將成為傳奇。但我決不能死,否則這一切就僅僅是一個傳奇,再也沒有任何力量阻止聖戰的爆發了。
斯第爾格把旗杆插在保羅身旁的沙地上,雙手垂放在身體兩側,藍中透藍的眼睛依然平視前方,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保羅看著斯第爾格,想到自己的眼睛也因為香料的緣故變成了這種顏色。
「他們廢除了我們朝覲的權利。」斯第爾格莊嚴地開始了儀式。
保羅按照契妮教他的話回答說:「誰能否決一個弗雷曼人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的權利,不管他是徒步行走還是乘騎。」
「我是一個耐布,我發誓決不活著落入敵人之手,」斯第爾格說,「我是死亡三腳的一隻腳,誓把仇敵消滅掉。」
兩人默默不語。
現在是個人祈禱時間。保羅掃了一眼散立在斯第爾格身後沙地上的其他弗雷曼人,只見大家全都站著,一動不動,各自祈禱著。這時,他聯想到弗雷曼這個民族獨特的個性,不知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殺戮對他們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整個民族終日生活在憤怒與悲痛之中,從來沒考慮過可以用什麼來取代這種生活方式——只除了一個夢,也就是列特-凱恩斯生前灌輸給他們的那個夢。
「領導我們穿越沙漠和避開陷阱的主啊,在哪裡?」斯第爾格問。
「他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弗雷曼人齊聲吟誦道。
斯第爾格挺直肩膀走近保羅,壓低聲音說:「嘿,記住我告訴你的那些話,動作要簡單直接——別耍什麼花樣。我們的族人十二歲就開始騎造物主。雖然你的年紀已經超出了六歲,可你畢竟不是生來就過著我們這種生活的人。你沒有必要為了給別人留下深刻印象做出大膽的舉動。我們都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只是招來造物主,然後騎上去。」
「我會記住的。」保羅說。
「一定要這麼做。我不會允許你讓我的教導蒙羞。」
斯第爾格從衣袍下面拉出一根長約一米的塑料棒,一頭尖,另一頭卡著一個上緊發條的沙槌:「這個沙槌是我親自為你準備的,很好用,拿去。」
保羅接過沙槌,感受到了溫暖光滑的塑料表面。
「你的矛鉤在西薩克利那兒。」斯第爾格說,「等你走出去,爬上那邊那個沙丘時,他就會把矛鉤交給你。」他指指右邊:「招來一條大造物主讓我們瞧瞧,友索。露一手。」
保羅留意到了斯第爾格說話的語氣——半帶正式,半含朋友的擔心。
說時遲那時快,太陽似乎一下子就蹦出了地平線。染上一片銀白的藍灰色天空表明,即使對厄拉科斯來說,今天也是極其乾燥、極其炎熱的一天。
「現在正是滾燙的一天裡最適當的時機,」如今,斯第爾格已經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了,「去吧,友索。騎上造物主,像一位首領那樣在沙漠上奔馳吧。」
保羅向軍旗敬了個禮。晨風已經停止,綠黑旗軟軟地垂著。他轉身朝斯第爾格所指的沙丘走去。那是一座灰濛濛的褐色斜坡,上面有一條S形沙脊。絕大多數人早就開始朝反方向撤出,爬上另一個遮蔽著他們宿營地的沙丘。
保羅前面只剩下一個身穿長袍的身影:西薩克利,弗雷曼敢死隊的一個小隊長。那人靜靜地站著,只看得見蒸餾服兜帽和面罩縫隙里的雙眼。
保羅走近時,西薩克利把兩根細細的、可以像長鞭一樣舞動的杆子遞過來。杆子大約一米半長,一端是閃閃發亮的塑鋼鉤子,另一頭打磨得很粗糙,可以牢牢握住。
保羅按儀式要求,左手接過兩根杆子。
「這是我自己用的矛鉤,」西薩克利沙啞著嗓子說,「很稱手,從沒讓人失望過。」
保羅點了點頭,繼續保持著必要的沉默。他走過西薩克利身邊,爬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頭望了一眼,看到隊伍像驚散的昆蟲般四散開來,他們的衣袍在風中翻飛著。如今,他獨自一人站在沙脊上,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地平線——平坦的、一動不動的地平線。這是斯第爾格特意替他選好的沙丘,比周圍所有的沙丘都要高,視野開闊,便於觀察。
保羅彎下身,把沙槌深深埋入迎風面的沙里。迎風面的沙很密實,能讓鼓聲傳得最遠。然後,他頓了頓,溫習了一下所學過的知識,溫習著他面對過的每一個足以決定生死的必要步驟。
只要他一拔掉插銷,沙槌就會發出召喚的擊打聲。在沙漠的另一邊,一條巨大的沙蟲——一條造物主——會聽到鼓聲,並立刻趕過來。保羅明白,有了那鞭子模樣帶鉤的杆子,他就可以騎到造物主高高拱起的背上。只要用矛鉤鉤開沙蟲環狀鱗甲的前端,暴露出沙蟲十分敏感的軟組織,這傢伙擔心沙子鑽進鱗甲里引起擦傷,就不會鑽回到沙子裡。事實上,它會捲起巨大的軀幹,使被鉤開的部分儘可能遠離沙漠地表。
我是一個沙蟲騎士。保羅對自己說。
他低頭看了一眼左手的矛鉤,心想,只需划動矛鉤,沿著造物主巨大身軀的曲線向下,就可以讓它翻滾轉身,指揮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見別人這樣做過。訓練的時候,他也在別人的幫助下,爬上沙蟲背騎了一小會兒。等捉來的沙蟲被騎得筋疲力盡,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時,就必須召喚新沙蟲了。
保羅知道,只要他能通過這次考驗,就有資格踏上那二十響的旅程,前往南方休整一番,恢復自己的體力。那裡是女人和族人躲避大屠殺的藏身之所,也是部落培養新人、生育後代的地方。
他抬起頭望向南方,提醒自己:響應召喚、從沙海中心狂奔而來的造物主是個未知數,這次考驗對召喚者本人而言也同樣是個未知數。
「你必須仔細謹慎地判定造物主離你有多遠。」斯第爾格曾解釋說,「你必須站在足夠近的地方,這樣才能在它經過時一下子騎上去,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則它會吞掉你的。」
保羅突然下定決心,抽掉了沙槌的插銷。沙槌開始旋轉,召喚的鼓聲從沙下傳了出去,一種有節奏的敲擊聲:「咚……咚……咚……」
他直起身來,掃視著地平線,記起斯第爾格所說的話:「仔細判斷趨近的沙浪。記住,沙蟲很少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接近沙槌。同時還要仔細傾聽。一般情況下,看見它之前就能聽到它。」
契妮晚上總是擔心得睡不著覺,輕聲跟他講過許多注意事項。如今,契妮的那些警言也充斥在他腦海中:「當你在沙蟲前進的路線上站好位置之後,必須紋絲不動。你必須把自己想像成沙漠的一部分,好好藏在斗篷底下,在任何方面都要把自己變成一座小沙丘。」
他慢慢掃視著地平線,凝神諦聽,搜尋著別人教授的那些識別沙蟲活動的特殊跡象。
東南方向遠遠傳來一陣噝噝聲,那是沙的低語。不一會兒,他看到了遠方曙光下沙蟲運動軌跡的輪廓。保羅立即意識到,自己以前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造物主,甚至沒聽說過有這麼大尺寸的沙蟲。它的長度看上去超過二千四百米,凸起的巨頭一路拱起沙浪,像一座不斷向前移動的大山。
無論在夢中還是在現實生活里,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保羅告誡自己。他急忙跑過去,在那傢伙將要經過的路線上站好位置,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這緊張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