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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7:14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人類潛意識的深處存在一種壓倒一切的需求,即追求一個符合邏輯、凡事有理可據的宇宙。但是,現實中的宇宙總是領先邏輯一步,是邏輯無法企及的。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我跟許多大家族的統治者打過交道,從沒見過比這頭豬更粗俗、更危險的。杜菲·哈瓦特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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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說話,你可以開誠布公,哈瓦特。」男爵低沉地說。他往後靠在懸浮椅上,一雙眼睛擠在滿臉的肥肉里,銳利的目光如錐子般盯著哈瓦特。
老門泰特低頭看看他與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之間的桌子,注意到桌上擺滿了豐盛的穀物——在評價男爵的時候,就連這也是需要考慮的因素。其他許多因素也同樣需要考慮在內:這間私人會議室四面的紅色牆壁,空氣中瀰漫的淡淡草藥甜香(掩蓋了一股更加濃郁的香料味)。
「你絕不會因為一時興起,就讓我警告拉班。」男爵說。
哈瓦特堅韌如皮革的老臉毫無表情,絲毫沒有流露出內心的厭惡:「我覺得有很多事值得懷疑,大人。」
「是啊。你懷疑薩魯撒·塞康達斯,懷疑厄拉科斯跟它有牽連。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你告訴我說,厄拉科斯與皇帝那顆神秘的監獄行星之間有某種關聯,而皇帝正為此煩心不已。可你解釋得還不夠清楚。如今,我之所以急匆匆地向拉班發出警告,僅僅是因為信使趕著乘那艘遠航機離開。你說過,這件事不能耽擱。那好,很好。但我現在要求你做出解釋。」
他太愛嘮叨了,哈瓦特想,不像雷托。雷托要告訴我什麼事,只需揚一揚眉毛或揮一揮手就行了。也不像老公爵,簡簡單單一個詞就足以表達整句話的意思。這個草包!毀掉他是對全人類做貢獻。
「離開這裡之前,你必須向我做出充分而完整的解釋。」男爵說。
「談起薩魯撒·塞康達斯的時候,你似乎沒把它當回事。」哈瓦特說。
「那裡是刑事罪犯的流放地。」男爵說,「整個銀河系裡最壞的地痞流氓都被遣送到薩魯撒·塞康達斯。我們還需要了解什麼?」
「那顆監獄行星上的生存條件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讓人難以忍受。」哈瓦特說,「你應該聽說過,那裡新犯人的死亡率高於百分之六十。你也應該聽說過,皇帝在那裡採取了各種高壓政策。這一切你全都知道,卻從來不覺得可疑嗎?」
「皇帝不允許各大家族刺探他的監獄。」男爵發牢騷地說,「但話又說回來,他也沒來查我的地牢。」
「而薩魯撒·塞康達斯讓人感到好奇的是……嗯……」哈瓦特把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放到嘴唇上,「……皇帝似乎想阻止任何人去刨根問底。」
「就是說,有些事讓他不得不那麼做,而他並不為此感到自豪!」
哈瓦特發黑的雙唇露出一絲極淡的微笑。他盯著男爵,雙眼在螢光管的燈光下閃閃發亮:「你從來沒猜過,皇帝是從哪兒弄來薩多卡軍團的?」
男爵噘起肥厚的雙唇,樣子像一個噘著嘴的嬰兒。他用鬧脾氣的口吻惱怒地說:「這個……招募來的唄……也就是說,用徵兵手段,征上來的,從……」
「呸!」哈瓦特猛地打斷男爵,「你也聽說過薩多卡不凡的戰場表現,那些可不是謠傳,對不對?全都是第一手資料,來自與薩多卡打過仗的極少數倖存者,對不對?」
「薩多卡是極優秀的戰士,這一點毫無疑問。」男爵說,「但我認為我的軍團……」
「跟薩多卡比起來,你的軍團不過是一群度假的遊客!」哈瓦特厲聲道,「你以為我不知道皇帝為什麼要轉而對付厄崔迪家族嗎?」
「這種問題不是你能妄加揣測的。」男爵警告說。
會不會就連他也不知道,皇帝這麼做的真正動機是什麼?哈瓦特自問。
「只要與我的工作有關,任何問題我都必須揣測一番。你雇我就是為了這個。」哈瓦特說,「我是個門泰特,你總不能阻止門泰特搜集情報或推算結果吧。」
男爵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這才說道:「要說什麼就說吧,門泰特。」
「帕迪沙皇帝轉而對付厄崔迪家族,是因為公爵的軍事統領哥尼·哈萊克和鄧肯·艾達荷訓練了一支戰鬥部隊,一支小型戰鬥部隊,即使與薩多卡軍相比也毫不遜色。他們中有些人甚至表現得比薩多卡更出色。公爵正打算擴充軍力,好讓它在任何方面都跟皇帝的軍隊一樣強大。」
男爵暗自掂量著這個剛剛披露的秘密,然後說:「厄拉科斯跟這又有什麼關係?」
「厄拉科斯提供了兵源。這些人早就習慣了最艱苦的生存環境。」
男爵搖了搖頭:「你該不會是指那些弗雷曼人吧?」
「我指的正是弗雷曼人。」
「啊!那幹嗎要警告拉班?在薩多卡軍的屠殺和拉班的鎮壓下,不會剩下多少弗雷曼人了,最多一小撮。」
哈瓦特默不作聲地盯著他。
「最多一小撮!」男爵重複道,「光去年一年,拉班就殺掉了六千弗雷曼人!」
哈瓦特還是盯著他,一言不發。
「前年殺掉九千。」男爵說,「而薩多卡軍離開之前,估計至少殺了兩萬人。」
「拉班的軍隊在過去兩年間損失了多少人?」哈瓦特問。
男爵摸著下頜說:「噢,他一直在大量徵募新兵,這倒是真的。他的徵兵官對新兵許下了相當誇張的承諾,而且——」
「我們可否估計大約有三萬人?」哈瓦特問。
「似乎有點兒高了吧。」男爵說。
「恰恰相反。」哈瓦特說,「我和你一樣,也可以從拉班報告的字裡行間了解到真實情況。至於諜報人員向我提交的報告,你當然早就一清二楚了。」
「厄拉科斯是個相當棘手的星球,」男爵說,「沙暴造成的損失可能……」
「我們倆都知道沙暴的危害程度。」哈瓦特說。
「就算他損失了三萬人,又怎麼樣?」男爵質問道。因為血氣上涌,他的臉色顯得越發陰沉。
「你自己算算。」哈瓦特說,「他在過去兩年間殺掉了一萬五千人,可損失的部隊是那個數字的兩倍。你說薩多卡軍估計殺了另外兩萬人,可能還更多些。但我看過他們從厄拉科斯返航時的載貨清單。如果他們殺了兩萬人,那他們的折損率就幾乎是五比一。你為什麼不正視這些數字呢?男爵,你明白這些數字意味著什麼嗎?」
男爵冷冷地、不動聲色地答道:「那是你的工作,門泰特。它們意味著什麼?」
「鄧肯·艾達荷曾經訪問過一個弗雷曼穴地,我向你報告過他清點出來的人數。」哈瓦特說,「一切都對得上。就算他們只有二百五十個那樣的穴地社區,他們的人口也有大約五百萬。根據我最保守的估計,那種社區的真正數量至少是我們所掌握的兩倍。而你卻把你的人分散安置在這樣一個星球上。」
「一千萬?」男爵的下頜驚愕得顫動起來。
「至少。」
男爵噘起肥厚的雙唇,圓鼓鼓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哈瓦特。這真的是門泰特計算的結果嗎?他心想,怎麼可能?為什麼從來沒人懷疑過?
「我們甚至還沒好好地把他們的出生增長率計算在內。」哈瓦特說,「我們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除掉他們中一些發育不良的個體,留下強壯的,讓他們越變越強——和薩魯撒·塞康達斯一樣。」
「薩魯撒·塞康達斯!」男爵叫道,「這跟皇帝的監獄行星有什麼關係?」
「一個在薩魯撒·塞康達斯那樣的環境中倖存下來的人,會比絕大多數普通人更強壯、更堅韌不拔。」哈瓦特說,「如果再對他們進行一流的軍事訓練……」
「胡說!照你的說法,在我侄子對他們實施高壓政策之後,就連我也可以從弗雷曼人中間招募新兵了?」
哈瓦特用平和的聲音道:「說到高壓政策,你敢說你對你自己的任何一支部隊都沒有執行過這種政策?」
「這個……我……但是——」
「高壓政策這種東西是相對的。」哈瓦特說,「你的作戰人員不是比他們周圍那些人的境況要好得多嗎?讓他們自己看到,如果不當男爵的士兵,剩下的只有讓人不愉快的選擇,是這樣嗎?」
男爵沉默起來,眼光游移不定。這種可能性——難道,拉班竟在無意中為哈克南家族提供了終極武器?
過了一會兒,他說:「這樣招募上來的人,怎樣才能保證他們的忠誠呢?」
「我會把他們分成小隊,每一隊的編制不超過一個排。」哈瓦特說,「我會把他們從原先的高壓環境中解放出來,然後把他們隔離起來,只和那些了解他們之前背景的教官在一起。至於教官嘛,最適合的人選就是那些在他們之前脫離了同一高壓環境的人。然後,我會灌輸給他們一些充滿神秘主義色彩的概念,讓他們滿心以為:他們的星球其實是一個秘密的訓練基地,目的是訓練出像他們那樣出眾的戰士。而與此同時,我會向他們充分展示如此出眾的戰士可以得到些什麼:豐裕的生活、漂亮的女人、精美的府邸……以及他們渴望得到的一切。」
男爵開始點頭認同:「薩多卡在故鄉星球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對,當地招募的新兵會逐漸相信,像薩魯撒·塞康達斯這樣的地方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培養他們這樣的精銳部隊。在許多方面,就連最普通的薩多卡,也過著跟任何大家族成員一樣尊貴的生活。」
「真是絕妙的主意!」男爵悄聲道。
「你開始理解我對薩魯撒·塞康達斯的疑惑了。」哈瓦特說。
「這種事是怎麼開始的?」男爵問。
「啊,是這樣:柯瑞諾家族的原籍在哪兒?第一批犯人送到薩魯撒·塞康達斯以前,那兒有沒有人?就連皇帝的表親雷托公爵也不清楚。這種問題皇帝從不鼓勵別人去刨根問底。」
男爵呆呆地沉思起來:「是的,一個被保守得極好的秘密,他們用了各式各樣的手段……」
「還有,那兒有什麼是必須隱藏起來的?」哈瓦特問,「帕迪沙皇帝有個監獄行星?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他有……」
「芬倫伯爵!」男爵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哈瓦特頓時停下來,皺著眉頭,用迷惑的目光打量著男爵:「芬倫伯爵怎麼了?」
「幾年前,在我侄子的生日慶典期間,」男爵說,「這位皇室派來的特使,自負的芬倫伯爵,以宮廷觀察員的身份來到這裡……呃,來了結皇帝和我之間的一個商業協議。」
「哦?」
「我……呃,在我們的一次談話中,我相信我說了幾句把厄拉科斯改建成監獄行星的事。芬倫他……」
「你跟他講了哪些具體內容?」
「具體內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
「我的男爵大人,如果你希望能在最大程度上利用我的門泰特功能,就必須向我提供足夠多的信息。那次談話沒記錄在案嗎?」
男爵臉色一沉,憤怒地說:「你跟彼得一樣可惡!我不喜歡這些……」
「彼得已經不在你身邊了,大人。」哈瓦特說,「說起那個彼得,他到底怎麼了?」
「他對我太隨便,要求太多。」男爵說。
「你曾經向我擔保說,你不會浪費任何對你有用的人。」哈瓦特說,「你該不會用威脅和詭辯來浪費我的精力吧?我們現在討論的是,你跟芬倫伯爵到底說了些什麼。」
慢慢地,男爵的臉色恢復了沉靜。咱們走著瞧,到時候,哼!他想,我會記住他這種態度的。沒錯,我一定會記住的。
「等一下。」男爵努力回想著那次在宴會大廳里的談話。他記得,當時他們站在隔音錐區里。「我說過類似這樣的話,」男爵說,「『皇帝知道,做這種買賣總免不了一定數量的殺戮』。當時我是指我們的勞工損失。然後我又說,我正在考慮用另一種方式來解決厄拉科斯的問題。我還說,皇帝的監獄行星給了我去效仿它的靈感。」
「該死的!」哈瓦特咒罵道,「芬倫伯爵怎麼說?」
「那以後,他就開始向我詢問有關你的情況。」
哈瓦特坐回到座位上,閉上眼睛思索著。「原來,這就是他們開始關注厄拉科斯的原因。」他說,「好吧,完了。」他睜開眼睛:「事到如今,整個厄拉科斯一定遍布他們的眼線。整整兩年!」
「但是,我只不過是隨隨便便一句建議,肯定……」
「在皇帝眼中沒什麼隨便的事。你給拉班的指示是什麼?」
「只是讓他使厄拉科斯人懂得害怕我們。」
哈瓦特搖搖頭:「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男爵。一是把當地土著殺光,把他們徹底消滅掉,要不就……」
「浪費整支隊伍的勞動力?」
「難道你寧願看到皇帝和那些仍跟著他起舞的大家族一起跑到這兒來,表演一次乾淨利落的刮除手術,把傑第主星像刮葫蘆瓢一樣,掏個一乾二淨?」
男爵打量著他的門泰特,然後說:「他不敢!」
「不敢嗎?」
男爵的雙唇顫抖著:「另一種選擇是什麼?」
「丟車保帥,捨棄你親愛的侄子拉班。」
「捨棄……」男爵說不下去了,死盯著哈瓦特。
「不再給他派軍隊,不給他任何援助,也不給他回信,只說你已經聽說了他在厄拉科斯上處理事務的可怕方式,說你只要一有可能就會立即採取適當的措施加以糾正。我會做出相應的安排,有意讓你的一些信息被皇帝的間諜截獲。」
「可香料怎麼辦?稅收怎麼辦?還有——」
「繼續索取你作為男爵應得的那一份收益,但索取方式務須謹慎。給拉班定個固定的總數。我們可以……」
男爵把手一攤,說:「但我怎麼才能肯定,我那狡猾的侄子不……」
「我們在厄拉科斯上還有自己的密探啊!告訴拉班,要麼完成你分派給他的香料配額,要麼就派人取代他。」
「我了解我的侄子。」男爵說,「這只會逼他變本加厲地壓迫那裡的人民。」
「他當然會那麼做!」哈瓦特厲聲說道,「現在已經停不下來了!你只能希望別弄髒了自己的手。就讓拉班去替你建立你的薩魯撒·塞康達斯吧,甚至沒有必要送任何犯人給他,他已經有所需的人口了。只要看到拉班不斷驅使他的人民來完成你的香料配額,皇帝就不會懷疑你有什麼其他的動機。這個理由足以讓皇帝相信,厄拉科斯上的人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但你並沒有任何謀反的企圖。而你,男爵,無論講話還是行動,都不要表露出你另有所圖。」
男爵的語氣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讚賞、狡黠的意味:「啊,哈瓦特,你可真是個狡猾的傢伙!那麼,我們該如何重新進入厄拉科斯,利用拉班為我們準備好的東西?」
「再簡單不過了,男爵。如果你把每年的配額都定得比上一年略高些,那兒的問題很快就會爆發。香料產量會下降,這樣你就可以藉此除掉拉班,自己取而代之……來糾正當地的混亂局面。」
「天衣無縫。」男爵說,「可我覺得自己已經厭倦了這一切。我準備讓另一個人替我接管厄拉科斯。」
哈瓦特打量著對面那張肥胖的圓臉。慢慢地,這位老兵兼間諜開始點起頭來。「菲得-羅薩?」他說,「原來,這就是你現在採取高壓政策的原因。你自己也非常狡猾嘛,男爵。也許我們可以把這兩個計劃合而為一。是的,你的菲得-羅薩可以去厄拉科斯當他們的救星,可以贏得民心。沒有問題。」
男爵微笑起來,而在笑容背後,他暗自問道:那麼,這個計劃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跟哈瓦特個人的復仇大計相吻合呢?
哈瓦特看出自己已經可以離開了,於是站起身,走出那間被紅牆包圍的房間。他一邊走,一邊想著厄拉科斯上新近出現的一些變故。他不能不考慮這些令人不安的未知因素,它們影響著他每個有關厄拉科斯的估算。哥尼·哈萊克現在藏在走私販子那兒,他從那邊發來情報,提到一個新的宗教領袖——穆阿迪布。
也許我不該告訴男爵,應該任由這個宗教在它自己的地盤上興盛起來,甚至傳播到住在窪地和谷地里的當地人中間去。他對自己說。但有一點是眾所周知的:鎮壓反而會帶動宗教興旺發達。
然後,他又想到哈萊克有關弗雷曼戰術的報告。這種戰術有點兒像哈萊克本人……還有艾達荷……甚至還有哈瓦特自己的風格。
難道艾達荷還活著?他暗自問道。
但這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直到今天,他還沒問過自己,有沒有可能是保羅活下來了。他只知道,男爵堅信厄崔迪家的所有人都死了。男爵還承認,那個貝尼·傑瑟里特女巫一直都是他的武器。這只能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甚至包括那個女人自己的兒子。
她對厄崔迪家族的仇恨是多麼刻骨銘心啊,竟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就像我對這個男爵所懷的深仇大恨。他想,我對他的致命一擊能否像她一樣,足以徹底結束男爵的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