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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7:07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手在動,嘴在動——
奇思妙想在言語中翻湧。
還有那如饑似渴的雙眼!
他是一座自我的孤島。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洞裡擠滿了人,洞頂很高的地方亮著一盞螢光燈,可人群所在的岩穴里只有微弱的光線,表明這個岩石環繞的密閉空間很大……傑西卡覺得,甚至比她的貝尼·傑瑟里特學校的聚會廳還大。斯第爾格和她站在岩架上,她估計岩架下面聚集了五千多人。
還有更多的人陸續到來。
空氣中到處是人們嘰嘰喳喳的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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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派人去你兒子的住所叫他來了,塞亞迪娜。」斯第爾格說,「你希望和他商量一下你的決定嗎?」
「他可以改變我的決定嗎?」
「你講話時所用的空氣來自你的肺部,但是——」
「我的決定不變。」她說。
但她還是有些不安,不知道是否該利用保羅做藉口,退出這個危險的考驗,同時也應該考慮到未出世的女兒。危及母親身體的事,也會危及女兒的身體。
幾個男人扛著捲起的地毯走過來,在地毯的重壓下嗨喲嗨喲地哼著。他們把地毯扔在岩架上,揚起一陣灰塵。
斯第爾格抓住她的手臂,領她回到岩架後面的邊界上,站在一個可以發出迴響的角形傳音區里。他指著傳音區裡的一個石凳說:「聖母將坐在這裡。但在她來之前,你可以坐在上面休息一下。」
「我寧願站著。」傑西卡說。
她看著人們打開地毯,在岩架上鋪好。她朝人群望去。現在,下面的岩穴底層至少有一萬人了。
而人們還在陸續趕來。
她知道,外面的沙漠早已是紅色的日暮時分。但這個洞廳里卻永遠是微黃的黎明。下面是灰濛濛的一片浩瀚人海,他們聚攏在這裡,看她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她右邊的人群突然讓開一條路,她看見保羅走了過來,兩側各有一個小男孩護衛。孩子們大搖大擺地走著,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手按刀柄,怒視著兩邊的人牆。
「詹米的兒子,現在是友索的兒子了。」斯第爾格說,「他們很認真地對待護衛的職責呢。」他大膽地沖傑西卡笑了笑。
傑西卡明白,斯第爾格是想幫她緩和一下緊張的情緒。她承認,斯第爾格的努力確實起作用了,她也很感激他的這種努力,但它畢竟無法使她的思緒脫離自己即將面對的危險。
我沒有選擇,只能這樣做。她想,如果我們要在這群弗雷曼人中保住我們的地位,就必須迅速果敢地採取行動。
保羅攀上岩架,把孩子們留在岩架下。他在母親面前停下,看了看斯第爾格,回過頭來問傑西卡:「發生了什麼事?我以為是召我來開會呢。」
斯第爾格舉起一隻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指指左邊。擁擠的人群再次讓出一條路,契妮沿著人牆組成的巷道走了過來,一張精靈臉上露出悲傷的神情。她已經脫掉了蒸餾服,換上了一件優雅的藍色罩衫,裸露出纖細的手臂。她在左臂靠近肩膀處系了一條綠手巾。
綠色代表哀悼。保羅想。
這是一種習俗,詹米的兩個兒子剛才間接地向他解釋過。他們告訴他,他們不穿綠色,因為他們接受了他,讓他成為他們的保護人與父親。
「你就是李桑·阿爾-蓋布嗎?」他們問。保羅卻從他們的問話中聽出了聖戰的意味。他聳聳肩,用提問堵住了那兩張喋喋不休的嘴。他很快便了解到,這兩個孩子中,年長的那個叫凱利弗,十歲,是喬弗的兒子;而年幼的那個叫奧羅普,八歲,是詹米的兒子。
真是奇特的一天啊!應他的要求,這兩個孩子一直在他身邊護衛著,因為他想避開人們的好奇心,希望能夠儘量不受打擾,好讓自己有時間理清思緒,回憶那些預知的記憶,以便想出一個防止聖戰爆發的好辦法。
現在,他站在岩架上,站在母親的身旁,看著台下擁擠的人群。保羅懷疑是否真的存在某種解決之道,可以防止爆發最狂熱的聖戰。
契妮走近岩架,四個女人遠遠地跟在她身後,用轎子抬著另一個女人。
傑西卡沒有理會走過來的契妮,只全神貫注地盯著轎子上那個女人:一個乾癟的丑老太婆,一個滿臉是皺紋、渾身皺巴巴的老婦人。她穿著黑袍,兜帽甩在後面,露出編得整整齊齊的灰色髮辮和青筋虬結的脖子。
抬轎子的女人站在岩架下,把轎子輕輕放在岩架上,契妮攙扶著老太婆站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他們的聖母。傑西卡想。
老太婆重重地倚在契妮肩頭,蹣跚地朝傑西卡走過來,看上去像包在黑袍里的一捆乾柴。她在傑西卡面前停下腳步,抬頭凝視了很長時間,這才用沙啞的嗓音輕聲道:「原來你就是那個人。」頂在細長脖子上的頭顫顫巍巍地點了一下:「那個夏道特·梅帕絲同情你,她是對的。」
傑西卡輕蔑地回答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咱們會知道的。」老太婆沙啞地說。她用讓人吃驚的速度迅速轉過身去,面向人群:「告訴他們吧,斯第爾格。」
「非這樣不可嗎?」他問。
「我們是米斯人,」老太婆用嘶啞的聲音道,「自從我們的禪遜尼派祖先逃離尼羅蒂克·阿爾-奧羅巴以來,我們就懂得了遷徙和死亡。只要年輕一代繼承這樣的生活方式,我們的民族就不會滅亡。」
斯第爾格深深吸了口氣,向前跨了兩步。
沉默籠罩了這個擠滿人的山洞。山洞裡現在有兩萬多人,全都默默地站著,幾乎一動不動。這使傑西卡突然間覺得自己很渺小。她告訴自己,一定要謹言慎行。
「今晚,我們必須離開這個長久以來庇護我們的穴地,向南深入沙漠。」斯第爾格說。他那低沉的聲音越過一張張仰視的面孔,通過岩架後面的角形傳音區遠遠地傳出去,發出隆隆的迴響。
人群依然保持著沉默。
「聖母告訴我說,她活不過下次尋找新穴地的哈依拉——探尋之旅了。」斯第爾格說,「以前我們也曾經歷過沒有聖母的生活,但在被迫尋找新家園的險惡路途,我們不能沒有聖母的引領。」
人群騷動起來,發出嘰嘰喳喳的低語,空氣中流動著緊張不安的氣氛。
「但這種窘境也許不會發生。」斯第爾格繼續說,「因為我們的新塞亞迪娜,神奇的傑西卡,已經同意在這個時候舉行儀式,打算在我們還沒有失去聖母的力量之前通過儀式的考驗。」
神奇的傑西卡。傑西卡想著這個稱呼。她看到保羅正盯著她瞧,眼中充滿疑問。但在這種奇異氣氛下,他只能閉上嘴,保持沉默。
如果我死於這次嘗試,他該怎麼辦呢?傑西卡暗自問道。她再一次感到憂心忡忡。
契妮領著老聖母走到角形傳音區深處的石凳上坐下,然後退回,侍立在斯第爾格身旁。
「就算神奇的傑西卡失敗了,我們也不會喪失一切。」斯第爾格說,「契妮,列特的女兒,將被奉為塞亞迪娜。」他朝旁邊跨開一步。
從角形傳音區深處傳來老太婆的聲音,是那種被擴大了的低語聲,尖銳而刺耳:「契妮剛剛結束她的哈依拉——契妮已經看見水了。」
人群低聲回應:「她已經看見水了。」
「我願奉列特的女兒為塞亞迪娜。」老太婆嘶啞地說。
「接受。」人們回應道。
保羅幾乎聽不見舉行儀式的聲音,他全神貫注於斯第爾格說他母親的那些話上。
如果她失敗了呢?他想。
他轉過身去,回頭看看被眾人稱為聖母的人,打量著這個乾癟的老太婆。她有一雙深不可測的藍眼睛,看起來仿佛一陣微風都能把她吹跑似的,然而,她身上卻隱隱透出一種在科里奧利風暴中也能巋然不動的力量。他還記得曾以戈姆刺的痛苦來考驗他的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眼前這個人具有與聖母莫希阿姆相同的魔力。
「我,聖母拉馬羅,代表眾神發言——」老太婆說,「契妮成為塞亞迪娜是符合天意的。」
「符合天意。」眾人回應道。
老太婆點點頭,輕聲說道:「我賜予她銀色的天空、金色的沙漠和閃閃發光的岩石,以及未來的綠色原野。我把這些賜予塞亞迪娜契妮。在這播種的典禮上,為了讓她不要忘記她是我們大家的僕人,把這些僕役的任務交給她吧,讓她像夏胡魯一樣承擔這些工作。」她抬起一隻褐色棍子般的手臂,然後垂下。
傑西卡感到,發生在自己身邊的典禮儀式仿佛一股激流,裹挾著她,讓她再也無法後退。她看了一眼保羅充滿疑問的臉,然後振作精神,準備接受嚴峻的考驗。
「司水員到前面來。」契妮說,少女般的嗓音中只有一絲最輕微的顫抖,透露出內心深處的不自信。
此刻,傑西卡感到自己已經處於危險的中心。從眾人凝神觀望的眼睛中,從場內的寂靜中,她看到了這種危險。
人們讓開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一小隊男人兩兩成對從後面朝前擠出來,每一對都抬著一隻小皮袋,大約是人頭的兩倍大。袋子沉甸甸的,上下晃悠著。
兩個領頭的人把抬來的袋子放在岩架上契妮腳邊,然後退了回去。
傑西卡看了看袋子,又看看那些人。他們的兜帽都甩在腦後,露出項下紮成一卷的長髮,深陷的深色眼睛目不轉睛地回望著她。
袋子裡散發出一股芬芳的肉桂香,飄過傑西卡面前。是香料?她猜想著。
「有水嗎?」契妮問。
左邊的司水員,一個鼻樑上橫著一道紫色疤痕的男人,點點頭說:「有水,塞亞迪娜。但我們不能喝。」
「有種子嗎?」契妮問。
「有種子。」那人回答說。
契妮跪了下去,把手放在晃來晃去的衣袋上:「願眾神賜福於水和種子。」
傑西卡很熟悉這種儀式,她回過頭去看看老聖母拉馬羅。老太婆閉起雙眼,彎腰坐在那裡,好像睡著了。
「塞亞迪娜傑西卡。」契妮說。
傑西卡扭過頭,看見女孩正盯著她。
「你嘗過聖水嗎?」契妮問。
傑西卡還沒來得及回答,契妮接著又說:「你不可能嘗過聖水,因為你是異星人,沒有這個權利。」
人群中傳出一陣嘆息,衣袍沙沙的摩擦聲讓她後頸上汗毛倒豎。
「莊稼成熟,造物主已死。」契妮說。晃動的水袋頂上固定著一條噴水管,她一邊說,一邊鬆開水管。
此時,傑西卡感到周遭危險的氣氛已達沸點。她瞥了一眼保羅,見他正沉湎於這場儀式的神秘氣息之中,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契妮。
他曾經預見過這一刻嗎?傑西卡很想知道。她一隻手放在腹部,想著未出世的女兒,暗自問道:我究竟有沒有權力,拿我們兩人的性命來冒這個險呢?
契妮朝傑西卡舉起噴水管,說:「這是生命之水,比水更偉大的水——解脫靈魂的水。如果你真的是聖母,它會為你打開宇宙之門。現在,就讓夏胡魯來判斷吧!」
對未出世的女兒的責任,對保羅的責任——這兩種責任撕扯著傑西卡的心。為了保羅,她知道自己應該接過噴水管,喝下水袋裡的液體。但當她彎下身,湊近送過來的水管時,本能告訴她這是極度危險的。
水袋裡的東西散發出一種苦味,很像她知道的許多毒藥,但又不盡相同。
「現在,你必須把它喝下去。」契妮說。
不能回頭了。傑西卡提醒自己。可是在她接受的所有貝尼·傑瑟里特訓練中,她想不出任何可以幫助她渡過難關的方法。
這是什麼?傑西卡問自己,酒?毒藥?
她彎下身去,湊近噴水管,聞到一股肉桂的香味,隨即記起當初鄧肯·艾達荷的醉態。香料酒?她問自己。她把吸管放進嘴裡,只吸了一小口水袋中的液體。這東西嘗起來有一股香料味道,舌頭上一陣辛辣,隱隱有些刺痛的感覺。
契妮的手在水袋上一按,一大股液體噴進傑西卡口中。她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已經不由自主地把那東西咽了下去,之後才想到竭力保持自己的冷靜和尊嚴。
「淺嘗死亡的氣息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契妮說。她盯著傑西卡,等待著。
傑西卡回瞪著契妮,嘴裡仍含著那個噴水管。袋中物的氣息湧進她的鼻腔中、嘴裡、眼睛裡、臉頰上。她品嘗著這種氣息——一種刺激性的甜蜜芬芳。
涼意沁人!
契妮再次把液體擠入傑西卡口中。
無上的美味!
傑西卡打量著契妮的臉,看著她精靈般的五官,從她臉上看出了列特-凱恩斯的痕跡。這種痕跡還很稚弱,沒有被歲月固定下來。
他們給我吃的是一種迷藥。傑西卡告訴自己。
但卻不像她知道的其他任何迷藥,也不是貝尼·傑瑟里特訓練里教過的任何藥物。
契妮的面龐如此清晰,仿佛有一道光清清楚楚地勾勒出面部輪廓。
一種迷藥。
傑西卡覺得頭暈目眩,四周一片死寂。身體的每一條筋脈都接受了這個事實:某件意義深遠的事已經發生了。她感到自己是一粒有知覺的微塵,甚至比任何亞原子粒子都要小,但卻可以運動,可以感覺周遭的世界。她豁然開朗——就像猛地拉開帷幕——她意識到,她能像感知肌肉運動一樣感知自己的內心世界。她是微塵,但又不僅僅是微塵。
她仍能感覺到周圍洞穴的存在,還有那些人——保羅、斯第爾格、聖母拉馬羅。
聖母!
學校里曾經傳說,有些人沒能通過嚴格的聖母試煉,被迷藥奪走了性命。
傑西卡把注意力集中在聖母拉馬羅身上,她知道,這一切都發生在仿佛凝固不動的一瞬間內。所謂凝固,只是針對她一個人。對她來說,時間已經懸停了。
時間為什麼會懸停?她問自己。她凝視著周圍人們臉上凝固不動的表情,看見契妮頭頂上方有一粒小小的塵埃,定定地懸在那裡。
等待。
問題的答案突然出現在她的意識中,就像大爆炸般突兀:她個人的時間之所以懸停,是為了拯救她的生命。
她專注於自己內在的精神動覺延展,審視著內在的一切,隨即便看到一個細胞核,一個黑點。她探索著黑點,卻當即被彈了回來。
這就是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她想,一個所有聖母極不願提起,只有魁薩茨·哈德拉克才能看到的地方。
這種領悟使她恢復了一點兒自信。她再次冒險把注意力集中在內心世界的精神動覺延展上,讓自我變成一粒微塵,在她的體內尋找潛在的危險。
她在剛才吞下的迷藥中找到了它。
那種東西成了在她體內跳動不已的粒子,其運動速度之快,連凝固的時間也無法使它停頓下來。跳動的粒子。她開始辨認出熟悉的結構——原子鏈:這兒有一個碳原子,螺旋形擺動……葡萄糖分子。接下來,整個分子鏈展現在她面前,她辨認出了其中的蛋白質……一個含甲基蛋白質的結構。
啊——哈!
看出迷藥的本質時,她的內心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嘆息。
隨著精神動覺探索的深入,她鑽入其中,挪開一個氧原子,讓另一個碳原子與之結合,然後又重新附著在一個氫氧鏈上。
變化擴展開來……催化作用迅速擴展,反應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凝固的時間漸漸解凍,她感到周圍重新運動起來。水袋上的噴水管貼在她嘴上——緩緩地,從她口中收集到一滴水分。
契妮正從我體內取出催化劑,改變這水袋裡的毒質。傑西卡想,為什麼?
有人扶她坐下。她看到老聖母拉馬羅被帶到她身旁,坐在鋪著地毯的岩架上,用一隻乾癟的手撫摩著她的脖子。
在她的意識中還有另一個精神動覺粒子!傑西卡竭力排斥它,但那個粒子卻越逼越近……越逼越近。
它們相觸了!
這是和諧的最高狀態,同時成為兩個人:不是心靈感應,而是直接的意識互通。
和老聖母意識互通!
可傑西卡看出,面前的這位聖母並不認為自己已經上了年紀。她們共同的靈眼前展現出一幅圖像:一位少女,精神靈動,性格溫和。
在互通的意識中,那個年輕女孩說:「是的,那就是我。」
傑西卡只能聽,卻無法開口作答。
「很快你就會擁有這一切,傑西卡。」意識之內的人像說。
這是幻覺。傑西卡告訴自己。
「你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人像又說,「快點兒,不要排斥我,時間不多了,我們……」她停頓了很長時間,這才說:「你本來應該告訴我們你已經懷孕了!」
傑西卡總算能在這個互通意識中開口說話了:「為什麼?」
「因為這種變化將影響你們母女兩個人!偉大神母啊,我們幹了些什麼呀?」
傑西卡感到這個互通意識中發生了一絲迫不得已的變化,這才看到靈眼中有另一個微粒。這個微粒瘋狂地跑來跑去,兜著圈子,散發出純粹的恐懼。
「你必須堅強起來。」老聖母的人像說,「幸虧你懷的是女兒,否則,這種儀式會殺死男性胎兒的。現在……小心點兒,輕輕地……摸摸你這位不幸列席的女兒。讓你的女兒過來。把她的害怕吸出來……放鬆些……運用你的勇氣和力量……輕輕地,好……輕輕地……」
那個旋轉的微粒朝她晃過來,越來越近,傑西卡強迫自己去接觸它。
恐懼幾乎壓倒了她。
她能運用的武器只有一種:「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的殺手……」
連禱文給她帶來了表面上的平靜。另一個微粒靠在她身上,一動不動。
光說話是不會起作用的。傑西卡對自己說。
她放鬆下來,讓自己只表現出最基本的情緒反應,散發出愛和安慰,敞開溫暖的懷抱保護它。
恐懼感退卻了。
老聖母再次主動現身,這一次是三重互通意識——其中兩個很活躍,另一個只靜靜地汲取。
「時間緊迫,我不得不這樣做。」意識中的老聖母說,「我有那麼多東西要傳給你。不知道你女兒接受這一切之後,是否還能保持神智正常。但我們必須這樣做:部落的需求至高無上。」
「什麼——」
「安靜!接收!」
各種經歷開始展現在傑西卡面前,很像貝尼·傑瑟里特學校里用於潛意識訓練的課程投影……只是更快……快得令人頭暈目眩。
同時卻歷歷在目。
前任聖母的每一次經歷都栩栩如生:有一個愛人——精力充沛,蓄著鬍鬚,有一雙弗雷曼人的眼睛,而傑西卡可以通過老聖母的回憶看到他的力量和溫柔。但有關他的一切轉瞬間就過去了。
現在沒有時間去考慮這會對她肚子裡的女兒造成什麼影響,只來得及不停地接收、記錄。這些經歷如洪水般向傑西卡湧來:出生、生活、死亡,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一次播放之後便不再重複。
但為什麼總能看見懸崖頂上落下的沙瀑?她自問。這個鏡頭執著地保存在老聖母的記憶里,揮之不去。
傑西卡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事,但已經為時太晚:老聖母就要死了。臨死前,她拼命把自己的經歷全部注入傑西卡的意識中,就像把水倒進杯子一樣。傑西卡眼看著另一個微粒逐漸消失,她重新回到出生前的意識狀態中。從理論上說,老聖母正在死去,但她已經把自己的一生留在傑西卡的記憶里。老聖母嘆了一口氣,模糊不清地吐出最後一句話。
「我一直在等你,已經等了很久了。」她說,「這就是我的一生。」
就是這樣,全部收好,壓縮封裝。一生的經歷,甚至包括死亡的瞬間。
我現在是聖母了。傑西卡意識到。
就她所知,她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完全符合貝尼·傑瑟里特規則的聖母了。有毒的迷藥改變了她。
她知道,這與貝尼·傑瑟里特學校造就聖母的方式不盡相同。從來沒人告訴過她造就聖母的秘密,可她就是知道。
最後的結果是相同的。
傑西卡感覺到女兒的微粒仍然在觸摸她的內在意識,不斷探尋著,卻沒能得到自己的回應。
意識到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變化之後,一種可怕的孤獨感蔓延到她的全身。她看到自己的生命放慢了步伐,相比之下,周圍其他的生命仿佛加快了速度,她能越來越清晰地看到周圍生命如何變化,如何互相影響。
隨著她的身體逐漸擺脫毒藥的威脅,粒子意識傳來的感覺強度稍稍減退。但是她仍能感覺到另外那個代表她女兒的粒子。她撫慰著它。自己竟然容忍這種事發生在女兒身上,她心中愧疚不已。
是我乾的,我可憐的、還未成形的、親愛的小女兒。是我把你帶進這個內在的宇宙,讓你的意識在毫無防禦能力的狀態下暴露在這個宇宙的千變萬化之中。
從另一個微粒那兒流出一點點愛和安慰,像鏡像一樣,反射出傑西卡傾注在它身上的感情。
沒等傑西卡做出回應,她突然感到方才接受的阿達布記憶抑制不住地涌了上來。有件事需要立即去做。她在這些記憶中摸索著,同時意識到藥性改變的藥物已經滲透她全身,使她遲鈍、迷惑,難以採取行動。
我可以改變這種狀況。她想,我能去除這迷藥的毒性,使它變得完全無害。但她又感到不應該那樣做。我正置身於一場融合儀式之中。
隨即,她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傑西卡睜開眼睛,朝契妮舉在她頭上的水袋做了個手勢。
「它已經得到祝福了。」傑西卡說,「混合這水,讓所有人都能體會到這種變化,讓所有人分享這份祝福吧。」
催化劑自會發揮效用。她想,讓眾人飲用,一段時間內強化他們對彼此的覺知。這藥現在安全了……一位聖母已經化解了它的毒性。
然而,記憶里仍然有什麼東西在催促著她,推擠著她。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她意識到了,但藥物的作用使她難以集中精力。
啊——啊——啊……老聖母。
「我剛見過聖母拉馬羅,」傑西卡說,「她去了,但她仍在我們中間。在這個典禮儀式上,她的記憶顯耀。」
此刻我怎麼會想起說這些話?傑西卡問自己。
她明白了,那些話來自另一個記憶。老聖母一生的經歷已經傳給她了,現在更成了她自己的一部分。可是,這份禮物中卻還是有某些方面讓人覺得並不完整。
「讓他們縱情狂歡去吧。」她的另一個記憶說,「掙扎求生之外,他們實在享受不到多少快樂。另外,你我也需要一點兒時間相互熟悉,那以後我才會離去,從你的記憶中消失。我已經覺得自己被你頭腦中屬於你的記憶片段吸引了。啊——存在於你意識之中的這些東西真是太有意思了,那麼多我從來想像不到的東西。」
壓縮封裝、傳輸給她的記憶在她的意識中敞開了,像打開了一條寬闊的記憶隧道,層層深入,進入其他聖母的記憶中。歷代聖母的記憶連綿不絕,似乎無窮無盡。
傑西卡不禁畏懼起來,唯恐迷失在這個將無數前人的記憶匯為一體的海洋中。但隧道並沒有因此消失,通過它,傑西卡看到了弗雷曼文化的底蘊,源遠流長,遠遠超出她的想像。
她看到了波里特林上的弗雷曼人:一個在安樂窩似的星球上漸漸變得軟弱的民族,帝國的入侵者輕而易舉便征服了他們,強迫他們前往貝拉·特古斯和薩魯撒·塞康達斯這些星球,在上面開拓人類殖民地。
傑西卡感受到了生離死別時的號啕中的悲慟。多麼悽慘的景象!
記憶隧道深處,一個虛幻的聲音厲聲嘶叫:「他們廢除了我們朝覲的權利!」
沿著隧道繼續深入,傑西卡看到貝拉·特古斯的奴隸營;看到大批老弱病殘被人像除草一樣芟除淨盡;看到人們被挑選出來發配到羅薩克和哈蒙塞普。令人髮指的殘暴景象一幅幅展現在她面前,就像一朵朵可怕的毒花。她看到歷史的脈絡由一個塞亞迪娜傳給下一個塞亞迪娜——起初是口耳相傳,藏在沙漠號子中,後來在羅薩克發現了這種有毒的迷藥後,他們自己的聖母便加以改進……在厄拉科斯發現生命之水後,這種力量變得更加精妙。
記憶隧道的更深處,另一個聲音嘶叫著:「永不饒恕!永不遺忘!」
傑西卡將注意力集中在生命之水的啟示過程上,她看到了它的源泉:那是沙蟲(造物主)臨死前分泌的液體。當她在自己剛剛接收的記憶中看到它被殺死的情景時,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沒有驚呼出聲。
這個生物是被淹死的!
「母親,你沒事吧?」
保羅的聲音侵入她的意識。傑西卡從內在意識中掙脫出來,抬頭看著他。她知道自己有責任照顧他,但他偏偏在此刻出現,傑西卡為此暗自生氣。
我就像是個雙手麻痹的人,但從有意識的那一刻起,我一直沒有感覺。直到有一天,在外力作用下,雙手突然間有了觸覺。
這個念頭徘徊在她仍然沒有敞開的自我意識中。
這時我說:「哎呀!我竟然沒有手!」但我周圍的人卻說:「手是什麼?」
「你沒事吧?」保羅重複道。
「沒事。」
「我能喝這東西嗎?」他指指契妮手上的水袋說,「他們要我喝。」
她聽出了他話中隱含的意思,知道他已經探查出這種水在發生變化前含有毒素,也知道他在關心她。傑西卡突然很想了解保羅預知能力的局限。她從他這句問話中發現了許多東西。
「你可以喝。」她說,「它的成分已經變了。」她從保羅肩頭望過去,見斯第爾格正低頭凝視著她,那雙深色眼睛裡滿是探詢。
「現在,我們知道你不會是假的了。」斯第爾格說。
她感到他的話里也有某種隱含的意思,但迷藥強大的藥力使她的感官變得遲鈍了。她覺得溫暖、寬慰!這些弗雷曼人多好啊,讓她得到了一批多麼好的密友。
保羅看得出來,母親漸漸被藥力所控制。
他在記憶中搜索著——凝固的過去,流動的可能的未來,就像把時間拆成一個個片段,放在靈眼的透鏡下細細察看,結果卻令人困惑不安。從流動不息的時間線中剝離出來之後,一個個片段變得難以理解了。
這種迷藥——他可以把有關它的知識集合起來,由此了解它在母親身上所起的作用。但是,這些知識缺乏自然節律,缺乏一個參照系統。
他突然明白了,看見過去對現在的影響是一回事,但對預言能力的真正考驗是看見過去對未來的影響。
事物的發展是一個不斷延續的過程,但這個過程並不同於它們看起來的那樣。
「喝下去!」契妮說,把水袋的角形噴水管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
保羅直起身子,看著契妮,感到空氣中充斥著狂歡的興奮。他知道,如果喝下水袋裡的香料迷藥,吸收了迷藥中高度濃縮的香料精粹成分,他會發生什麼變化。他會回到純粹的時間幻象中去,時間會變成空間,而他會被拋上這個空間中令人頭暈目眩的巔峰,使他難以理解未來。
斯第爾格在契妮身後說:「喝下去吧,小伙子。你拖累了整個儀式的進程。」
保羅傾聽著人群的呼聲,聽出了其中的狂熱:「李桑·阿爾-蓋布,天外之音!穆阿迪布!」他低下頭看看母親,她坐在那裡,似乎平靜地睡著了,呼吸平穩而低沉。就在這時,保羅腦海中閃現出一句來自未來、昭示他孤獨的過去的話:「她在生命之水中沉睡。」
契妮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保羅把角形噴水管放進嘴裡,只聽人們歡呼起來。契妮壓了一下水袋,他感到一股液體直噴入喉,他立刻被濃烈的氣息熏得頭暈眼花。契妮拿開噴水管,把水袋交到從岩穴底層伸出的手中。他的眼睛注視著她的手臂,還有上面那條表示哀悼的綠帶子。
契妮直起身來,注意到保羅的目光,說:「即使在聖水帶來的歡樂中,我也能哀悼他。他給了我們倆一件東西。」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裡,拉著他沿岩架走去:「一個相同之處,友索——我倆都因哈克南失去了父親。」
保羅跟著她,覺得自己的頭和身體分開了,又被重新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聯結之感。他的雙腿好像已經不屬於自己,而是離他很遠,軟綿綿的。
他們走進一條狹窄的側道,坑道的牆壁映著外面球形燈微弱的燈光。保羅感到迷藥的奇異藥效已經開始在自己身上產生作用了,如花朵綻放一般,為他打開了時間的大門。轉過另一條黑暗的隧道時,他需要靠在契妮身上才能穩住身形。她衣裙下面的身體既柔軟又結實,讓他熱血沸騰起來。藥力已將過去和未來融入現在,又加上熱血上涌的感覺,使過去、未來和現在的分別幾乎不復存在。
「我認識你,契妮。」他輕聲說,「我們曾經坐在沙灘上方一處凸岩上,我安慰著你,讓你不再害怕。我們曾在穴地的黑暗中互相愛撫,我們……」他發覺自己有點兒神志不清了,於是用力甩了甩頭,腳下隨即一絆。
契妮扶他站穩,領他穿過厚厚的帘子,走進一間溫暖的黃色私宅。裡面擺著兩張桌子、若干靠墊,還有鋪著橙色床單的睡墊。
保羅漸漸意識到他們已經停下了腳步,契妮面對著他,眼中流露出一絲恐懼。
「告訴我吧。」她輕聲說。
「你是塞哈亞,」他說,「我的沙漠之春。」
「當部落分享聖水的時候,」她說,「我們在一起——我們所有人。我們……分享,我知道……大伙兒都和我在一起,但我害怕和你分享。」
「為什麼?」
他極力將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但過去和未來都融入了現在,這使她的形象模糊不清。他以無數種方式,在無數情況下,在無數背景中,看到了她的存在。
「你身上有某種令人畏懼的東西,」她說,「當我帶你離開其他人的時候……我這麼做,是因為我能感覺到其他人想要什麼。你的力量……施加在眾人身上。你……使我們看見了!」
他努力使自己的話不至於含混不清:「你看見了什麼?」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我看見一個孩子……在我懷裡。是我們的孩子,你和我的孩子。」她把一隻手放到自己嘴上:「我怎麼才能完完全全地了解你呢?」
這些人有一點兒預感的天分。他的意識告訴他,但他們壓抑了它,因為預感讓人恐懼。
在頭腦清晰的一瞬間,他看見契妮正瑟瑟發抖。
「你想要說什麼呢?」他問。
「友索。」她悄聲道,仍在顫抖不已。
「別再看未來的情景了。」他說。
她的哭泣使他突然深深憐憫起這個小姑娘來。他把她拉過來靠在自己身上,撫摩著她的頭說:「契妮,契妮,不要怕。」
「友索,幫幫我。」契妮哭著說。
就在她說話的時候,保羅感到體內的迷藥發揮了全部效用,撕開了帷幕,讓他看見了自己動盪不安的灰色未來。
「你怎麼不說話?」契妮說。
他在意識中穩住自己,讓自己鎮定地注視著未來,看著時間在它那神奇的維度上不斷延展,旋轉不休,同時卻巧妙地保持著平衡。時間化成空間,窄窄的,同時又不斷鋪開,像一張巨網,讓無數星球、無數力量落入網中;收窄時像一根他必須從上面走過的細鋼絲,又像一塊他必須維持平衡的蹺蹺板。
在蹺蹺板的一邊,他看到了帝國;看到一個叫菲得-羅薩的哈克南人,像致命的利刃般朝他砍殺過來;看到薩多卡狂暴地衝出他們自己的星球,在厄拉科斯上大肆屠殺;看到宇航公會密謀策劃,縱容這種屠殺;看到貝尼·傑瑟里特繼續著她們的選擇性育種計劃。一股股力量聚在一起,像在未來的天邊聚集風雷的浮雲。在蹺蹺板的另一邊,牽制它們的卻只有弗雷曼人和他們的穆阿迪布,後者仿佛是一個沉睡中的巨人,弗雷曼人已經準備將他喚醒,發起一場橫掃整個宇宙的瘋狂聖戰。
保羅感到自己處於這一切的中心,整個結構都圍繞這個軸心旋轉著。和平就像一根細鋼絲,他走在上面,身邊有契妮做伴,他很幸福。他能看見這根細鋼絲,就在他前面——一個隱蔽的穴地,一段相對寧靜的時光,不斷的暴力衝突中平靜的一瞬。
「除此之外,再沒有和平的時候了。」他說。
「友索,你哭了,」契妮喃喃地說,「友索,我的力量,你是要把水獻給死者嗎?給哪一位死者?」
「給那些現在還沒有死去的人。」他說。
「那麼,就讓他們盡情享受這段活著的時光吧。」她說。
透過迷藥的濃霧,他知道她說得對。他粗魯地緊緊擁住她。「塞哈亞!我的沙漠之春!」他喊道。
她伸出一隻手,撫著他的臉頰:「看看我吧,我不再害怕了,友索。當你這樣抱著我時,我看到了你所看到的未來。」
「你看到什麼了?」他問道。
「我看到,在風暴之間的平靜期,我們互相把愛給予對方。這是我們要做的事。」
藥力又控制了他,他想:多少次了?你給了我安慰,給了我遺忘。他重新體驗到那種無比鮮明的預見,時間的影像起伏更迭,未來歷歷在目,無比清晰,然後化為記憶——沉浸於肉慾的溫柔鄉,兩個人的分享、交流,種種溫柔,種種粗暴……
「我們之中,更堅強的人是你,契妮。」他喃喃低語,「和我在一起吧。」
「永遠在一起。」她說著,吻上他的臉頰。
[1] 英美制質量單位,最初為古希臘的重量單位,1打蘭約合1.77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