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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7:00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進步」這個概念是一種保護機制,使我們不至於害怕未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十七歲生日那天,菲得-羅薩·哈克南在家族競技場上殺死了他的第一百個奴隸角鬥士。來自帝國宮廷的觀察員芬倫伯爵和他的夫人專程來到哈克南的母星傑第主星觀禮,並於當日下午受邀和哈克南的直系家族成員一起坐在三角形競技場上的金色包廂里,觀賞競技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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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慶賀這位準男爵的生辰,也為了提醒全體哈克南人菲得-羅薩是指定的爵位繼承人,這天被定為傑第主星的節日。老男爵已經頒布法令,宣布從這一天的正午到次日正午為法定休息日。在家族城市哈可,人們費盡心思營造歡樂的氣氛,建築物旌旗飛揚,面朝宮殿大街的牆壁都被粉刷一新。
但芬倫伯爵和他的夫人注意到,只要一離開主幹道,街上就到處堆著垃圾,凹凸不平的棕色牆壁倒映在一個個黑黢黢的污水坑裡,行人個個行色匆匆,看上去鬼鬼祟祟。
男爵的要塞是一座藍色建築物,完美得讓人害怕。但伯爵和夫人看得出來:哈克南人已經開始為消滅厄崔迪家族付出代價了——到處是衛兵,他們手裡的武器閃著特殊的光彩,受過訓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些武器經常使用。從一個區到另一個區的常用通道都設有崗哨,甚至在要塞里也是如此。僕人們走路的姿勢、緊繃的雙肩、始終左顧右盼的眼神……都顯示出他們所受的軍事訓練。
「壓力越來越大。」伯爵用密語輕聲對他的夫人說,「男爵才剛開始明白,幹掉雷托公爵,他實際上付出的代價有多大。」
「等有時間了,我一定要給你講講鳳凰浴火重生的傳說。」她說。
他們來到要塞的接待大廳,等著去觀看家族競技比賽。這個廳不算太大,也許只有四十米長,二十米寬,但大廳邊緣每根裝飾柱頂部都突然收窄,尖尖的,而天花板則微微拱起,給人造成空間極大的錯覺。
「啊——啊,男爵來了。」伯爵說。
男爵沿著大廳的長邊走過來,因為需要控制可攜式浮空器撐著的一身肥肉,所以他一路邁著特殊的步伐,搖搖擺擺地晃過來。他下巴上的肥肉上下抖個不停。浮空器輕輕擺動,在他那身橘紅色的長袍下轉來轉去。他手上的戒指閃閃發亮,綴織在長袍上的月白火焰石閃閃發光。
菲得-羅薩走在男爵肘邊,滿頭黑髮燙成一個個髮捲,顯得喜氣洋洋,只是與下面那雙陰鬱的眼睛不甚協調。他穿著黑色的緊身束腰外衣,緊身長褲,褲腳略呈喇叭形,小腳上套著一雙軟底鞋。
芬倫夫人注意到了這位年輕人走路的姿勢和緊身外衣下面肌肉的運動,心想:這是一個不會讓自己長胖的人。
男爵在他們面前停下,一把抓住菲得-羅薩的手臂:「我的侄子,准男爵,菲得-羅薩·哈克南。」然後,他把自己那張嬰兒般胖嘟嘟的臉轉向菲得-羅薩:「這就是我向你提起過的芬倫伯爵和他的夫人。」
菲得-羅薩按照禮儀的要求低頭行禮。他打量著芬倫夫人:一頭金髮,身材苗條,完美的身材裹在一件淡褐色的曳地長裙里,裙子式樣極其簡單,沒有任何裝飾。伯爵夫人那雙灰綠色的大眼睛正回望著他。她身上有一種貝尼·傑瑟里特式的沉著冷靜,使這個年輕人稍感不安。
「嗯……啊……嗯……」伯爵審視著菲得-羅薩,「嗯……這位年輕人對禮節多麼一絲不苟呀,對嗎,呃,親愛的?」伯爵瞥了一眼男爵說:「我親愛的男爵,你說你向這位一絲不苟、彬彬有禮的年輕人提過我們?你都說了些什麼?」
「我跟我侄子講過,皇帝對您十分器重,芬倫伯爵。」男爵說著,心裡卻在想:好好記住他,菲得!記住這個偽裝成兔子的殺手——這才是最危險的殺手。
「當然!」伯爵說著,朝自己的夫人笑了笑。
菲得-羅薩發現,這個人的言談舉止近乎無禮,只要說了什麼引起別人注意的話,他會當即打住,而且毫不掩飾。年輕人把注意力集中在伯爵身上:這是個身材矮小的人,表面看來似乎很瘦弱;相貌十分狡猾,有一雙超大的黑眼睛,灰色的鬂角壓在兩側。他的舉動也很奇特——常常是手和頭示意一個方向,說話卻朝著另一個方向,讓人感到難以捉摸,不知道他到底在跟誰說話。
「嗯……啊……嗯……這麼有……嗯……禮貌、一絲不苟的年輕人,真是……呃……少見啊!」伯爵拍著男爵的肩頭說,「我……啊……祝賀你……嗯……找到如此完美的……啊……繼承人。真是……嗯……長者的智慧。」
「您過獎了!」男爵彎腰致敬。但菲得-羅薩注意到,叔叔眼中並無謙恭之意。
「你……嗯……在說反話呀,說明……啊……嗯……你正在認真考慮什麼大事。」伯爵說。
又來了,菲得-羅薩想,這話聽起來似乎很無禮,但你又瞧不出他到底在暗示什麼。
聽著這人的話,菲得-羅薩覺得自己的腦子仿佛被人摁進了一個充斥著嗯嗯啊啊的泥潭。菲得-羅薩把注意力轉回芬倫夫人身上。
「我們……啊……占去這位年輕人太多時間了。」她說,「據我所知,他今天應該出現在競技場上。」
真是個美人兒,相比之下,皇室的後宮佳麗都黯然失色!菲得-羅薩想。他隨即說道:「夫人,今天我將為您而殺戮。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將在競技場上把勝利的光榮奉獻給您。」
她迎上了他的目光,神態平和,但聲音里卻帶著鞭子抽打的嘯音:「我不允許。」
「菲得!」男爵叫道。他心想:小鬼頭!想惹得這位要命的伯爵向他挑戰嗎?
但伯爵只是笑了笑:「……嗯……啊……」
「該上競技場了,你真的應該去好好準備一下了,菲得。」男爵說,「必須休息好,別做任何愚蠢的冒險。」
菲得-羅薩鞠了一躬,他的臉陰沉下來,面帶怒氣:「我相信一切都會如您所願的,叔叔。」接著他向芬倫伯爵點了點頭:「閣下。」他又朝伯爵夫人點了點頭:「夫人。」然後,他轉過身去,大步走出大廳,幾乎看都沒看聚在雙開門旁各個小家族的人。
「太年輕了!」男爵嘆了一口氣。
「嗯……的確,嗯……」伯爵說。
而芬倫夫人想:他會不會就是聖母所說的那位年輕人?難道這就是我們必須保存的血脈嗎?
「在出發去競技場之前,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男爵說,「也許咱們現在可以好好聊聊了,芬倫伯爵。」他肥碩的腦袋朝右一偏:「這段時間以來,形勢發生了許多變化,這些都需要好好討論討論。」
男爵想:現在可以瞧瞧皇帝這個送信夥計的本事了,看他怎麼傳達他帶來的消息,不管這些消息是什麼。總不至於直言不諱到粗魯的地步,把皇帝的意思徑直說出來吧。
伯爵對他的夫人說:「嗯……啊……嗯,你……可以……啊……出去轉轉嗎,親愛的?」
「每一天,有時甚至每個小時,都會發生變化,」她說,「嗯——」她甜甜地沖男爵微笑著,轉身走開了。她挺胸抬頭,氣度高貴,拖地的長裙發出沙沙的聲響,朝大廳盡頭的雙層門走去。
男爵注意到,她走近時,各個小家族都停止了談話,所有人的眼睛都追隨著她。貝尼·傑瑟里特!男爵想,把她們全都除掉,這個宇宙會更好!
「左邊那兩根柱子之間有一個隔音錐區,」男爵說,「我們可以在那邊好好談一談,不必擔心有人偷聽。」他在前面帶路,搖搖擺擺地走進那片隔音區,要塞里的各種噪聲頓時顯得沉悶而遙遠。
伯爵走到男爵身邊,兩人轉過身去面對牆壁,這樣一來,別人便無法讀出他們的唇語了。
「我們對你命令薩多卡人離開厄拉科斯的方式很不滿意。」伯爵說。
直截了當!男爵想。
「薩多卡人不能再冒險在那裡待下去了,不然就有可能被人發現皇帝幫助了我。」男爵說。
「但你的侄子拉班似乎並不重視弗雷曼人的問題,沒有積極地尋求解決辦法。」
「皇帝希望怎麼辦?」男爵問,「厄拉科斯上可能只剩下一小撮弗雷曼人。南部沙漠是不可能居住的無人區,而我們的巡邏隊定期在北部沙漠地區掃蕩。」
「誰說南部沙漠是不可能居住的無人區?」
「你們自己的行星生態學家說的,親愛的伯爵。」
「可凱恩斯博士已經死了。」
「啊,是的……很不幸,真的很不幸。」
「我們從一次橫跨南部地區的飛行中得到消息,」伯爵說,「有證據表明,那裡有植物生長。」
「這麼說,宇航公會已經同意從空中監視厄拉科斯了?」
「你清楚得很,男爵,皇帝不可能合法地安排對厄拉科斯的監視。」
「而我又付不起衛星監視的價錢。」男爵說,「南部地區上空的那次飛越是誰搞的?」
「一個……走私販子。」
「有人對您撒了謊,伯爵。」男爵說,「在探測南部地區的問題上,他們不可能比拉班的人做得更好。沙暴、沙塵靜電,所有這些您都知道。地面導航系統的安裝速度還趕不上它們被摧毀的速度。」
「各種形式的靜電,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另找時間討論吧。」伯爵說。
啊,原來如此——男爵想。「這麼說,您是在我的帳目里發現什麼錯誤了嗎?」男爵質問道。
「既然你已經說了是錯誤,還那麼緊張幹什麼?錯誤用不著這樣辯護吧。」伯爵說。
他這是故意要激怒我。男爵想。他做了兩次深呼吸,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可以聞到自己的汗味,長袍下面浮空器的裝具帶忽然使他渾身發癢,焦躁不安起來。
「公爵的側室和那個男孩是死了,但皇帝不應該不高興啊!」男爵說,「他們飛進沙漠中心,剛好遇上風暴。」
「是啊,有這麼多意外事故,倒是挺方便的。」伯爵贊同地說。
「我不喜歡您的語氣,伯爵。」男爵說。
「憤怒是一回事,暴力是另一回事,」伯爵說,「我警告你:如果我在這兒也不幸遇上一次意外事故的話,各大家族就會了解到你在厄拉科斯上所乾的一切。他們早就懷疑你做買賣的方法了。」
「最近我能回憶起來的唯一一次買賣,」男爵說,「就是運送幾個軍團的薩多卡到厄拉科斯。」
「你認為你可以據此要挾皇帝嗎?」
「我可沒那麼想過!」
伯爵微笑著說:「薩多卡司令官會說,他們並未得到皇帝的命令。這次行動完全是因為他們想跟你的弗雷曼土著打上一仗。」
「許多人都會懷疑這樣的供詞。」男爵說。話是這麼說,但這樣的威脅使他緊張不安。薩多卡真會那麼嚴守軍令嗎?他暗自問道。
「皇帝的確希望審查一下你的帳目。」伯爵說。
「隨時恭候。」
「你……啊……不反對嗎?」
「沒什麼可反對的。我在宇聯商會公司的管理工作完全禁得起最嚴格的審查。」他心想:如果他想捏造證據,讓他起訴我好了,曝光就曝光。而我將站在那裡,像不畏強權的普羅米修斯一般,說:「看著我,我是被冤枉的。」那以後,無論他再對我提出任何指控,哪怕是真實的指控,各大家族都不會相信他了。人們不會相信一個曾經的誣告者的第二次指控。
「毫無疑問,你的帳本肯定禁得起最嚴格的審查。」伯爵喃喃地說。
「皇帝為何對消滅弗雷曼人如此感興趣?」男爵問。
「你想改變話題,嗯?」伯爵聳聳肩,「是薩多卡希望如此,不是皇帝。他們需要練習殺戮……而且,他們討厭做事留尾巴。」
一再提醒我,他背後有一群嗜血成性的殺手撐腰。他是想嚇唬我嗎?男爵猜測著。
「做買賣總免不了一定數量的殺戮。」男爵說,「但也應該有個限度,總得剩下幾個人開採香料吧。」
伯爵發出一聲尖厲刺耳的大笑:「你以為你可以給弗雷曼人戴上籠頭,牢牢控制住他們嗎?」
「控制弗雷曼人的籠頭向來只嫌太少。」男爵說,「但殺戮已經使我剩下的其他良民感到不安了。現在是時候考慮用另一種方式來解決厄拉科斯的問題了,我親愛的芬倫。我必須承認,這一靈感來自皇帝。」
「啊——啊?」
「您看,伯爵。給我靈感的是皇帝的監獄星球,薩魯撒·塞康達斯。」
伯爵兩眼放光,專注地盯著他:「厄拉科斯和薩魯撒·塞康達斯之間會有什麼聯繫?」
男爵覺察到了芬倫眼中的警覺,說:「目前還沒什麼聯繫。」
「目前?」
「只要把這裡當成一顆監獄行星,就可以在厄拉科斯上發展出一支人力充足的勞工隊伍。您必須承認,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
「你預計犯人的人數會大大增加嗎?」
「厄拉科斯一直動盪不安。」男爵承認說,「我不得不相當嚴苛地榨取利潤,芬倫。畢竟,為了運送我們雙方的軍隊開赴厄拉科斯,您知道我向該死的宇航公會付了多少錢。錢總要有來處嘛。」
「我建議,男爵,沒有皇帝的允許,不要把厄拉科斯變成監獄行星。」
「當然不會。」男爵說,芬倫突然變得冰冷的語氣讓他吃了一驚。
「還有一件事。」伯爵說,「我們聽說,雷托公爵的門泰特杜菲·哈瓦特沒死,你雇用了他。」
「就那麼浪費掉一個人才,我下不了手。」男爵說。
「可你向我們的薩多卡司令官撒了謊,說哈瓦特死了。」
「僅僅是一個善意的謊言,我親愛的伯爵。我沒心思跟那個傢伙糾纏不休。」
「哈瓦特是真正的叛徒嗎?」
「噢,天哪!當然不!是那個假醫生。」男爵擦掉脖子上的汗水,「您得明白,芬倫,我沒有門泰特可用,這您也知道。我可從來沒試過身邊沒有門泰特的日子,這是最讓人不安的事了。」
「你怎麼使哈瓦特轉而效忠你的?」
「他的公爵死了。」男爵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用不著怕哈瓦特,我親愛的伯爵。這個門泰特體內已經滲透了一種潛伏性毒藥,我們在他的飯里摻入解毒藥。如果沒有解藥,毒性一發作——他幾天內就會死。」
「撤掉解藥。」伯爵說。
「可他很有用啊!」
「他知道太多活人不該知道的事情。」
「您說過,皇帝並不怕事情敗露。」
「不要跟我耍什麼花招,男爵!」
「等我看到蓋有皇帝印璽的聖旨時,我自會服從命令。」他說,「但是,我不會屈從您一時的念頭。」
「你以為這只是一時的念頭嗎?」
「還會是什麼?皇帝欠我一個人情,芬倫。我替他除去了那個討厭的公爵。」
「在一大堆薩多卡的幫助下。」
「皇帝還能在哪兒找到像我這樣的家族,向他提供偽裝的軍服,從而隱瞞他插手此事的事實?」
「他向自己提出過同樣的問題,男爵,只不過他所強調的重點稍有不同。」
男爵打量著芬倫,注意到對方下頜僵硬的肌肉,看得出他正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啊——啊,那麼,」他說,「皇帝該不會以為,他可以在掩蓋一切的情況下對付我吧。」
「他希望不必非走到那一步。」
「皇帝該不會以為我是在威脅他吧!」男爵故意在語氣里流露出幾分憤怒和悲痛。他心想:這件事就讓他冤枉我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一邊登上皇位,一邊捶胸頓足地訴說我是何等冤屈!
伯爵的聲音變得乾巴巴的,顯得很遙遠,他說:「皇帝相信他的直覺所告訴他的一切。」
「皇帝敢當著整個蘭茲拉德委員會的面控告我叛國嗎?」男爵說。他滿懷希望地屏住呼吸。
「皇帝沒有什麼不敢做的。」
在浮空器的幫助下,男爵一個急轉身,遮掩住自己臉上的表情。這個心愿竟然有可能在我生前實現!他想,皇帝!就讓他冤枉我吧!到那時——通過賄賂和施壓,自然會形成大家族同盟。他們會紛紛聚集在我的旗下,像一群危機中尋找庇護的佃農。他們最害怕的就是皇帝的薩多卡軍拒絕接受法律的管制,一次進攻一個家族,將各大家族逐個擊破。
「皇帝真誠地希望,他永遠不必指控你犯有叛國大罪。」伯爵說。
男爵發現很難控制住自己的語氣,讓話中只流露出委屈,而不暗藏諷刺之意,但他還是儘可能應付道:「我一直是最忠心耿耿的臣民,這些話讓我深受打擊,程度之深,簡直無法言說。」
「嗯……啊……嗯……」伯爵說。
男爵依然背對著伯爵,點點頭。過了一會兒,他說:「該去競技場了。」
「是啊。」伯爵說。
他們走出隔音錐區,肩並肩地朝大廳盡頭那群小家族走去。要塞某處響起沉悶而緩慢的鐘聲——競技比賽入場前二十分鐘的預告。
「小家族的人正等著你引領他們入場呢。」伯爵一邊說,一邊朝身邊的人群點頭致意。
一語雙關……一語雙關。男爵想。
他抬頭望著大廳出口側面牆上的一排新的辟邪物——巨大的公牛頭標本和已故雷托公爵的父親厄崔迪老公爵的油畫。它們使男爵心中突然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忽然間,他很想知道這些辟邪物過去是如何激勵雷托公爵的。它們從前掛在卡拉丹的大廳里,後來又掛在厄拉科斯——神勇的父親和殺死他的公牛頭。
「人類……只有……啊……一種……嗯……科學。」伯爵道。兩人走上鋪滿鮮花的道路,從大廳進入休息廳。房間不大,窗戶很高,地下鋪著白紫相間的瓷磚。
「什麼科學?」男爵問。
「就是嗯……啊……不滿足的……嗯……科學。」伯爵說。後面尾隨的那群阿諛奉承的小家族眾人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恰到好處的讚賞推崇,但與侍從們打開通向外面的大門後突然湧進的馬達轟鳴聲不甚協調。外面是一排地面車輛,車上的三角標誌旗在微風中迎風飄揚。
男爵提高音量,蓋過突如其來的噪聲,說:「希望我侄子今天的表演不會讓您感到失望,芬倫伯爵。」
「我啊……心中嘛……充滿了……嗯……企盼,是的。」伯爵說,「家族的血緣……啊……也是必須……啊……考慮到的,這是……啊……口頭流程……啊……的要求嘛。」
震驚之下,男爵身體猛然一僵。為了掩飾,他趕緊假裝在出口的第一級台階上絆了一下。口頭流程!另一個含意是有關背叛皇室的謀反罪行的報告!
但伯爵咯咯地笑起來,裝成開了個玩笑的樣子,拍了拍男爵的手臂。
儘管如此,前往競技場的一路上,男爵始終放心不下。他往後靠坐在配有裝甲護板的汽車座椅上,一直暗暗察看身旁的伯爵,心裡猶豫不定:皇帝的信使為什麼覺得有必要當著各個小家族的面開那個特別的玩笑?芬倫幾乎從來不做任何他認為沒有必要的事;如果是只用一個詞的地方,他絕不會用兩個詞;一句話就可以表達的意思,他絕不會用幾句話。
他們在三角形競技場的金色包廂里落座。場內號角齊鳴,包廂上面和周圍一層層看台上擠滿了喧囂的人群和飛揚的三角旗。就在這時,男爵得到了答案。
「我親愛的男爵,」伯爵靠過來,湊近他的耳朵說,「你知道,皇帝還沒有正式批准你所選擇的繼承人呢。」
極度的震驚之下,男爵感到周圍的喧鬧聲完全消失了,自己仿佛突然進入一個隔音錐區,什麼也聽不見。他瞪著芬倫,幾乎沒看見伯爵夫人穿過外面的衛隊,走進金色包廂,來到他們中間。
「這就是我今天到這兒來的真正原因。」伯爵說,「皇帝想知道你是否挑選了一個恰當的繼承人,他希望我能就此事寫一份報告給他。平時大家都戴著面具做人,沒有什麼比競技場更能暴露一個人真正的內心世界了,對嗎?」
「皇帝答應過,我可以自行挑選繼承人!」男爵從牙縫中說道。
「再說吧。」芬倫說著,轉過頭去招呼他的夫人。她坐下來,沖男爵笑了笑,注意力轉向下面的沙地。競技場上,穿著緊身褲的菲得-羅薩露面了。他右手戴著黑手套,握著一把長刀,戴白手套的左手握著一把短刀。
「白色代表毒藥,黑色代表純潔。」芬倫夫人說,「這種風俗真夠怪的,是不是啊,親愛的?」
「嗯——嗯。」伯爵說。
家族成員專屬的迴廊式看台上響起一片歡呼。菲得-羅薩停下來,接受他們的歡呼和問候。他抬起頭,掃視著那些面孔。他看到了他的族親、表親、同父異母的兄弟、內室家眷和遠房親戚們。那麼多張嘴,粉紅色的喇叭一樣大張著,在一片五顏六色華美的服飾和滿天翻飛的旗幟中大聲歡呼。
這時,菲得-羅薩突然想到,那一排排臉正渴望看到鮮血的祭奠,無論是奴隸角鬥士的血還是他的血,對他們來說都同樣令人興奮。當然,在這次戰鬥中,無疑只會有一種結果。這裡的危險只有形式,沒有內容——然而……
菲得-羅薩把手裡的雙刀對著太陽高高舉起,以傳統的方式向競技場的三個角一一致意。白手套中的短刀(白色是毒藥的象徵)率先入鞘;接著,黑手套中的長刀也收入鞘中。但是,代表純潔的刀現在並不純潔:黑色的刀刃上也塗有毒藥。這個秘密將把今天變成純屬他個人的勝利。
調整好身上的屏蔽場只花了他很短的時間。他停下來,感到前額的皮膚有點兒發緊,這表明他確已受到屏蔽場的妥善保護。
這是具有懸念、讓人緊張的一刻,但菲得-羅薩卻從容不迫,一舉一動帶著馬戲團老闆的自信,向教練和助手們點點頭,用審視的一瞥檢查他們的裝備——帶著尖刺、閃閃發光的手銬腳鐐已放在應放的地方,倒刺和鐵鉤上飄動著藍色流蘇。
菲得-羅薩向樂隊發出信號。
節奏緩慢的進行曲響起,古老而莊嚴。菲得-羅薩率領他的隊伍穿過角斗場,來到他叔叔的金色包廂下,躬身行禮。慶典鑰匙被扔了下來,他一把抓住。
音樂停止。
在突如其來的沉寂中,他退後兩步,舉起鑰匙,高呼道:「我把真理的鑰匙獻給……」他停下來,知道他叔叔會怎麼想:這個年輕的傻瓜終究還是要把鑰匙獻給芬倫伯爵夫人,引起一場騷動!
「……獻給我的叔叔和保護人,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大人!」菲得-羅薩高聲叫道。
他得意地看到叔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音樂重新響起,這一回是快節奏的進行曲。菲得-羅薩領著他的人跑步穿過角斗場,回到警戒門的門口——這道門只允許佩戴門卡的人進出。羅薩本人驕傲自大,從不使用警戒門,也很少需要護衛。但今天,這些都是用得著的——特殊安排有時會帶來特殊危險。
沉寂再一次籠罩著競技場。
菲得-羅薩轉過身去,面對對面的大紅門——角鬥士將從那道門進場。
特殊的角鬥士。
杜菲·哈瓦特想出來的這個計劃真是太高明了,簡單明了,直截了當,菲得-羅薩想。不能給奴隸角鬥士下藥,那樣太危險,會被人揭穿的。相反,在催眠狀態下把一個關鍵詞強行灌輸給他,等到關鍵時刻,只要念出關鍵詞,他的肌肉就會僵住,無法動彈。菲得-羅薩在腦中反覆背誦這個生死攸關的關鍵詞,無聲地嚅動著嘴唇念道:「人渣!」觀眾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沒注射過迷藥的奴隸角鬥士,被人送進競技場,企圖殺死准男爵。精心安排好的所有證據都將指向奴隸總管。
紅色大門的伺服電機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大門漸漸開啟。
菲得-羅薩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大紅門。開始的一刻最為關鍵,奴隸角鬥士一進場,受過訓練的眼睛就能通過他的外表獲知需要了解的一切信息。所有奴隸角鬥士都應該注射過伊拉迦藥,從而成為競技場上的待宰羔羊。但你仍需要留意察看他們如何舉刀,防禦時如何轉身,看他們是否留意看台上的觀眾。奴隸腦袋的擺動方式更可以提供反擊和佯攻最重要的線索。
大紅門「砰」地打開。
一個身材高大、肌肉發達、光頭、黑眼睛深陷的人沖了出來。他的皮膚呈胡蘿蔔色,正符合注射過伊拉迦藥之後的表徵。但菲得-羅薩知道,那顏色是染上去的。這個奴隸穿著綠色緊身連衣褲,戴著一條紅色的半屏蔽場腰帶。腰帶上的箭頭指向左邊,表明他的左邊有屏蔽場護身。他用使劍的方式舉起刀,刀尖稍稍向外伸出。從姿勢上看得出,這是個受過訓練的武士。慢慢地,他向前走進角斗場,有屏蔽場護體的那一側朝向菲得-羅薩和警戒門邊上的那群人。
「我不喜歡這傢伙的樣子。」一個為菲得-羅薩拿倒鉤的人說,「您確信他注射過迷藥了,少主?」
「他的顏色是對的。」菲得-羅薩說。
「可他的站姿像個真正的武士。」另一個助手說。
菲得-羅薩向前走了兩步,走到沙地里,打量著這個奴隸。
「他把自個兒的手臂怎麼了?」一個助手說。
菲得-羅薩注意到,這個人的左前臂上有一塊鮮血淋漓的抓傷。菲得的目光順著那人的手臂一直向下看到他的手,然後轉向綠色緊身褲的左臀處——那兒有一個用血畫成的圖案:一隻鷹的輪廓。
鷹!
菲得-羅薩抬起頭來,看著那雙深陷的黑眼睛,發現對方正帶著不同尋常的警覺神情瞪著他。
這是雷托公爵的武士!是我們在厄拉科斯俘獲的俘虜!菲得-羅薩想,不是一般的奴隸角鬥士!一陣寒意貫穿全身。他很想知道,哈瓦特是否對這次競技另有安排:計謀里套著計謀,偽裝里套著偽裝。而最後的懲罰只會落到奴隸總管頭上!
菲得-羅薩的主教練在他耳邊小聲說:「我不喜歡那個傢伙的樣子,少主。讓我先在他拿刀的手臂上插一兩個倒鉤試試。」
「我要把我自己的倒鉤插上去。」菲得-羅薩從教練手中接過一對帶倒鉤的短槍,掂了掂,試了試平衡。這些倒鉤本來該塗上藥的,但這次卻沒有,主教練也許會因此丟掉性命。但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這次角斗之後,你會成為英雄。」哈瓦特是這樣說的,「不顧競技場上意外出現的變節行為,像真正的男子漢一樣一對一地殺死想取你性命的角鬥士。奴隸總管會被處死,你的人會接替他的職務。」
菲得-羅薩向前走了五步,進入角斗場內。他故意站了一會兒,打量著那個奴隸。他知道,看台上的行家們應該意識到情況有點兒不對勁了。那個武士有注射過迷藥的人的膚色,但他站得很穩,一點兒也不發抖。現在,台上的角斗迷會交頭接耳:「瞧他站得多穩。他應該躁動不安才是——要麼進攻,要麼撤退。可瞧瞧他,保存著實力,等待時機。注射過迷藥的人是等不下去的。」
菲得-羅薩感到自己興奮起來,渾身激情燃燒。就讓哈瓦特打他的小算盤去吧,就讓他去玩背叛出賣的把戲吧。他想,我對付得了這個奴隸。抹上毒藥的是我的長刀,而不是短刀。就連哈瓦特也不知道這個秘密。
「嘿,哈克南!」那個奴隸大喊道,「準備好受死了嗎?」
一片死寂籠罩了競技場。奴隸從不主動挑戰!
現在,菲得-羅薩看清了那個奴隸的眼睛,看到了這雙眼睛中因絕望而起的冰冷的兇殘。菲得估量著對方的站姿,看得出他渾身放鬆,蓄勢待發。奴隸中間特有的秘密情報渠道將哈瓦特的信息傳到了這個角鬥士耳中:「你將得到一次殺死准男爵的機會。」看樣子,至少計劃的這一部分已經順利實施了。
一縷緊張的微笑掠過菲得-羅薩的嘴角。從對手的站姿上,他看到了計劃的成功。他舉起了倒刺鉤。
「嘿!嘿!」奴隸向他挑戰,向前逼近了兩步。
到現在,迴廊看台上再也不會有人看不出來了。羅薩想。
藥物應該引起巨大的恐懼,使奴隸的戰鬥力大打折扣,他的每個動作都會表現出內心的恐懼,他知道自己沒希望了——他不可能贏。他知道准男爵那隻戴白手套的手握著的刀上塗了什麼毒藥,所以他應該滿腦子想的都是關於那些毒藥的可怕故事。准男爵從不讓對手死得痛快,他喜歡證實稀有毒藥的藥效。他可以站在角斗場上,看著在地上翻滾扭曲的受害者,饒有興趣地指出毒藥有趣的副作用。這個奴隸也害怕,這不假,但他並沒有驚恐萬狀。
菲得-羅薩高高舉起倒刺鉤,用近乎問候的態度點了點頭。
奴隸猛撲了過來。
他的佯攻和防守反攻是菲得-羅薩所見過的對手中最好的。一次拿捏得很準的側擊,只差一點兒就會砍斷准男爵左腿的筋腱。
菲得-羅薩跳開,將一根帶倒鉤的短槍留在奴隸的右前臂上,倒鉤完全沒入肌肉,不傷到筋骨是不可能拔出來的。
迴廊看台上的人們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呼。
這聲音使菲得-羅薩揚揚得意。
他知道他叔叔現在的感受:身旁坐著來自宮廷的觀察員芬倫伯爵和夫人,他無法干預角斗。眾目睽睽之下,在宮廷來的證人面前,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密切監視著。男爵只能用一種辦法干預競技場上的賽事:威脅到他自己的辦法。
奴隸退後,用牙咬著刀,騰出雙手,用倒鉤短槍上的流蘇將短槍緊緊纏在手臂上,以免影響行動。「你的破針我感覺不到啊!」他吆喝道,再一次向前逼來,鋼刀擺出架勢,以左側身體面對對手,身體後傾,最大程度地利用那半個屏蔽場保護身體。
奴隸的這個動作也沒有逃過觀眾的眼睛,家族成員專屬的包廂里傳出尖聲斥罵。菲得-羅薩的教練們也大聲喊叫,問他是否需要他們上場協助。
他揮手讓他們退回警戒門。
我將奉送給他們一場他們從未見過的精彩表演。菲得-羅薩想,場上不是平淡乏味的殺戮,不會讓他們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從容欣賞殺人的手法。今天這個場面將攫住他們的五臟六腑,再狠狠一擰。等我成了男爵,他們每個人都會記住這一天,都會因我今天的神勇對我畏懼入骨。
奴隸角鬥士像螃蟹一樣側身挪動,向前逼近,菲得-羅薩則緩緩後退。角斗場上的沙土在腳下嘎嘎作響,他耳中聽到的是奴隸的喘息,聞到的是他自己的汗味和瀰漫在空氣中的淡淡血腥味。
准男爵穩步倒退,轉向右邊,手中的第二根倒鉤短槍蓄勢待發。奴隸躍到一邊。菲得-羅薩好像絆了一跤,只聽看台上傳來一片尖叫聲。
奴隸再一次猛撲過來。
眾神啊!好一個勇猛的鬥士!菲得-羅薩一邊跳開一邊想。他全仗著年輕人的敏捷才保住性命,但他又把第二根短槍插進了奴隸右臂的三角肌。
看台上響起了一大片刺耳的歡呼聲。
他們現在是在為我喝彩。菲得-羅薩想。他聽得出來,喝彩聲充滿狂熱。哈瓦特說過,他會聽到這種歡呼的。他們以前從來沒為家族中的鬥士歡呼過。帶著一絲冷酷,他想起哈瓦特曾經告訴過他的一句話:「一個人更容易被他所欽佩的敵人嚇倒。」
菲得-羅薩敏捷地退到能讓觀眾看得更加清楚的角斗場中央。他抽出長刀,伏低身體,等著那個奴隸往前沖。
對方只耽擱了一會兒工夫,將第二根短槍在手臂上繫緊,然後加速沖了過來。
讓整個家族瞧著吧。菲得-羅薩想,我是他們的敵人。讓他們一想到我,就想起我現在的神勇吧。
他抽出短刀。
「我不怕你,哈克南豬。」奴隸角鬥士說,「你的折磨傷不著死人,不等你的教練碰到我,我就會死在自己的刀下。我將讓你跟我一起死!」
菲得-羅薩獰笑著,一晃塗有毒藥的長刀:「試試這個。」說著,他用另一隻手上的短刀發起佯攻。
奴隸把刀換到另一隻手中,向內急轉,一邊閃躲,一邊虛晃一刀,格擋開准男爵的短刀——那把握在白手套里、按照慣例應該塗有毒藥的刀。
「你休想逃命,哈克南!」奴隸角鬥士氣喘吁吁地叫道。
兩人斗作一團,從沙地打到角鬥士場邊。菲得-羅薩的屏蔽場和奴隸的半個屏蔽場相撞時迸發出藍光,周圍的空氣中充滿來自屏蔽場的臭氧味道。
「死在自己的毒藥上吧!」奴隸咬牙切齒地吼道。
他扭住菲得-羅薩戴白手套的手,用力往內側彎,扭過他認為塗有毒藥的那把短刀,朝菲得-羅薩身上刺下去。
讓他們瞧著!菲得-羅薩想,手中長刀向下一拉,叮噹一聲,卻砍在奴隸手臂上插著的短槍上,傷不了對手。
菲得-羅薩只覺一陣絕望,他沒想到帶倒鉤的短槍竟會對奴隸有利,成了對手的另一面屏蔽場。這個奴隸的力氣真大!短刀無情地往內彎折。菲得-羅薩不得不想到一個事實:一個人也可能死在沒塗毒藥的刀上。
「人渣!」菲得-羅薩氣喘吁吁地說。
聽到這個關鍵詞,角鬥士的肌肉瞬間鬆懈了。這對菲得-羅薩來說已經足夠了。他推開角鬥士,在兩人中間騰出可以揮舞長刀的空隙。塗有毒藥的刀尖一閃,在角鬥士的胸前由上至下劃出一條血痕。毒藥立即造成了致命的痛楚,那人鬆開菲得-羅薩,搖搖晃晃地後退。
現在,就讓我親愛的家族成員好好看看吧。菲得-羅薩想,讓他們想想這個奴隸吧,他企圖把他認為塗有毒藥的刀扭過來刺我,可結果如何?讓他們去猜測,一個可以做出這種舉動的角鬥士是怎麼混進競技場的。最後,讓他們時時記住,他們永遠無法肯定我哪只手裡握著毒刀。
菲得-羅薩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那個奴隸緩慢的動作。角鬥士神志不清地搖晃著。現在,每位觀眾都能辨出他臉上的神情。死亡寫在他臉上。奴隸知道自己完了,也知道自己是如何送命的——菲得-羅薩在不該塗毒藥的刀上塗了毒藥。
「你!」奴隸呻吟道。
菲得-羅薩退後幾步,給死神讓出空間。毒藥中使神經麻痹的成分還沒有充分發揮藥效,但對方遲緩的動作說明毒藥正在逐漸生效。
奴隸搖搖晃晃地向前邁進,仿佛被一根繩子拉著似的。一次向前踉蹌一步,每邁出一步,他的意識里便只有這一步。他的手裡仍舊緊緊抓著他的刀,但刀尖不住地顫抖著。
「總有一天……我們中的……一個……會……殺死……你。」他喘著氣說。
奴隸角鬥士的嘴悲哀地微微一擰。他坐下,癱倒,然後身體一僵,臉朝下倒地,從菲得-羅薩身前向遠處滾了過去。
安靜的角斗場中,菲得-羅薩向前走去,腳尖伸入角鬥士身下,把他的臉朝上翻過來,好讓觀眾看他那張在毒藥作用下痛苦到扭曲的臉。但角鬥士已經用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胸膛上只露出刀把。
沮喪之餘,菲得-羅薩仍然頗為佩服,這個奴隸竟然能夠調動最後的力量,戰勝毒藥的麻痹效果,自我了斷。欽佩之後,他也意識到,這裡面有一種真正令人恐懼的東西。
令人恐懼的就是使一個人成為超人的那種力量。
菲得-羅薩正思索著這個問題,突然意識到周圍的看台和迴廊上爆發出陣陣喧囂,人們放下一切矜持,縱情歡呼著。
菲得-羅薩轉過身來,抬頭看著他們。
所有的人都在歡呼,只除了男爵、伯爵和伯爵夫人。男爵用手支著下頜坐在那裡沉思著,伯爵及其夫人則盯著下面的他,笑容像假面具一樣掛在臉上。
芬倫伯爵轉身對他的夫人說:「啊——嗯,一個……嗯……足智多謀的年輕人。哦,嗯,是不是啊,親愛的?」
「他的……啊……反應相當敏捷。」她說。
男爵看著她,又看看伯爵,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角斗場上。他想:居然讓刺客如此接近我的人!他的憤怒漸漸取代了恐懼。今晚,我要把那個奴隸總管放在小火上慢慢烤死……要是這位伯爵和伯爵夫人也在這個陰謀里插了一手……
男爵包廂里的對話對菲得-羅薩來說太遙遠了,他們的聲音淹沒在四周興奮的跺足吶喊聲中:「頭!頭!頭!頭!」
菲得-羅薩慵懶地朝男爵轉過身來。男爵不禁皺起眉頭,陰沉著臉,勉強壓住心頭的氣憤,朝站在四肢攤開的奴隸死屍身邊的年輕人揮了揮手:給那孩子一顆人頭吧,他揭露了奴隸總管的陰謀,這是他贏得的獎品。
菲得-羅薩看到了叔叔表示同意的信號,心想:他們自以為給了我榮譽,我要讓他們明白我是怎麼想的!
他看見他的教練們拿著一把鋸刀走過來,準備切下戰利品。菲得揮揮手讓他們退回去,教練們猶豫不決,於是他再次揮手重複剛才的指示。他們以為區區一顆人頭就算給我榮譽了!他想。他彎下腰,掰開奴隸握著刀把的手,然後拔出插在那人胸膛上的刀,把刀放在奴隸軟綿綿的手中。
這些事轉眼便做完了,他站起身,打手勢示意他的教練過來。「給這個奴隸留個全屍,把他和他手裡的刀一起下葬。」他說,「這個人值得尊敬。」
金色包廂里,芬倫伯爵傾身湊近男爵說道:「高貴的行為啊——太精彩了。你的侄子既有勇氣又有風度。」
「他拒絕人頭,這是對大家的侮辱。」男爵說。
「完全不是。」芬倫夫人轉過身,抬頭望著四周的層層看台。
男爵注意到她頸部的線條——真正可愛的滑嫩肌膚——像個小男孩的脖頸。
「他們喜歡你侄子的做法。」她說。
坐在最遠位置上的人都明白了菲得-羅薩這一舉動的含意,觀眾們看著教練把完整的奴隸屍體抬走。男爵看著觀眾,意識到伯爵夫人的看法是正確的。觀眾們簡直要發瘋了,相互拍打著,尖叫著,跺著腳。
男爵疲倦地說:「我將不得不下令舉行一次慶功宴。你不能把大家就這樣送回家去,他們的精力還沒有發泄完呢。他們一定要看到我跟他們分享快樂,跟他們一樣興高采烈才行。」他向衛兵打了個手勢,上面的僕從立即放低橘紅色的哈克南三角旗——一次,兩次,三次——即將舉行慶功宴的信號。
菲得-羅薩穿過角斗場,站在金色包廂下,還刀入鞘,雙臂垂在身體兩側。人群狂亂的吼聲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他用壓過喧囂的音量高聲問道:「要舉行慶功宴嗎,叔叔?」
看到他們在講話的觀眾們等待著,喧鬧聲漸漸平息下來。
「為你慶功,菲得!」男爵衝下面大聲回復。他再次命令垂下三角旗發出信號。
角斗場對面,屏蔽場已經撤除,年輕人們跳入角斗場,競相向菲得-羅薩奔去。
「是你命令撤除屏蔽場的,男爵?」伯爵問。
「沒人會傷害這個小伙子。」男爵說,「他是英雄。」
第一批人衝到菲得-羅薩面前,把他舉在肩上,開始繞著角斗場遊行。
「今晚,他可以不帶武器,不穿屏蔽場,獨自走過哈克南最糟的街區。」男爵說,「只要有他在,他們會把最後一點兒食物、最後一滴酒都讓給他。」
男爵從椅子上撐起身子,把一身肥肉安頓在浮空器上:「請原諒我先行告退了,有些事需要我立即處理,衛兵會護送你們返回要塞的。」
伯爵站起來,微微一欠身:「當然,男爵。我們正期盼著慶功宴呢。我還從來沒有……嗯……參加過哈克南人的慶功宴。」
「是啊。」男爵說,「慶功宴。」他轉身離開,走出包廂的私人出口,立即被他的衛兵圍得水泄不通。
一個衛隊指揮官向芬倫伯爵鞠了一躬:「靜候您的吩咐,大人。」
「我們……啊……先等一會兒,等最擁擠的……嗯……人群散去之後再離開。」伯爵說。
「是,大人。」那人彎下腰,往後退了三步。
芬倫伯爵轉向他的夫人,再次用他們的個人密語說:「當然,你也看見了?」
她用同樣的密語回答道:「那小子事先就知道角鬥士沒被注射迷藥。一時的害怕是有的,但沒有驚訝。」
「是計劃好的,」他說,「整場角斗完全是計劃好的。」
「毫無疑問。」
「這裡面還散發著哈瓦特的臭味。」
「確實如此。」她說。
「我剛才還要求男爵除掉哈瓦特。」
「那是一個錯誤,親愛的。」
「我現在明白了。」
「哈克南人也許不久就會有一個新男爵了。」
「如果由哈瓦特策劃安排的話。」
「他的計劃一向禁得起考驗,真的。」她說。
「那個年輕人會更容易控制些。」
「對我們來說……今晚之後。」她說。
「根據你的預期,引誘他有沒有什麼困難啊,我負責孕育血脈的小母親?」
「沒問題,親愛的。他盯著我的樣子你也看見了。」
「是的,現在我也明白為什麼我們必須得到他的血脈譜系了。」
「是啊,還有,我們必須設法控制住他。我將在他內心深處植入一個控制他的普拉納和賓度的關鍵詞,將他捏在我們手裡。」
「我們要儘快離開這裡——只要你一確定自己懷上了,我們馬上就走。」他說。
她打了個寒噤:「天哪,我可不想在這麼一個可怕的地方懷孩子。」
「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全人類嘛。」他說。
「反正你要做的事最簡單不過了。」她說。
「但我也需要克服一些傳統的偏見。」他說,「你知道,那種相當原始的偏見。」
「我的親親小可憐。」她說著,拍了拍他的臉頰,「你也知道,要想拯救這支血脈,這是唯一的辦法。」
他用乾巴巴的聲音說:「我很理解我們所要做的事。」
「我們不會失敗的。」她說。
「內疚一開始很像失敗的感覺。」他提醒道。
「我們不會內疚。」她說,「在催眠狀態中,讓那個菲得-羅薩的靈與肉進入我的子宮——然後就走。」
「那個叔叔,」他說,「你以前見過如此變態的人嗎?」
「十分殘暴,」她說,「但他的這個侄子可能會比他更糟。」
「那得感謝他叔叔,你知道的。想想看,如果用其他方法來撫養這小子——比如說,用厄崔迪的道德規範去引導他——那又會怎樣?」
「真讓人難過啊!」她嘆息道。
「但願我們能把那個厄崔迪的年輕人和這個傢伙一起救下來。我聽說過一些有關那個年輕人保羅的情況,從我掌握的情報來看,保羅是個非常出色的小伙子,是先天血統和後天訓練的優良結合。」他搖搖頭,「但是,我們不應該浪費感情,不應該對貴族的不幸遭遇過度悲傷。」
「貝尼·傑瑟里特有一句諺語。」她說。
「每件事你們都有諺語。」他不滿地說。
「你會喜歡這句諺語的。」她說,「原話是這麼說的:『見到屍首前,不要想當然地以為他已經死了。即使見到以後,你仍舊有可能被假象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