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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6:57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上帝創造厄拉科斯,以錘鍊他的信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寂靜的山洞中,傑西卡聽得見人們走在沙上發出的摩擦聲和洞外遠處的鳥鳴聲。斯第爾格說過,那是他的哨兵發出的信號。
巨大的塑料密封罩已從洞口移開,夜幕開始籠罩四野。夜色越過她面前的岩石,朝遠處開闊的盆地那邊蔓延過去。她感到白天的日光正漸漸遠離,天已經黑了,乾熱也正逐漸退去。這些弗雷曼人明顯有一種特殊本領,他們對空氣濕度很敏感,連最微小的變化也能感覺得到。她知道,很快,自己那經過訓練的意識就能讓她和這群弗雷曼人一樣敏感。
洞口打開時,他們匆匆忙忙繫緊蒸餾服。洞內深處,有人開始唱起聖歌:
本章節來源於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
Ima trava okolo!
I korenja okolo!
傑西卡默默翻譯著:這些是灰!這些是根!
為詹米舉行的葬禮開始了。
她望著洞外厄拉科斯的落日,望著層次分明的彩雲斜過空中,也開始慢慢地把陰影推向遠處的岩石和沙丘。
但炎熱仍滯留不去。
熱迫使她聯想到水,也使她聯想到她親眼見證的事實:這些人可能全都受過訓練,只在一定時間以後才會感覺到渴。
渴。
她還記得卡拉丹月光下的海浪,如白色長袍,拂著礁石……就連海風也帶著重重的潮氣。此刻,微風掀動她的長袍,吹得她臉頰和前額上裸露的皮膚陣陣刺痛。新的鼻塞讓她很不舒服,讓她不斷想到連接在鼻塞下面的管子,從鼻側往下直伸到蒸餾服里,目的是回收她呼吸中的水汽。
蒸餾服本身就是個發汗箱。
「當你適應了體內較低的含水量之後,蒸餾服就會讓你感覺更舒服些。」斯第爾格說過。
她知道他是對的,但就算知道,也無法讓她在此時此刻感到舒服些。對水量的關注沉甸甸地壓在她腦海中。哦,不,她糾正自己,是關注水分。
兩個詞的區別很微妙,意義卻十分重大。
她聽見漸漸走近的腳步聲,轉過頭,見保羅從山洞深處走出來,身後跟著精靈臉的契妮。
還有一件事。傑西卡想,保羅應該警惕他們的女人。這些沙漠中的女人可當不了公爵夫人。做側室還可以,但決不能做正室。
隨後,她對自己這種想法感到很驚訝,心想:我是不是已經受了有關他的種種安排的影響?她意識到自己的思維模式早已受到了別人的擺布:我只想到皇室婚姻的需要,一點兒也沒聯想到我自己的側室身份。不過……我不僅僅是他的側室。
「母親。」
保羅在她面前停下,契妮站在他旁邊。
「母親,你知道他們在那邊幹什麼嗎?」
傑西卡看著他兜帽下眼睛處那兩塊黑斑:「我大概猜得出來。」
「契妮帶我去看了……我應該去看一眼,他們需要我的允許……才可以稱水重。」
傑西卡看著契妮。
「他們在提取詹米的水。」契妮說,細細的聲音透過鼻塞傳了出來,「這是規矩。肉體屬於個人,可他的水是屬於部落的……除非那人是因戰鬥而死的。」
「他們說這水是我的。」保羅說。
傑西卡突然警覺和謹慎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決鬥中獲得的水屬於勝者。」契妮說,「這是因為決鬥雙方必須不穿蒸餾服,露天戰鬥。勝者理應收回他在戰鬥中失去的水。」
「我不想要他的水。」保羅喃喃地說。他感到自己在內心深處不安地看到無數支離破碎的畫面,一幕幕場景同時映在他面前,他自己也是這些圖像中的一部分。他還不清楚自己要怎麼做,但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他不想要這些從詹米肉體中提取出來的水。
「可那是……水。」契妮說。
傑西卡對契妮說「水」這個詞的方式感到很驚訝。如此簡單的詞裡竟包含著這麼多內涵。一條貝尼·傑瑟里特公理出現在她腦海中:「生存能力就是在陌生水域裡游泳的能力。」傑西卡想:保羅和我,我們必須在這片陌生的水域裡找出激流和水流模式……如果我們想生存下去的話。
「你要接受那些水。」傑西卡說。
她分辨出了自己的腔調。她曾用同樣的語氣跟雷托公爵講過話,告訴她那已故的公爵,他必須應允某件不明不白的交易,為此接受一大筆錢——因為只有財富才能維持厄崔迪的權勢。
在厄拉科斯,水就是財富。這一點她看得非常清楚。
保羅仍然沉默著,隨即明白自己的確會按她的命令去做——不是因為那是她的命令,而是因為她說話的語氣迫使他重新考慮。拒絕接受水,意味著拒絕接受弗雷曼人的生活方式。
保羅想起岳的《奧蘭治天主教聖經》第四百六十七頁的一段話,於是他說道:「一切生命起源於水。」
傑西卡盯著他。他從哪裡知道這句引語的?她自問,他還沒學過秘籍呢。
「是那麼說的沒錯。」契妮說,「這是神聖真理箴言。《列王紀》里就是這麼寫的:『水是萬物中第一個被創造出來的。』」
出於某種她無法解釋的理由(這種沒來由的惶恐比惶恐本身更令她不安),傑西卡突然戰慄起來。她轉過身,以掩飾她的慌亂,卻剛好看見日落。太陽沉到地平線下,一片象徵暴力與災難的血色溢滿天空。
「是時候了。」
洞內迴蕩著斯第爾格的聲音。「詹米的武器已經被毀掉了,他已受到夏胡魯的召喚。是夏胡魯規定了月盈月虧,讓月亮一天天變小,最後變成凋殘的彎鉤。」斯第爾格的聲音低沉下來,「詹米也是如此。」
沉寂像一張厚重的毯子壓在岩洞內。
傑西卡看見斯第爾格灰色的身影仿佛幽靈般在洞內的黑暗中移動著。她又回頭看了一眼盆地,微微感到有點兒涼意。
「詹米的朋友們,請過來。」斯第爾格說。
傑西卡身後的人動起來,在洞口拉起一道帘子。山洞深處點亮了一盞球形燈,懸在眾人頭頂,黃色的光線照亮了緩緩移動的人流。衣袍摩擦,沙沙作響。
契妮邁開一步,像被燈光拉動一樣。
傑西卡彎腰貼近保羅的耳朵,用家族密語說:「效仿他們:他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只是一次簡單的儀式,為了撫慰詹米的靈魂。」
不會那麼簡單。保羅想。他只覺得意識翻騰,仿佛想努力抓住某個不停移動的東西,想按住它,讓它動彈不得。
契妮溜回傑西卡身邊,拉起她的手:「來吧,塞亞迪娜,我們必須和他分開坐。」
保羅看著她們離開,隱入一片黑暗。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安裝帘子的那些人走到他身後。
「來吧,友索。」
他讓人領著往前走,然後被推入人群。眾人在斯第爾格周圍圍成一圈。斯第爾格站在球形燈下,身旁的岩石地面上放著一個有弧度又帶稜角的包裹,上面蓋著一件長袍。
斯第爾格打了個手勢,全隊人都蹲坐下來,衣袍隨著他們的動作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保羅與他們一起蹲下,看著斯第爾格。頭頂的球形燈照在他臉上,斯第爾格的眼睛看上去像兩個深陷的凹窩,脖子上的綠紗巾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保羅把注意力轉向斯第爾格腳邊蓋著長袍的包裹上,認出了布料里伸出的九弦巴厘琴琴把。
「聖語有云,」斯第爾格吟道,「當一號月亮升起之時,靈魂將隨之而去,將這具軀殼裡的水留在身後。今晚,當我們看到一號月亮升起時,蒙召喚者為誰?」
「詹米。」全隊人齊聲回答。
斯第爾格以一隻腳後跟為軸,轉了一圈,目光掠過每個人的臉。「我是詹米的朋友。」他說,「當鷹式飛機在『岩中秘洞』處向我們俯衝時,是詹米把我拉到安全的地方。」
他朝身邊那堆東西彎下腰去,掀起長袍:「作為詹米的朋友,我拿起這件長袍——這是首領的權力。」他把長袍搭在肩上,直起身來。
此時,保羅才看見露出來的那堆東西里都有什麼:一件閃閃發光的銀灰色蒸餾服;一個嚴重磨損的標準密封水瓶;一塊中間放著一本小冊子的方巾;一個不見了刀身的晶牙匕刀把;一把空刀鞘;一個摺疊背包;一個定位羅盤;一個密波傳信器;一隻沙槌;一堆拳頭大小的金屬鉤子;一小包雜物;樣子像是一把包在布里的小石子;一捆羽毛……摺疊背包旁,放著那把巴厘琴。
這麼說,詹米也彈巴厘琴。保羅想。這件樂器讓他想起了哥尼·哈萊克,想起失落的往昔。藉助他過去所見的那些有關將來的記憶,保羅知道自己或許有機會再見到哈萊克,但他也知道,再見面的機會很小,十分渺茫。他不知道究竟會怎樣。有關未來的這些不確定因素讓他既驚且慮。這是否意味著,某件我將做……也許會做的事,可能會毀掉哥尼……或許,使他重生……或者……
保羅咽下一口唾沫,搖了搖頭。
斯第爾格再次向那堆東西俯下身去。
「這些給詹米的女人和外面的哨兵。」他說道,把那包小石子和那本書放進他長袍的褶縫中。
「首領的權力。」眾人齊聲頌道。
「詹米的咖啡量具。」斯第爾格拿起一個扁平的綠色金屬圓盤,「回到穴地後,舉行適當的儀式時,交給友索。」
「首領的權力。」眾人齊聲頌道。
最後,他拿起那把晶牙匕的刀把,手舉刀把站在那裡:「為了喪原。」
「為了喪原。」眾人應和道。
傑西卡也在圓圈中,坐在保羅對面。她點點頭,辨認出了這種儀式的古老淵源:這是蒙昧和知識、野蠻和文明的結合——我們貝尼·傑瑟里特對我們自己的死者有一套莊嚴肅穆的送葬儀式,他們的葬禮應該就起源於此吧。她看著保羅,暗自問道:他看出來了嗎?他知道該怎麼辦嗎?
「我們是詹米的朋友。」斯第爾格說,「我們不會用淚水為我們的死者送行。」
保羅左邊一個蓄著灰色鬍鬚的人站了起來:「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走到那堆遺物旁,拿起密波傳信器:「雙鳥之圍中,當我們的水降到最低儲備時,詹米分出他的水與我們共享。」那人說完,回到圓圈中他所在的位置。
難道我也要說我曾是詹米的朋友嗎?保羅問自己,他們期望我也從那堆東西中拿走什麼嗎?他看到人們紛紛把臉轉向他,又再轉開去。他們確實是這麼期望的!
保羅對面的另一個人站起身,走到背包旁,拿走了定位羅盤。「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說,「當巡邏隊在懸崖灣追上我們時,我受了傷。是詹米把他們引開,受傷的人才得以獲救。」他回到圓圈裡他的位置。
再一次,人們把臉轉向保羅。他看到了他們滿懷期待的神情,卻不得不垂下眼帘。一隻胳膊肘輕輕推了他一下,一個聲音輕聲道:「你想給我們帶來毀滅嗎?」
我怎麼能說自己曾是他的朋友呢?保羅想。
又一個人影從保羅對面站了起來,那人的臉隱沒在兜帽里,徑直走到燈光下。保羅立即認出,那是他的母親。她從那堆東西里拿起一塊方巾。「我曾是詹米的朋友,」她說,「當他身上眾神所聚的靈魂看到真理時,他的靈魂讓步了,饒了我的兒子。」她回到她的位置上。
保羅想起的卻是決鬥之後母親譏笑的口吻:「殺人的滋味如何啊?」
再一次,他看到人們的臉轉向他,感到隊伍里慢慢滋長的憤怒和恐懼。保羅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母親曾給他看過一本膠片書,專門介紹「祭奠死者的儀式」,他在裡面看到過一段相關內容。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做些什麼了。
慢慢地,保羅站起身來。
圓圈裡的人都舒了一口氣。
走向圓圈中央時,他感到他的自我變小了,仿佛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必須在這裡找回來。他彎腰從那堆遺物上拿起巴厘琴。琴弦不知碰到了遺物堆上的什麼物件,一根弦發出柔和的琴音。
「我曾經是詹米的朋友。」保羅輕聲說。
淚水燒灼著他的眼睛,他努力抬高音量:「詹米教會我……教會我……殺戮……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希望我能更了解詹米。」
他茫然地摸索著回到他在圓圈中的位置,跌坐在岩石地面上。
有個聲音輕聲說:「他流淚了!」
「友索把水送給了死者!」這句話迅速傳遍了整個圓圈裡的人。
他感到有手指觸摸著他濕潤的臉頰,聽到了敬畏的低語。
傑西卡聽見了這些聲音,感受到了這一行為的深遠影響。這裡一定有什麼可怕的禁忌反對流淚。她把心思集中在那句話上:「他把水送給了死者!」一份給予另一個世界的禮物——眼淚。
毫無疑問,眼淚是神聖的。
在此之前,這個星球上的任何東西——賣水的人、當地人乾燥的皮膚、蒸餾服或嚴格的用水紀律——都沒有讓她如此深刻地悟到水的終極價值。水在這裡是一種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寶貴的東西——水就是生活本身,各種象徵、儀式都以它為核心。
水。
「我摸到他的臉頰了。」有人小聲說,「我觸到了那份禮物。」
起初,觸摸他臉頰的手指使保羅很害怕,他不由得緊緊抓住冰冷的巴厘琴琴把,感到琴弦深深勒入他的掌心。後來,順著那些在黑暗中摸索的手,他看到了手後面的臉——他們全都瞪大眼睛,一臉敬畏。
不一會兒,那些手縮了回去。葬禮繼續進行。但這時,保羅與周圍的眾人之間出現了一道微妙的間隙,全隊人都有意退後半步,以一種充滿敬畏的隔離來表示對他的尊崇。
葬禮儀式在低沉的頌歌中結束:
滿月召喚你——
你將晉見夏胡魯;
紅色的夜色里,揚塵的天空下,
你浴血而亡。
我們向圓月祈禱——
好運因你悠長。
而在堅實的大地上,
我們一定會找到
一心探求的寶藏。
斯第爾格腳邊只剩下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他俯下身去,把手掌壓在上面。有人走到他身旁,站在他肘邊。保羅從兜帽的陰影下認出了契妮的臉。
「詹米攜帶著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打蘭[1]屬於部落的水。」契妮說,「現在,我在塞亞迪娜的面前,祝福這水。Ekkeri-akairi,這就是神聖的水,屬於保羅-穆阿迪布的水!Kivi a-kavi,就這麼多了,nakelas!Nakelas!可以量,可以數。ukair-an!心跳聲,jan-janjan,來自我們的朋友……詹米。」
意味深長的沉默猝然而至。一片沉默中,契妮轉過身來,凝視著保羅,說:「我是火焰,你就是燃燒的煤;我是露珠,你就是結露的水。」
「比-拉,凱法。」眾人齊聲頌道。
「這部分水屬於保羅-穆阿迪布。」契妮說,「願他為部落保護它,保存它,不要因粗心大意而失去它。願他在需要的時候,慷慨地使用它。願他在為部落捐軀時,無私地奉獻它。」
「比-拉,凱法。」眾人齊聲頌道。
我必須接受這份水。保羅想,他慢慢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契妮旁邊。斯第爾格退後一步,給他讓出地方,同時輕輕從他手中接過巴厘琴。
「跪下。」契妮說。
保羅跪下。
她引導著保羅的雙手伸向水袋,放在富有彈性的水袋錶面。「部落將這份水託付給你。」她說,「詹米離開了它,安心地把它拿去吧。」她拉著保羅站了起來。
斯第爾格把巴厘琴還給他,另一隻手攤開,掌心裡是一小堆金屬環,大小不一,在球形燈光下閃閃發光。
契妮拿起最大的一個金屬環,戴在一根手指上。「三十升,」她說,她一個接一個地拿起其他金屬環,把每一個都舉起來給保羅看看,嘴裡不停地數著,「兩升,一升,七個一打蘭的計水器,一個三十二分之三打蘭的計水器,加在一起是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打蘭。」
她把它們戴在手指上,讓保羅察看。
「你接受這些水嗎?」斯第爾格問。
保羅咽了口唾沫,點頭應道:「是的。」
「等一會兒。」契妮說,「我會教你如何把它們拴在一塊方巾上。這樣一來,在你需要保持安靜的時候,它們就不會咔嗒作響,暴露你的行蹤。」她伸出手來。
「你願意……替我保管它們嗎?」保羅問。
契妮轉過頭去,驚愕地看著斯第爾格。
他笑了笑,說:「我們的友索,保羅-穆阿迪布,還不了解我們的習慣,契妮。替他保管計水器吧,到教會他怎麼攜帶計水器為止。這還不算是承諾。」
她點了點頭,從長袍里拉出一條布帶,把金屬環串在上面,在布條的上下方各打了一個樣式複雜的結,猶豫了一下,這才塞進長袍下面的腰袋裡。
我好像犯了什麼錯。保羅想。他感到周圍的人都把這件事當成了滑稽事,都在笑話他。他在心裡把剛才的場景與預知的記憶聯繫在一起,終於恍然大悟:把計水器交給一個女人——這是向對方求婚。
「司水員。」斯第爾格說。
隊伍中響起一陣沙沙的衣袍聲,兩個人走了出來,抬起水袋。斯第爾格取下球形燈,領頭往山洞深處走去。
保羅被推到契妮身後。他注視著岩壁上忽閃的燈光和舞動的陰影,感到眾人雖然保持著沉默但充滿期待的氣氛,情緒高漲。
傑西卡被熱情的手拉入隊尾,被擁擠的人群包圍著。她一時有些恐慌。她剛才認出了這種儀式的片段,也辨別出了對話中零星的恰科博薩語和博塔尼·吉布。她知道,這一刻看似單純,但隨時可能爆發狂熱的暴力行為。
jan-jan-jan。她想,走——走——走。
這一切就像一場完全不受大人控制的兒童遊戲。
斯第爾格在一堵黃色岩壁前停下。他按下一塊凸起的岩石,岩壁悄無聲息地從他面前滑開,露出一條不規則的岩縫。他帶頭穿過裂縫,經過一片漆黑的蜂巢狀格子。保羅從旁邊走過時,感到一陣涼風撲面而來。
保羅轉過頭,疑惑地望著契妮,扯了扯她的手臂:「空氣感覺很潮濕呢。」
「噓……」她小聲說。
但他們身後一個人說:「今晚的捕風器里水汽真不少,是詹米在告訴我們他很滿意。」
傑西卡走過一扇密門,聽到它在身後合上了。她發現弗雷曼人在經過蜂巢格子時都放慢了腳步。當傑西卡走到格子對面時,她感覺到了空氣的潮濕。
捕風器!她想,他們在地表某個地方藏著一台捕風器,把空氣經通風管送到下面這個比較涼爽的地方,藉此凝聚空氣中的水汽。
他們通過另一道石門,門上也有一道蜂巢格。隊伍剛一走過,門就在他們身後合上了。吹在背上的氣流帶著傑西卡和保羅能明顯感覺到的水汽。
隊伍最前方,斯第爾格手上的球形燈漸漸下沉。過了一會兒,他感到腳下出現了階梯,朝左下方拐去。燈光從岩壁上反射回來,照在一片戴著兜帽的頭上。人們盤旋向下,沿著螺旋台階走了下去。
傑西卡感到周圍的人緊張起來,沉默而急切,形成一種壓力,壓迫著她的神經。
走過階梯後,隊伍通過另一道矮門,一個巨大的開闊空間吞噬了球形燈的燈光。這個大洞有一個高高拱起的岩頂。保羅感到契妮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聽見寒氣逼人的空氣里傳來微弱的滴水聲。在這座水的聖殿裡,絕對的寂靜籠罩著這群弗雷曼人。
我在夢裡見過這個地方。他想。
這念頭既讓他安心,又讓他不安。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就在前方不遠處,狂熱的弗雷曼人以他的名義,在整個宇宙中砍殺出一條屬於他們的榮耀之路。厄崔迪的綠黑旗將成為恐懼的象徵,瘋狂的戰士高呼著口號沖入戰場:「穆阿迪布!」
絕不能那樣。他想,我絕不允許發生那種事。
但他卻能感覺到體內覺醒的強烈的種族意識,還有可怕的使命感。他還意識到,任何小事都無法改變那種盲目的個人崇拜,而那種狂熱正自行聚集力量和動力。就算他現在死去,他母親和未出生的妹妹也會繼續下去。除非整個隊伍里所有的人在此時此地死於非命,包括他自己和母親,只有這樣才能阻止這種事發生。
保羅審視四周,見隊伍排成一條線向外伸展開去。他們推著他向前,直到走近一堵由天然岩石雕鑿而成的矮牆上。斯第爾格手中提著球形燈。在燈光的映射下,保羅看見矮牆後面有一片黑色的平靜水面。它向遠方延展到陰影之中,又黑又深,遠處的岩壁只隱約可見,或許有一百米遠。
傑西卡感到臉頰和前額乾燥緊繃的皮膚在潮濕的空氣中鬆弛下來。水池很深,她能感覺到它的深度。她竭力抵制想把手伸入水中的欲望。
左邊響起濺水的聲音。她沿著陰影中的弗雷曼隊列看過去,看見保羅身旁站著斯第爾格,正和司水員一起,用一個流量計,把他們背來的水傾倒進一個水池中。流量計是一個裝在水池邊緣的灰色孔眼。水慢慢流過水錶時,只見發光的指針也隨之移動起來。指針在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打蘭的地方停下來。
水量的測定真精確啊!傑西卡想。她還發現,水流過之後,水錶的水槽壁上沒有留下任何水漬。看樣子,流過這些槽壁的水在某種力量的作用下失去了原有的附著力。這件小事透露出弗雷曼人高超的工藝技術——他們是完美主義者。
傑西卡沿著矮牆走到斯第爾格身邊,人們禮貌地給她讓開路。她注意到,保羅的眼神有些畏縮,但現在占據她思想的是這座神秘的巨大水池。
斯第爾格看著她。「我們中曾有人很需要水。」他說,「可他們就算來到這裡,也不會碰這裡的水,這你相信嗎?」
「我相信。」她說。
他望著水池。「我們這兒有三億八千多萬升的水。」他說,「把它和小小造物主隔開,把它隱藏並保護起來。」
「一大筆寶藏。」她說。
斯第爾格舉著球形燈,直視她的眼睛。「它比寶藏還貴重。我們有數千個這樣的蓄水池,我們中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全部蓄水池的方位。」他把頭偏到一邊,球形燈黃色的燈影投射到他的臉上和鬍鬚上,「聽見了嗎?」
他們側耳諦聽。
捕風器凝聚的水滴落在水池裡,這聲音充溢了整個空間。傑西卡看到,全隊人都全神貫注地聆聽著,被這水滴聲深深吸引。只有保羅似乎站在離它很遠很遠的地方。
對保羅來說,這滴答聲意味著時間正分分秒秒地從他身邊溜走。他可以感覺到時光飛逝如電,永遠也無法再體驗到完全相同的一刻。他感到自己需要立刻做出決定,卻覺得無能為力,一動也動不了。
「經過精確計算,」斯第爾格小聲說,「我們可以知道距離我們的目標還差多少水,誤差不會超過一千萬升。等有了足夠的水,我們就可以改變厄拉科斯的面貌了。」
隊伍中傳出陣陣低語:「比-拉,凱法!」
「我們將用綠草固定沙丘。」斯第爾格說著,聲音大了起來,「我們將用樹木和叢林把水固定在土壤里。」
「比-拉,凱法!」隊伍中傳來吟詠般的回應。
「讓兩極的冰帽逐年退減。」斯第爾格說。
「比-拉,凱法!」人們呼喊道。
「我們將把厄拉科斯建成我們的家園樂土——要在兩極安裝透鏡融化極冰,要在溫帶造湖蓄水,只把沙漠深處留給造物主和它的香料。」
「比-拉,凱法!」
「再不會有人缺水喝。井裡、池塘里、湖裡、運河裡,到處都可以取到水。水流將從水渠中涓涓流出,澆灌我們的植物。任何人都可以取用水,唾手可得的水。」
「比-拉,凱法!」
傑西卡體會到了這些話中的宗教儀式,發覺自己本能地產生了一種敬畏之情。他們正在憧憬未來,她想,這就是他們奮力攀登以求實現的目標。這是那個科學家的夢……而這些頭腦簡單的人,這些粗人,現在滿腦子轉的都是這個美夢。
她想著列特-凱恩斯,那位完全本地化了的皇家行星生態學家。她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是一個足以俘獲人們靈魂的夢想,也是一個人們樂意為之犧牲的夢想,她能從中感受到那位生態學家的手筆。兒子所需要的另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正是這個:有奮鬥理想的人民。這種人最容易被灌輸熱情和宗教狂熱。他們可以像一把利劍一樣所向披靡,幫助保羅贏回他的地位。
「我們現在要走了。」斯第爾格說,「回去等待一號月亮升起。當詹米平安上路時,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大家不情願地小聲嘟囔起來,但隊伍還是跟著他,掉頭沿著水閘爬上階梯。
保羅跟在契妮後面走著,覺得一個生死攸關的時刻已經過去,他錯過了做出重大決策的時機,現在已經被自身的神話纏住了。他知道自己以前見過這個地方,那是在遙遠的卡拉丹,他在一次預言式夢境的片段中經歷過這些事。當時他沒能看清全部細節,但現在,他已經把這個地方牢牢記錄在腦海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天賦也有局限性,驚訝之餘,竟產生了一種全新的感覺。他仿佛是在時間的海洋里衝浪,時而跌下波谷,時而衝上浪尖。與此同時,周圍的其他波浪起起伏伏,時而將未來的變化擁上浪尖,時而又將它捲入波谷。
在這時間的海洋里,充滿暴力和殺戮的瘋狂聖戰始終在他面前時隱時現,像海浪拍擊下的海岬。
隊伍從最後一道門魚貫而出,進入主洞。門封閉了,燈光熄滅了,洞口的密封罩也取掉了,露出籠罩著沙漠的夜空和群星。
傑西卡走到洞口乾燥的平台上,仰頭看著星星。明亮的星星在夜空中顯得很近、很清晰。這時,她感到身邊的人群騷動起來,她身後某處響起了巴厘琴的樂音。保羅的聲音和著這支小調,帶著一種她不喜歡的憂鬱。
山洞深處,契妮的聲音從黑暗裡飄出:「給我講講你出生地的水吧,保羅-穆阿迪布。」
保羅說:「下次,契妮,我保證。」
聲音如此悲傷。
「這是一把很好的九弦巴厘琴。」契妮說。
「非常好。」保羅說,「你認為詹米會介意我用他的琴嗎?」
他居然在大家情緒這麼緊張的情況下談起死人來。傑西卡想。這一舉動的寓意使她不安。
一個男人插嘴說:「詹米有時很喜歡音樂,真的。」
「那就給我唱一首你們的歌吧。」契妮請求道。
那個女孩的聲音充滿女性魅力,傑西卡想,我必須警告保羅小心他們的女人……越快越好。
「這是我一位朋友的歌。」保羅說,「我想,他現在已經死了,他叫哥尼。他把這支歌稱為他的晚禱。」
隊伍靜了下來,聽著保羅用少年人微顫、甜美的高音,伴著巴厘琴叮叮噹噹的琴聲唱了起來:
此刻天空晴朗,遠眺夕陽餘暉——
一輪明亮的金色太陽消失在薄暮里。
愛意狂涌,余香猶在,
伴隨著思念在心頭泛濫。
歌詞撞擊著傑西卡的心房,熱情奔放,使她突然間深切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感到了自己的肉體和它的需求。她帶著一絲緊張,靜靜地聽著。
夜的安魂曲如珍珠香薰……
為我們而響起!
歡歌笑語中,
你的雙眼神采奕奕——
鮮花裝點的愛,
牽動我們的心……
鮮花裝點的愛,
充盈我們的意……
歌聲散去,四周一片寂靜,保羅的餘音仍縈繞在空中。我兒子為什麼要給那個女孩唱情歌?傑西卡問自己。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感到周圍有一種生命力在流動,可她卻無法抓住那種生命的激情。他為什麼要選這首歌?她猜測著,有的時候,本能的舉動是最真實的。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保羅靜靜地坐在黑暗中,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母親是我的敵人。她現在還不知道,但她的確是我的敵人。她要發動聖戰。她生我養我,訓練了我,但她卻是我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