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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6:53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我的父親,帕迪沙皇帝,一手促成了雷托公爵的死,把厄拉科斯交還到哈克南人手裡。那一年他七十二歲,可看上去還不到三十五歲。在公開場合,他通常只穿薩多卡軍服,頭戴波薩格的黑色頭盔,盔頂上飾有象徵皇室的金獅紋章。軍服公開表明他的權力源自武力,但他也不總是那麼愛炫耀。只要他願意,他渾身上下都可以散發出無窮的魅力和真誠。但後來那段日子裡,我常常在想,不知道他的內心是否真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如今,我認為他其實一直在掙扎,一心想逃出那個看不見的牢籠。你要明白,他是皇帝,是君臨天下的一國之父,而他所處的這個朝代卻是歷史上最暗淡的皇朝。我們拒絕給他生一個合法的兒子做繼承人,對一個統治者而言,這難道不是最可怕的失敗嗎?同是生育之事,我的母親服從她的貝尼·傑瑟里特上級,而傑西卡夫人卻違抗了下達給她的命令。這兩個人中,誰是強者?歷史已經做出了回答。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我父親的家事》
傑西卡在黑暗的洞中醒來,感到她周圍的弗雷曼人已經開始四處走動了,鼻子裡聞到的是蒸餾服散發出來的酸臭味。她內心的時間感告訴她,外面很快就要入夜了。洞裡現在仍是一片黑暗,塑料密封罩把這片區域與沙漠隔開,以保持大家體內的水分。
極度疲乏之下,今天她允許自己完全放鬆地好好睡了一大覺。傑西卡覺察到,這表明她在潛意識中評估了當前的形勢,一點兒也不擔心他們母子倆在斯第爾格部隊中的人身安全。她在用長袍做成的吊床上翻了個身,雙腳滑落到岩石地面上,穿好沙靴。
我一定要記得系沙靴時要打平結,方便蒸餾服的泵壓運動。她想,需要牢記在心的事真多啊!
傑西卡仍在回味著早餐的味道:用一片葉子包起來的鳥肉和穀物,混著香料蜜吃。她突然想到,在這裡,作息時間是顛倒的:夜晚從事日常活動,白天則是休息的時間。
夜幕隱蔽一切;夜晚是安全。
懸掛吊床的樁子釘在岩壁的凹孔里,她從上面解下自己的長袍,在黑暗中摸索著長袍的領子,找到後迅速把頭從領子裡鑽進去。
該如何把信息傳給貝尼·傑瑟里特?她思忖著。兩個自己人失去了聯繫,正在厄拉科斯的避難處,必須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們。
球形燈在山洞深處亮起,她看到人們在那邊四下走動著,保羅也夾在他們中間。他已經穿好衣服,兜帽翻在身後,露出厄崔迪家族特有的鷹臉。
今天早上休息前,他的舉動顯得非常奇怪。她想,很自閉的樣子。當時他就像剛從死亡線上爬回來的人,還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人間。他的眼睛半閉著,眼神呆滯,像在檢視自己的內心深處。她不由得想起他在這之前的警告:混合香料的食物會讓人上癮。
會有副作用嗎?她猜測著。他說香料與他的預知能力有關,但他對於自己所看見的未來卻始終保持著奇怪的緘默。
斯第爾格從她右邊的陰影里走來,穿過球形燈下的那群人。她留意到了他用手指不安地捋著鬍鬚的動作,還有那種警覺的神情,像潛行的貓。
她發現保羅周圍的人又緊張起來,表現得十分明顯:僵硬的動作,還有他們占據的位置,仿佛要舉行什麼儀式。懼意突然襲上傑西卡的心頭。
「他們受我們的庇護!」斯第爾格低聲喝道。
傑西卡認出了站在斯第爾格對面的那個人——詹米!隨後,從詹米緊繃的雙肩上,她看出了他的怒火。
詹米,被保羅打敗的那個人!她想。
「你知道規矩,斯第爾格。」詹米說。
「誰能比我更清楚呢?」斯第爾格問。她聽出他的話音里有安撫的成分。
「我選擇決鬥。」詹米咆哮著說。
傑西卡迅速穿過山洞,走過去抓住斯第爾格的胳膊。「這是什麼意思?」她問。
「是艾姆泰爾法則——一種常用的毀滅性測試。」斯第爾格說,「詹米要求檢驗你是不是神聖傳說中的那個人。」
「她必須找人替她決鬥。」詹米說,「如果她的戰士贏了,一切傳說就都是真的。但根據神聖傳說……」他瞥了一眼周圍簇擁的人群:「……她不需要在弗雷曼人中挑選戰士。那就意味著,她帶來了自己的戰士。」
他是說,要跟保羅單打獨鬥!傑西卡想。
她鬆開斯第爾格的手臂,向前跨近半步。「我向來自己出戰,」她說,「這是最簡單的……」
「我們怎麼決鬥用不著你來告訴我們!」詹米大聲喝道,「如果你拿不出比我看到的那些玩意兒更有效的證據,證明你就是傳說中的貝尼·傑瑟里特,那就最好閉嘴。昨天早上,很可能是斯第爾格告訴你該說些什麼。也許他出於對你的寵愛,給你灌了一腦子經文,而你則鸚鵡學舌般地念給我們聽,想騙過我們。」
我對付得了他。傑西卡想,但那樣做也許不符合經他們演繹的神聖傳說。看來,護使團在這個星球上的工作已經在本土化的過程中被大大扭曲了,她再一次對這種演變感到驚訝。
斯第爾格看看傑西卡,壓低嗓門,卻有意讓邊上的人都能聽見:「詹米是一個記仇的人,塞亞迪娜。你兒子打敗了他,而……」
「那是意外!」詹米咆哮著,「托羅諾盆地有女巫作怪。我現在就可以證明給你們看!」
「……而我自己也曾經擊敗過他。」斯第爾格繼續說,「他發起這次泰哈迪式挑戰還有個目的,就是報復我。他這人暴力傾向太重,永遠無法成為一個優秀的首領。太像個加弗拉,腦子有問題。嘴上說的是規矩,心裡想的卻是薩法——歧途。他的行為背離了神的教誨。不,他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合格的首領。我留了他這麼長時間,無非是因為他在戰鬥中還算有用。但他發狂的時候,即使對他自己的部落來說也是危險的。」
「斯第爾格——!」詹米一聲怒吼。
傑西卡明白斯第爾格的意圖,他想激怒詹米,誘他拋開保羅,轉而向斯第爾格挑戰。
斯第爾格轉向詹米,傑西卡再次從他低沉的嗓音里聽出了安撫的意味:「詹米,他不過是個孩子,他是……」
「當初你自己說過,他已經是個大人了。」詹米說,「而他母親說,他通過了戈姆刺測試。現在他已經成年,藏的水多得讓人噁心。幫他們背包的人說,包里有好幾個標準密封水瓶,裝滿了水!好幾升呢!我們卻要吮吸自己儲水袋裡回收的每一滴水。」
斯第爾格瞥了一眼傑西卡:「是真的嗎?你們的包里有水?」
「是啊。」
「好幾個標準密封水瓶?」
「兩個水瓶。」
「這筆財富你打算怎麼用?」
財富?傑西卡吃驚地想。她感覺到了對方冰冷冷的語氣,搖了搖頭。
「在我出生的地方,水從天上落下,流過地面,匯入大河。」她說,「還有遼闊的海洋,那是一望無際的水,你甚至看不到海的另一邊。我從沒受過用水紀律方面的訓練,在我以前所生活的環境裡,從來沒有必要把水當成財富。」
周圍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嘆息聲:「水從天上落下……流過地面。」
「你知不知道,我們中有些人發生了意外,他們儲水袋裡的水都流失了。今晚到達泰布穴地之前,他們就會面臨極大的困難?」
「我怎麼知道?」傑西卡搖搖頭說,「如果他們需要,就從我們的背包里取些水給他們好了。」
「你希望這樣處理這筆財富嗎?」
「我希望用它拯救生命。」
「那麼,我們接受你的恩惠,塞亞迪娜。」
「別想用水收買我們!」詹米咆哮著,「你也別想激怒我對付你本人,斯第爾格。我知道,你一直在使激將法,想讓我在證明自己的話之前向你提出挑戰。」
斯第爾格轉身面向詹米:「你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逼迫這個孩子與你決鬥,詹米?」他的聲音低沉而兇狠。
「她必須找到戰士替她一戰。」
「即使她有我支持她?」
「我要求援引艾姆泰爾法則。」詹米說,「這是我的權利。」
斯第爾格點點頭:「那麼,如果這個男孩沒能把你打倒,在那以後,你必須回應我的戰刀。而這一次,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收回我的刀鋒了。」
「你不能這麼做,」傑西卡說,「保羅不過是個……」
「你不能干涉,塞亞迪娜。」斯第爾格說,「哦,我知道你能打敗我,因此,也就能打敗我們之中的任何人,但如果我們聯合起來,你就無法獲勝了。我們必須這麼做,這就是艾姆泰爾法則。」
傑西卡陷入了沉默,她盯著球形燈綠色燈光下的斯第爾格。他的表情已經變得冷酷無情。她又把注意力轉向詹米,看到了他緊鎖在眉間的怨恨。她想:我早就應該看出來了,他一直悶悶不樂,壓著心頭的怒火。他是那種生性沉默寡言的人,凡事都放在心裡。我該早點兒做好準備的。
「如果你傷害了我兒子,」她說,「你就要準備和我斗上一鬥了。現在我正式向你挑戰,我要把你剁成肉……」
「母親,」保羅向前邁了一步,碰碰她的衣袖,「也許,如果我跟詹米解釋一下……」
「解釋?」詹米冷笑一聲。
保羅沉默了,盯著那個人。保羅並不怕他,詹米看上去笨手笨腳的。那晚在沙地相遇時,保羅輕而易舉就打倒了他。但是,保羅仍能感受到那個山洞的時間節點中種種可能性的衝撞,仍然記得他在預見的幻象中看到自己死在刀下。幻象之中,他逃離死神的機會似乎並不多……
斯第爾格說:「塞亞迪娜,你現在必須退後到……」
「別再叫她塞亞迪娜!」詹米說,「這一點還有待證明!她確實知道祈禱文,那又怎麼樣?只要是我們的人,就連孩子都背得出。」
他講得已經夠多了,她想,我完全掌握了他的模式,已經有了控制他的辦法,一句話就可以定住他。但我無法把他們所有人都制住。她躊躇起來。
「到時候,你要面對的人就是我了。」傑西卡說。她稍稍抬高嗓門,讓聲音帶著一股悽厲之氣,結尾時猛地一收。
詹米盯著她,臉上露出恐慌的神情。
「我將教會你什麼是痛苦。」她用同樣的聲調說,「決鬥時記住我這句話吧。你會痛苦到極點,跟這種折磨比起來,就連戈姆刺都算得上幸福的回憶。你渾身會翻騰著……」
「她在對我下咒!」詹米大口喘息著,他握起右拳,舉在耳邊,「我要求她保持沉默!」
「批准。」斯第爾格說著向傑西卡投去警告的一瞥,「如果你再開口說話,塞亞迪娜,我們就將視之為你的巫術,你也會受到相應的懲罰。」他點頭示意她退開。
幾隻手牽著她,把她帶到了後面去,但她感到他們並沒有惡意。她看見保羅與人群隔開了,長著一張精靈臉的契妮在保羅耳邊小聲說著什麼,朝詹米那邊點了點頭。
隊伍圍成一個圓圈,更多的球形燈被點亮了,這一回全都調成黃光。
詹米走進圓圈,脫下長袍,捲成一團扔給人群中的某個人。他站在那兒,穿著精巧、有光澤的深灰色蒸餾服,一道道摺痕和皺褶將蒸餾服分成一塊塊方格。他低下頭,嘴湊近肩頭的水管,從儲水袋裡吸了幾口水喝。沒過一會兒,他伸直身子,脫下蒸餾服,小心地把它遞進人群中。詹米圍著腰布,腳上緊緊纏著腳布,右手拿了一把晶牙匕,站在那裡等待著。
傑西卡看到那個女孩契妮正在幫助保羅,看著她把晶牙匕塞進保羅手裡,又看著他掂量了一下,體會刀的重量和平衡感。傑西卡想,保羅的普拉納和賓度——肌肉和神經——都受過訓練,他是在最嚴格的學校里學會戰鬥的。他的那些老師,像鄧肯·艾達荷和哥尼·哈萊克等人,全都是一生戎馬的傳奇人物。此外,這孩子還熟知貝尼·傑瑟里特的種種以柔克剛的格鬥術,看上去身手敏捷,信心十足。
可他畢竟只有十五歲啊!她想,又沒有屏蔽場。我必須阻止這場決鬥。無論如何,總會想出辦法的……她抬起頭來,發現斯第爾格正注視著她。
「你不能阻止決鬥,」他說,「也絕對不能講話。」
她一隻手捂住嘴,心想:我已經把恐懼植入了詹米心中,他的動作因而會遲緩下來……但願如此。要是我會念咒——要是我真會念咒就好了。
保羅獨自一個人站著,剛好站在圈內靠邊的地方。他穿著平時穿在蒸餾服下面的搏擊短褲,右手舉起晶牙匕,赤腳站在鋪滿沙礫的岩石上。艾達荷反覆告誡過他:「當你搞不清腳下的地面狀況時,赤腳是最好的。」還有剛才契妮的指點:「每次交手之後,詹米都會持刀轉向右側,這是他的習慣,我們大家都知道。他會盯著你的眼睛,趁你眨眼的時候出刀。他的兩隻手都可以作戰,所以要留神他的刀突然換手。」
但保羅覺得,自己身上最強的地方就是他所受過的訓練和本能的條件反射,這是他日復一日、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在訓練場上反覆練習,經過千錘百鍊才換來的。
哥尼·哈萊克的話也必須記住:「優秀的刀客要同時想到刀尖、刀刃和月牙護手。刀尖可以砍劈,刀刃同樣可以刺戳,護手則可以鎖拿對方的刀刃。」
保羅瞟了一眼晶牙匕,沒有月牙護手,只有一彎細細的環狀刀柄,刀柄的邊緣微微凸起,以保護握刀的手。更糟的是,他不清楚刀身可以承受多大的力量而不致斷裂,甚至不知道它是否會斷裂。
詹米開始在保羅對面沿著圓圈邊緣向右移動。
保羅剛蹲下身子,隨即意識到自己現在並沒有屏蔽場,而他以前的訓練全都是在屏蔽場護體的情況下進行的。他所受的訓練是以最快的速度回防,將進攻的速度放緩,算好時機,以便刺穿敵人的屏蔽場。雖然訓練他的人也一再告誡他不要過於依賴屏蔽場,不要以為對方的進攻速度總是很遲緩,但他知道,屏蔽場意識已成了他的一部分。
詹米按照挑戰的儀式大叫道:「願你刀毀人亡!」
也就是說,這刀是會斷的。保羅想。
他提醒自己,詹米也沒帶屏蔽場。但同時,詹米沒有受過屏蔽場訓練,因而沒有屏蔽場戰士的習慣。
保羅隔著圓圈盯著詹米。那人的身體看上去像身上纏著繩結的骷髏,球形燈下,他的晶牙匕反射出乳黃色的光芒。
一絲恐懼感襲上保羅心頭,他突然感到自己孤身一人,赤裸裸地站在晦暗的黃光下,被關在人群圍成的圓圈裡。預知能力把數不清的經歷灌輸到他腦海中,向他暗示未來最可能的發展趨勢,還有引發這些趨勢的一系列決斷。但這一回是真正的現在,是生死決鬥。最細微的變化都會導致不同的災難性結局,而他在數不清的結局中看到的都是死亡的陰影。
他意識到,任何因素都會顛覆未來的結局。觀戰的人群中有人咳嗽,這會分散注意力;球形燈的光線稍有變化,這使得陰影此消彼長,影響判斷。
我害怕了。保羅告訴自己說。
他在詹米對面小心地兜著圈子,反覆默念貝尼·傑瑟里特《對抗恐懼的連禱文》:「恐懼是思維的殺手……」這些語句如冰水般澆遍他的全身。他感到肌肉放鬆下來,他擺好了姿勢,準備就緒。
「我要用你的血來洗我的刀!」詹米怒吼道。最後一個字剛出口,他已經猛撲過來。
傑西卡看到了他的動作,好不容易才咽下一聲尖叫。
但那人一刀砍了個空。保羅已經站在詹米身後,面前就是對手毫無遮攔的後背。
機會!保羅,快!傑西卡在心裡尖叫道。
保羅的動作慢了一拍,雖然姿勢優美流暢,但實在太慢了,竟使詹米得以及時閃開,後退一步,移到了右側。
保羅退回原地,放低身姿。「想洗刀,先得找到我的血。」他說。
傑西卡發現兒子在拿捏時間上還是以屏蔽場攻防為標準。她明白了,兒子過去所受的訓練現在成了一把雙刃劍。這小伙子的反應結合了年輕人的敏捷和受訓後的速度,已經達到眼前這些人從未見到的極致。但攻擊方面,過去的訓練卻制約了他。保羅習慣了足以刺穿屏蔽場的有限速度。屏蔽場會彈回速度太快的攻擊,只有結合虛招的緩慢反應才會奏效。進攻者需要控制速度和動作,再輔以相應的計謀,才能穿透屏蔽場的保護。
保羅看出來了嗎?她問自己,他一定要看到這一點才行!
詹米再一次發起進攻,藍墨水似的眼睛閃閃發光。球形燈光下,迅速移動的身體像一道黃色幻影。
保羅又一次滑開,動作過於緩慢地反攻了一下。
又一次。
又一次。
每個回合,保羅的反擊都慢了一拍。
傑西卡注意到一個細節,她只希望詹米沒看出來。保羅的防衛動作雖然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但兩人擦肩而過的角度實在太懸了。只有在有屏蔽場的情況下,這個角度才可謂恰到好處,屏蔽場會擋開詹米可能的攻擊。
「你兒子是在耍弄那個可憐的笨蛋嗎?」斯第爾格問。沒等她回答,他已經揮手示意她別開口:「對不起,你必須保持沉默。」
此刻,兩個人影在岩石上互兜圈子。詹米拿刀的手伸在身體前方,刀尖微側;保羅伏著身子,刀身放得低低的。
詹米再一次撲擊。這次他繞到右邊,之前保羅一直朝那個方向閃躲。
保羅沒有後退,也沒有閃躲,他的刀尖迎上了對方握刀的手。然後,這男孩撤下一步,閃身避到左側——多虧契妮的警告。
詹米退進圓圈中央,揉著握刀的手。血從傷口上滴了下來,片刻之後,止住了。球形燈朦朧的光線下,他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像兩個藍黑色的洞。他打量著保羅,眼神中出現了一絲戒備。
「哦!那一個受傷了。」斯第爾格咕噥了一聲。
保羅先伏下身做好準備,然後高聲叫道:「你投降嗎?」按照過去的訓練要求,第一次見血後必須這麼問。
「哈!」詹米大叫一聲。
人群中傳出一陣憤怒的議論聲。
「等一等!」斯第爾格高聲說,「這小伙子還不懂我們的規矩。」他轉身對保羅說:「泰哈迪式挑戰中沒有投降,必須由死亡證明誰是正確的一方。」
傑西卡看到保羅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她想:他從來沒像這樣殺過人……在這種性命相拼的決鬥中。他能做到嗎?
保羅被詹米逼著,向右慢慢地兜著圈子。他知道,這個山洞裡有數不清的變量影響著結局,而這又回過來折磨著他。他新近對預知能力的領悟使他認識到,這次搏鬥中,隨時需要迅速做出決斷,而這種情況出現得太多、太頻繁,轉瞬即逝,沒等他看到某個決斷可能的後果,決斷本身便已經成為過去。
變量累積——於是,這個山洞才會成為諸多可能性劇烈衝突的節點,橫亘在他前方,由於變數太多而有點兒模糊不清。它就像洪流中的巨石,在它周圍的急流中激出無數漩渦。
「結束戰鬥吧,小子,」斯第爾格低聲說,「別再耍他了。」
保羅依靠自己的速度優勢,向圈中步步緊逼。
詹米則連連後退。到現在,他已經徹底明白了:眼前的人絕不是在泰哈迪決鬥圈中容易對付的異星人,那種人從來是弗雷曼晶牙匕最容易捕獲的獵物。
傑西卡看到詹米臉上閃過絕望的陰影。現在的他最為危險。她想,情急拼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看出來了,這一回,他的對手並非他們自己部落里的小孩子,而是從小受訓的戰士,天生的戰鬥機器。我種在他心裡的恐懼開花結果了。
她發覺,自己竟在內心深處同情起詹米來,但這種情緒轉眼間便無影無蹤——她意識到兒子即將面臨巨大的危險。
詹米可能做出任何事……任何無法預料的事。她告訴自己。她不知保羅是否曾經看到過即將發生的事,現在的他是否正在重複這個經歷。但她看到了兒子移動的方式,看到一串串汗珠出現在他的臉上、肩上,也從他肌肉的動作上看出他的小心謹慎。傑西卡第一次感受到,保羅的天賦中同樣存在不確定性因素。這僅僅是她的直覺感受,她並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保羅現在加快了步伐,繞著圈子,但並不急於進攻。他已經看出了對手的懼意。保羅的意識中響起鄧肯·艾達荷的聲音:「當對手怕你的時候,你應該讓這種懼意自由發展下去,給他足夠的時間,讓懼意影響他的判斷,讓懼意變成恐懼。心存恐懼的人會與自己的內心交戰。最終,他會因絕望而拼死一搏。這是最危險的時刻。但一般來說,心存恐懼的人通常會犯下致命的錯誤。你在這兒受訓的目的,就是發現這些錯誤,利用它們。」
山洞裡的人群開始小聲地議論紛紛。
他們以為保羅在戲弄詹米。傑西卡想,他們認為保羅的行為是不必要的殘忍。
但她同時也感到了人群中那股興奮的潛流——對這場決鬥的讚賞。她能看到詹米身上的壓力越聚越多,這種壓力什麼時候會達到詹米無法容忍的程度,她、詹米……或保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詹米高高跳起來,右手向下猛砍。但這隻手是空的。晶牙匕已經換入他的左手。
傑西卡倒吸了一口涼氣。
但契妮已經警告過保羅:「詹米的兩隻手都可以作戰。」而他所受的訓練也讓他早已考慮到了這種招數。「注意刀,而不是拿刀的手。」哥尼·哈萊克曾經一次又一次這麼警告他,「一方面,刀比拿刀的手更危險;另一方面,刀可以握在任何一隻手裡。」
保羅看出了詹米犯下的致命錯誤:跳起來是為了擾亂保羅的注意力,隱蔽換刀的動作,但他的腳下功夫很差,一跳之後,恢復防守慢了一拍。
除了球形燈昏暗的黃光和圍觀者墨藍色的眼睛,其他一切與練習場上的操練一模一樣。當身體移動的力量與屏蔽場力場相牴觸時,屏蔽場便會停止作用。這種情況下,屏蔽場格鬥也追求攻擊速度。只見保羅刀光一閃,斜身揮刀,撩向正在下落的詹米的胸口——然後退開,看著對手一頭栽倒。
詹米像一塊破布般軟綿綿墜地,臉朝下喘了一口氣,朝保羅轉過臉,隨即一動不動地躺在岩石地面上,沒有生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黑色的玻璃珠。
「用刀尖殺人缺乏藝術氣息。」哥尼·哈萊克曾經這樣告訴保羅,「但如果出現了好機會,就不要有所顧慮,不要被這句話束縛手腳。」
人們一擁而上,擠滿整個圓圈,推開保羅。他們手忙腳亂地把詹米的屍體包了起來。不一會兒,一群人抬著用長袍裹好的大包,匆匆跑進洞的深處。
岩石地面上的屍體不見了。
傑西卡擠過去,走向兒子,感到自己仿佛在一片裹著長袍、散發出惡臭的後背的海洋里游泳一般。人群中一片異樣的沉默。
現在是可怕的時刻。她想,他殺了一個人,無論頭腦還是體力都明顯高於對方,但他絕不能為此沾沾自喜。
她擠過最後一圈人,來到一塊小小的空地,兩個滿臉鬍子的弗雷曼人正在幫助保羅重新穿上蒸餾服。
傑西卡凝視著他的兒子。保羅兩眼閃閃發亮,重重地喘息著,聽任那兩個人替他穿衣服,自己卻一動不動。
「他跟詹米對打,身上連一點傷都沒有。」其中一個人喃喃地說。
契妮站在一旁,目光集中在保羅身上。傑西卡看出這個女孩很興奮,那張精靈般的臉上滿是仰慕。
現在就說,而且要快。她想。
口吻和姿態都飽含輕蔑,她開口道:「好哇,那麼——殺人的滋味如何啊?」
保羅像被打了一下一樣,愣住了。他抬起頭,迎著母親冷冰冰的目光,一時間氣血上涌,整張臉立刻陰沉下來。他不由自主地朝詹米剛才躺過的地方看了一眼。
詹米的屍體已經被抬進山洞深處,斯第爾格剛從那邊回來,擠到傑西卡身旁,對保羅說:「下一次,等你向我挑戰,試圖爭奪我的領導權時,不要以為你可以像戲弄詹米那樣來戲弄我。」他說這話時語氣嚴峻,竭力壓制著內心的憤怒。
傑西卡覺察得出,她自己和斯第爾格的話如何深深地印在保羅心裡,這些批評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這些弗雷曼人其實只是犯了個錯誤,但錯誤也自有其用處。她像保羅那樣掃視著周圍這群人的臉,看到保羅所看到的:仰慕,是的,還有害怕……有些人臉上還流露著——厭惡。她望了望斯第爾格,他臉上一副聽天由命的表情。傑西卡明白他是怎麼看待這場決鬥的。
保羅看著母親。「你知道殺人的滋味。」他說。
她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悔意,知道他已經恢復了理智。傑西卡掃了大家一眼,說道:「保羅以前從來沒有用刀殺過人。」
斯第爾格朝她轉過臉來,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我沒有戲弄他。」保羅說。他擠到母親面前,拉拉長袍,瞥了一眼洞內被詹米的鮮血染黑的地方:「我並不想殺死他。」
傑西卡看到斯第爾格臉上漸漸露出了信任的神情,看著他用青筋虬結的手捋了捋鬍鬚,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同時,她也聽到人群中開始發出表示理解的嘀咕聲。
「原來你要他投降就是為了這個,」斯第爾格說,「我明白了。我們的方式有所不同,但你以後會明白其中的深意。我還以為,我們讓一個心如蛇蠍的傢伙加入我們的隊伍里了。」他躊躇了一下,這才開口道:「我不該再叫你小子了。」
人群中有人大聲喊道:「你得給他起個名字,斯第爾格。」
斯第爾格點點頭,捋著鬍鬚說:「我看到了你的力量……像柱子下面基石的力量。」他停了一會兒,說:「我們自己人以後會叫你『友索』,意思是柱子的基石。這是你的秘密名號,你在隊伍里的名字。我們泰布穴地內部的人可以用這個名字稱呼你,但外面的人卻不能這麼叫。」
竊竊私語傳遍了整個隊伍:「名字選得好,那種……力量……會給我們帶來好運的。」傑西卡感到了他們的認同,知道自己也被包括在內,他們認同了她的權威。她成了真正的塞亞迪娜。
「現在,你希望選擇什麼成年名字,好讓我們在公開場合稱呼你?」斯第爾格問。
保羅看了母親一眼,又回過頭來看著斯第爾格。在他的頭腦中,此時此刻的事情正與他曾預見的「記憶」對比。預見的情況和現實稍有不同,他能感受到這種不同,它就像有形的壓力,將他壓進現實的窄門。
「你們怎麼稱呼那種會蹦蹦跳跳的小耗子?」保羅問道。他想起了在托羅諾盆地里跳來跳去的那種小動物,於是一邊說,一邊用一隻手比畫起來。
隊伍中響起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
「我們叫它穆阿迪布。」斯第爾格說。
傑西卡倒吸一口涼氣。那就是保羅告訴過她的名字,他說弗雷曼人會接受他們,並稱他為「穆阿迪布」。她突然害怕起自己的兒子來,同時也為他感到害怕。
保羅咽了一口唾沫,感到自己正在扮演一個早已在腦海中演過無數次的角色……然而……卻還是有些不太一樣。他仿佛棲身於令人頭暈目眩的高峰之巔,歷經世事,知識淵博,但周圍卻是無底深淵。
他再次回憶起那個幻境:追隨厄崔迪綠黑旗的狂熱的戰士,以先知穆阿迪布的名義燒殺搶掠,戰火蔓延至整個宇宙。絕不能讓那樣的事發生。他告誡自己。
「這就是你想要的名字?穆阿迪布?」斯第爾格問。
「我是厄崔迪家族的一員。」保羅輕聲道。然後他抬高嗓門:「完全放棄我父親給我起的名字是不對的,你們可以叫我保羅-穆阿迪布嗎?」
「你就是保羅-穆阿迪布了。」斯第爾格說。
保羅心想:這件事從沒出現在我的幻夢中,我做了一件與預言不同的事。
但他依然感覺得到周圍的深淵。
隊伍中又響起一陣竊竊私語,人們交頭接耳:「既有智慧又有力量……還要什麼呢……傳說肯定是真的了……李桑·阿爾-蓋布……天外之音。」
「我要告訴你一件有關你新名字的事,」斯第爾格說,「你的選擇讓我們很滿意。穆阿迪布精通沙漠之道;穆阿迪布會自己製造水;穆阿迪布懂得躲避太陽,改在涼爽的夜間活動;穆阿迪布多產,繁殖力極強,整個星球上到處都能看見它們的身影。我們把穆阿迪布稱為『男孩的導師』。你可以在這個強有力的柱基上開始建立自己的生活了,保羅-穆阿迪布,我們的友索,歡迎你。」
斯第爾格用一隻手掌觸了觸保羅的前額,然後縮回手,擁抱保羅,喃喃地念道:「友索。」
斯第爾格剛鬆開保羅,隊伍里另一名成員就趨身上前擁抱保羅,重複著他的新名字。全隊人一個接一個地擁抱他,聲音迴蕩在洞中:「友索……友索……友索……」他一邊接受眾人的問候,一邊認出不少熟悉的面孔。他已經可以叫出隊伍中一些人的名字了。接下來是契妮,她也抱著保羅,把臉頰貼在他的臉頰上,呼喊著他的名字。
之後,保羅再次站在斯第爾格面前。斯第爾格說:「你現在是伊齊旺·比德溫了——我們的弗雷曼好兄弟。」他板起面孔,以命令的語氣說:「現在,保羅-穆阿迪布,繫緊蒸餾服。」他瞥了一眼契妮:「契妮!保羅-穆阿迪布的鼻塞,我從沒有見過這麼不合適的!我不是命令你照顧他嗎?」
「我沒有材料,斯第爾格,」她說,「當然,有詹米的蒸餾服,但是——」
「夠了!」
「那我就把我自己的分給他吧。」她說,「我只要有件蒸餾服就行,直到……」
「用不著,」斯第爾格說,「我知道我們還有一些多餘的蒸餾服配件。多餘的配件在哪兒?我們是一個集體還是一群野人?」
隊伍中伸出若干只手來,主動拿出幾件結實的纖維織物。斯第爾格從中選了四件,交給契妮:「把這些給友索和塞亞迪娜換上。」
隊伍後面傳出一個聲音:「那些水怎麼辦,斯第爾格?他們包里的那幾個標準密封水瓶?」
「我知道你需要水,法羅克。」斯第爾格說著,看了看傑西卡。她點點頭。
「打開一瓶給那些需要水的人。」斯第爾格說,「司水員……司水員到哪兒去了?啊,希莫姆,小心量一量,看需要多少水。只取出必要的水量,不要多了。這水是塞亞迪娜從她亡夫那裡得來的遺產。回穴地以後,要在扣去損耗後,以野外兌換率來償還。」
「野外兌換率是多少?」傑西卡問。
「十比一。」斯第爾格說。
「但是……」
「這是一條明智的規定,你以後會明白的。」斯第爾格說。
隊伍後面,無數長袍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人們排隊取水。
斯第爾格伸出一隻手,人們安靜下來。「至於詹米,」他說,「我下令舉行一次隆重的葬禮。詹米過去是我們的同伴和比德溫好兄弟,他用泰哈迪挑戰替我們證實了我們的好運氣。在我們還沒向死者表示敬意前,不能就這麼離開。我提議舉行隆重的葬禮……在太陽落山前,讓黑暗保護他踏上旅程。」
聽到這些話,保羅覺得自己又一次墜入深淵……時間盲點。他的腦海中,對將來的「回憶」一時消失了……除了……除了……他依然能感覺到厄崔迪軍的綠黑旗在飄揚……就在前方某處……他依然看得見聖戰的陰影,還有帶血的劍刃和狂熱的軍團。
不會是那樣的。他告誡自己,我決不能讓它發展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