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2024-10-02 01:26:50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弗雷曼人在古人稱為「斯潘龍波根」的品質方面造詣極深,即他們非常善於等待,從期望得到某樣東西,到採取行動去獲得那樣東西之間,他們會自願地拖延很長一段時間。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他們穿過盆地山壁上一條窄得必須側身而行的岩縫,在破曉時分抵達瑞吉斯洞。暗淡的曙光中,傑西卡看著斯第爾格派出哨兵,望著他們四散開來,向懸崖上爬去。

  保羅邊走邊抬頭看,面前的岩壁就像掛在這顆星球上的一幅掛毯,岩壁上那道窄窄的裂縫直插灰藍色的天空,竟把這幅掛毯切成了兩半。

  契妮拉著保羅的袍子,催他快走。她說:「快點兒,天已經亮了。」

  「朝上面爬的那些人,他們要去哪兒?」保羅小聲問。

  「他們是白天的第一班崗哨。」她說,「快點兒!」

  外圍留下一批哨兵,即使遇襲也不會全軍覆滅。保羅想,聰明。但更聰明的做法是分成幾個小隊,分批到達這個地方。這樣做,損失整個部隊的可能性更小。他突然一頓,意識到這其實是游擊戰的思維模式。他想起他父親曾經擔心的事:厄崔迪可能會變成一個游擊家族。

  「快點兒!」契妮壓低嗓音,噝噝地說。

  保羅加快步伐,聽到身後眾人的衣袍窸窣作響。他想起岳那本縮微的《奧蘭治天主教聖經》,上面有一段賽拉特。

  本章節來源於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

  「天堂在我右,地獄在我左,死亡天使在我後。」他在心裡反覆默念著這句引語。

  他們轉過一個彎道,通道變寬了。斯第爾格站在一邊,指揮他們轉進右邊角落裡一個低矮的洞口。

  「快!」他低聲說,「如果巡邏隊在這裡逮到我們,我們只能像籠里的兔子一樣束手就擒了。」

  保羅跟在契妮後面,彎腰鑽進洞口。山洞裡隱約有些微弱的灰色光線,是從前面某處發出來的。

  「你可以直起身了。」她說。

  他站直身子,打量著這個地方:這是個又深又寬的山洞,圓形的洞頂向上彎曲,剛剛到伸手夠不著的高度。隊伍在黑暗中分散開來。保羅看見母親走到一邊,查看著他們的同伴。他同時注意到,儘管她的裝束與弗雷曼人一樣,卻未能與他們融為一體,她的一舉一動都給人一種兼具威嚴和優雅的感覺。

  「找個地方休息,不要停在過道上,小大人。」契妮說,「這兒有吃的。」她把兩小團用葉子包著的食物放在他手上,他立刻聞到陣陣香料氣息。

  斯第爾格走到傑西卡的身後,向左邊那隊人命令道:「把密封罩準備好,小心保護洞裡的水汽。」接著,他又轉向另一個弗雷曼人:「雷米爾,拿些球形燈來。」然後,他抓住傑西卡的手臂說:「我想讓你看些東西,神奇的女人。」他領著她轉過一道弧狀岩面,向光源處走去。

  傑西卡發現自己來到了這個山洞的另一個出口,這個洞口的洞沿很寬闊,開在高高的崖壁上。她向外望去。外面是另一個盆地,大約十千米到十二千米寬,盆地四周被高高的岩壁所包圍,四下散布著幾叢稀疏的植物。

  就在她打量著黎明時分灰白色的盆地時,只見太陽自遠處峭壁上升起,照亮了淺褐色大地上的岩石和沙礫。她注意到,厄拉科斯的太陽好像是從地平線下直接跳出來的一樣。

  那是因為我們想阻止它升起來。她想,夜晚比白天安全。這時,她心裡突然冒出一種渴望,竟想在這個從未下過雨的地方看到彩虹。我必須抑制這些不切實際的欲望。她想,這是軟弱的表現,我再也承受不起軟弱的代價了。

  斯第爾格抓住她的胳膊,指著盆地那一邊:「那兒!你看,我們的人。」

  她看著他手指的地方,果然發現有人影晃動:盆地底部有許多人,從陽光下跑過,躲進對面岩壁的陰影里。儘管距離遙遠,他們的動作在明淨的空氣中仍然十分明顯。她從長袍下取出她的雙筒望遠鏡,把油透鏡的焦距對準遠處的人群。只見方巾飄動,活像一隻只多彩的蝴蝶在隨風起舞。

  「那就是家。」斯第爾格說,「我們今天晚上就能抵達那兒。」他盯著盆地,捋著鬍子說:「我的人民這麼晚還在外面工作,意味著附近沒有巡邏隊。等一會兒我會向他們發信號,他們會替我們準備好的。」

  「你的人民表現出良好的紀律性。」傑西卡說。她放下望遠鏡,發現斯第爾格正盯著對面的人群。

  「他們所遵守的紀律使部落得以保存至今。」他說,「保存部落,這也是我們在自己人中間挑選首領的標準。首領應該是最強壯的人,也是能給大家帶來水和安全的人。」他從盆地收回視線,看著她的臉。

  她回望著他,注意到他那沒有半點兒眼白的眼睛、染色的眼眶、嘴邊掛滿塵土的鬍子和髭鬚,還有儲水袋的水管,從他的鼻孔處開始向下彎曲,伸進蒸餾服。

  「我打敗了你,這會損害到你的領導地位嗎,斯第爾格?」她說。

  「你當時又沒向我挑戰。」他說。

  「對一個領袖人物而言,維繫部下對自己的尊崇是很重要的。」她說。

  「那些沙虱,沒有一個是我對付不了的。」斯第爾格說,「當你打敗了我時,也就等於把我們全打敗了。現在,他們希望能從你那兒學會那種……神奇的格鬥術……還有些人則感到好奇,想看看你會不會向我挑戰。」

  她掂量著這句話里的言外之意:「在正式的決鬥中打敗你?」

  他點點頭:「我勸你最好別這樣做,因為他們是不會跟你走的。你不屬於沙漠。他們已經從我們昨晚的行軍途中看出來了。」

  「講求實際的人。」她說。

  「確實如此。」他看了一眼盆地說,「只有我們自己知道自己的需求。但現在,沒多少人會在離家這麼近的地方深思這個問題。我們外出的時間已經很長了,一直在準備把我們那部分香料配額送到自由商人那裡,賣給該死的宇航公會……願他們的臉永遠是黑色的。」

  傑西卡正打算轉身離開,聽到這話又中途停下來,回頭看著他的臉說:「宇航公會?宇航公會跟你們的香料又有什麼關係?」

  「那是列特的命令。」斯第爾格說,「我們也知道原因,但箇中滋味真是讓人厭惡。我們拿大量的香料去賄賂宇航公會,目的是保障我們頭頂的天空中沒有人造衛星,這樣一來,就沒人能窺探到我們在厄拉科斯地面上幹的事了。」

  她想起保羅也這麼說過,他認定這就是厄拉科斯上空沒有人造衛星的原因。傑西卡精心斟酌自己的用詞,再次問道:「你們在厄拉科斯地面上幹了些什麼?為什麼不想讓別人看見?」

  「我們在改變地貌……雖然進程緩慢,但一步一個腳印。我們要改造厄拉科斯,讓它更適合人類居住。我們這一代人是看不到了,我們的孩子也看不到,我們的孩子的孩子,甚至他們的孫子的孫子也都可能看不到……但是,那一天總會到來的。」他那雙隱沒在黑暗中的眼睛凝望著洞外的盆地,「會有地表水和高大的綠色植物,人們不用穿蒸餾服也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來走去。」

  原來這就是列特-凱恩斯的夢。傑西卡想。她接著又說:「賄賂是危險的,對方的胃口會越來越大。」

  「他們的胃口確實在長,」他說,「但最慢的辦法總是最安全的辦法。」

  傑西卡轉過身去,望著外面的盆地,盡力用斯第爾格在想像中看它的方式去看它。但她看到的僅僅是遠處帶著芥末色斑點的灰色岩石,以及懸崖上空突然揚起的漫天塵霧。

  「啊——啊!」斯第爾格說。

  起初她還以為那是巡邏車,隨後意識到那其實是海市蜃樓——懸浮在沙漠上空的另一道風景:遠處搖曳的綠葉,中間還有一條長長的沙蟲正在行進,沙蟲背上飄動著的好像是弗雷曼長袍。

  海市蜃樓漸漸消失了。

  「騎著它走比自己走強得多。」斯第爾格說,「但我們不能允許造物主進入這個盆地。所以,今晚我們必須再走一晚。」

  造物主——他們用來稱呼沙蟲的專有名詞。她想。

  她掂量著他這幾句話的意思,還有,他居然聲稱不能允許造物主進入這個盆地。她知道自己在海市蜃樓中看到了什麼:弗雷曼人正騎在一條巨型沙蟲的背上。她用了最強的控制力,才沒有流露出她對這一景象暗示的內容所感到的極度震驚。

  「我們必須回到大伙兒那兒去了。」斯第爾格說,「要不然,我的人也許會懷疑我在跟你調情呢。早就有人嫉妒我了,因為昨晚在托羅諾盆地跟你打鬥時,我的雙手嘗到了你的甜美。」

  「夠了!」傑西卡厲聲呵斥。

  「我無意冒犯。」斯第爾格的聲音很溫和,「我們這兒有規定,不允許對本族女子做出違背她們意願的事。而你嘛……」他聳聳肩:「……以你的身手,甚至根本不需要那條規定的保護。」

  「請你記住,我曾經是一位公爵的女人。」她說。這一次,她的聲音平靜多了。

  「悉聽尊便。」他說,「現在該封閉這個洞口了,這樣才能允許大家松一松蒸餾服。我的人今天需要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到明天,他們的家人可不會讓他們歇著。」

  說完,兩人陷入了沉默。

  傑西卡望著外面的陽光。她不止一次從斯第爾格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除了他的支持,他似乎還有什麼別的未言明的提議。他需要一個妻子嗎?她意識到自己還是有可能和他走到那一步的,這種方法可以消弭因爭奪部落權而導致的衝突——通過男人和女人的正當聯合。

  但那樣一來,保羅怎麼辦?誰知道這裡的父母怎麼對待自己的孩子?她那尚未出世的女兒又該怎麼辦,一個去世公爵的女兒?她儘量讓自己靜下心來,充分面對現實,仔細思考正在她肚子裡成長的這個孩子的意義,了解當初她允許自己懷孕的動機。她知道動機是什麼了——她屈從於這種本能。所有面對死亡的生物都受到這種意義深遠的本能驅使——通過繁衍後代來尋求永生的動力。物種的生殖本能勝利了。

  傑西卡瞟了一眼斯第爾格,發現他正看著自己,等待著。在這兒,一個女人與他那樣的男人結婚後生出的女兒——這個女兒的命運將會如何?她問自己,他是否會幹涉一名貝尼·傑瑟里特所必須遵從的原則?

  斯第爾格清了清嗓子,這個動作顯示,他理解她心裡所想的一部分問題:「對一個領袖來說,重要的是使他成為領袖的那些東西,也就是他的人民所需要的東西。如果你教我你的那種神奇的格鬥術,遲早有一天,我們中的一個將不得不向另一個挑戰。我倒寧願選擇其他的方法。」

  「還有其他選擇嗎?」她問。

  「塞亞迪娜。」他說,「我們的聖母年紀大了。」

  他們的聖母!

  沒等傑西卡追問,他又說:「我不應該主動提出當你的配偶。不是我個人沒有這個願望,你確實很漂亮,值得追求。但假如你成了我的一個女人,也許會使我部落里的一些年輕人產生誤會,以為我過於貪圖肉體的歡樂,不夠關心部落的需求。就連現在,他們都在豎起耳朵監聽我們的談話,睜著眼睛監視我們的舉止。」

  一個做事前先衡量輕重、考慮後果的男人。她想。

  「我部落的年輕人中,有些小伙子剛到血氣方剛的年紀。」他說,「必須讓他們安心度過這一時期,我絕對不可能給他們留下任何理由向我挑戰。因為我將不得不把他們變成殘廢,不得不殺死他們。對一個首領來說,只要可以體面地避免爭議,決鬥就不是什麼恰當的解決辦法。你知道,首領的素質是區分一群族人和一夥暴徒的要素之一。首領維持著個體的數量水平,如果個體太少,一群族人就會變成一夥暴徒。」

  這些話既是講給她聽,也是講給那些暗地裡偷聽他們談話的人聽。這些話十分深刻。她不由得重新評估起眼前這個人來。

  他很有才幹。她想,他是從哪兒學到這種內部平衡論的?

  「律法規定了我們挑選首領的形式,這樣的律法是公正的。」斯第爾格說,「但它並不表示,公正永遠是一個部族所需要的東西。我們現在真正需要的是時間,足以使我們壯大和繁榮的時間,把我們的人散布到更多土地上的時間。」

  他的祖先是什麼樣的人?她猜想著,這樣的血統到底源於何處?她說:「斯第爾格,我低估你了。」

  「我估計是這樣。」他說。

  「我們倆明顯都低估了對方。」她說。

  「我希望結束這種局面,」他說,「我希望與你建立起友誼……和信任。我希望我們能夠彼此敬重對方,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敬重,而不是一時的衝動。」

  「我理解。」她說,「你相信我嗎?」

  「我聽得出你的誠懇。」

  「在我們中間。」他說,「塞亞迪娜雖然不是正式的領導人,但地位特殊而尊貴。她們教育大眾,她們在這兒維繫著神的力量。」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現在,我應該打聽一下這位神秘的聖母。她想。傑西卡對斯第爾格說:「說起你們的聖母……我聽過傳言和預言中的一些片段。」

  「據說,一位貝尼·傑瑟里特和她的後代掌握著我們未來的鑰匙。」他說。

  「你們相信我就是那個貝尼·傑瑟里特?」

  她觀察著他的臉,心想:新生的蘆葦最容易枯死,開始的階段總是最危險的。

  「我們不知道。」他說。

  她點點頭,心想:斯第爾格是位值得尊敬的人。他希望能從我這裡看出某種徵兆,卻不想用取巧的辦法告訴我這個徵兆是什麼。

  傑西卡轉過頭去,凝視著下面盆地中金色、紫色的陰影,看著洞口滿是塵埃的空氣輕輕顫動。此刻,她如同貓科動物一般,似乎已經隱約預感到了什麼。她知道護使團的隱語,也知道如何利用傳說,利用人們的恐懼和希望,以實現自己的目的。然而,她感到弗雷曼人中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仿佛有人已經搶先置身於弗雷曼人中間,早已利用過了護使團的影響力。

  斯第爾格清了清喉嚨。

  她感到他的不耐煩,知道現在已經是白天了,人們正等著密封這個洞口。而她則應該大膽行動起來。她知道她需要什麼:某個達·阿爾-赫克曼,某個宗教翻譯學院裡教過的某種宗教語言,這些聖語會帶給她……

  「阿達布。」她輕聲說。

  無數記憶仿佛在她腦海里翻騰湧動。她識別出了這種感受,不由得心跳加速。這種識別信號從不見於貝尼·傑瑟里特的任何訓練,它只可能是阿達布,自發產生的強烈記憶。她完全放任自己,讓話語自然而然地從口中流出。

  「聖語有云,遠至塵埃落定之處……」她從長袍里伸出一隻手臂,只見斯第爾格睜大了眼睛,身後傳來很多衣袍窸窣作響的聲音。「我看見一個……手裡拿著儆戒書的弗雷曼人,」傑西卡吟詠道,「他向他所挑戰並征服了的太陽阿爾-拉特念誦經文,向最終審判日的法官薩度斯念誦經文。他念道:

  我的敵人像綠葉,

  在風暴中零落飄搖。

  難道你沒看見我們的主的偉跡?

  敵人設下陰謀暗害我們,

  他便把瘟疫送到他們中間。

  敵人就像被獵人驅散的鳥兒,

  他們的陰謀就像一粒粒毒丸,

  受到每一張嘴的拒斥。

  她全身一陣戰慄,她垂下手臂。

  身後洞內的陰影中響起眾多聲音,悄聲回應:「他們的惡業已被推翻。」

  「上帝的怒火湧上胸膛。」她一邊說著,一邊想:現在,總算走上正軌了。

  「上帝的怒火已經點燃。」眾人回應。

  她點點頭:「你們的敵人終將滅亡。」

  「比-拉,凱法。」他們回應道。

  一片寂靜中,斯第爾格向她躬身行禮。「塞亞迪娜,」他說,「如果夏胡魯允許的話,你就可以通過內部,成為聖母了。」

  通過內部。她想,這種說法真夠奇怪的。好在其餘部分與預言完全吻合。剛才所做的一切讓她產生了一種苦澀、自嘲之感。我們的護使團幾乎從不失手,即使在這片荒蕪的沙漠,也為我們準備好了庇護所。弗雷曼人的禮拜禱詞就是為我們製造藏身之處的工具。現在……我必須扮演上帝之友奧麗亞的角色……也就是流浪者口中的塞亞迪娜,這個人物已經和我們貝尼·傑瑟里特的語言一起深深印在他們口中。他們甚至跟我們一樣,把他們的女性主祭司稱為聖母。

  洞內的陰影里,保羅站在契妮身邊。他仍在回味她剛才給他吃的那種食物:鳥肉、穀物,混合著香料蜜,包在一片葉子裡。品嘗這種食物時,他意識到自己從未吃過這麼濃的香料精華。一瞬間,保羅有些害怕起來。他知道香料精華會對自己產生什麼作用——所謂的「香料之變」,這種變化會將他的頭腦推入預知意識當中。

  「比-拉,凱法。」契妮悄聲說。

  他望著她,發現她和其他弗雷曼人一樣,聆聽著母親的話,產生了深深的敬畏之心。只有那個叫詹米的人似乎沒受這個儀式的影響:他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在一旁冷眼旁觀。

  「Duy yakha hin mange,」契妮低聲吟道,「Duy punra hin mange。我有兩隻眼睛,我有兩隻腳。」

  她驚奇不已地凝視著保羅。

  保羅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想平息內心的狂亂不安。母親的話與香料精華的效力相輔相成,他只覺得母親的聲音在心中像燃燒的火焰般上下跳動。但與此同時,他仍能覺察到她話中的玩世不恭——他太了解她了!但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那一點點香料食品所激發的身體與意識的變化。

  可怕的使命!

  他感覺到了,那是一種無從逃避的種族意識。資料大量湧入,頭腦變得敏銳無比,意識冷靜精準。他滑倒在地,背靠岩石坐下,不加抵抗地敞開心靈。他的意識流入一層沒有時間概念的空間。在那裡,他可以看到時間的歷程,感知可能的路徑,感受未來之風……過去之風:一隻眼睛看過去,一隻眼睛看現在,一隻眼睛看將來——三者結合在一起,合成一個三重幻象,他由此看到了時間轉變成的空間。

  有危險,會讓他陷入滅頂之災的危險,他感覺到了。他必須緊緊抓住對現在的認知,感覺種種一閃即逝的經驗偏差,潮水般流過的諸多片刻,不斷把現在凝固成永恆的過去。

  抓住現在,他第一次感到時間的巨流在四處穩穩地流動著,潮水、海浪、巨濤和逆流不斷拍打著它,像波濤拍擊嶙峋崖壁,時間的流動因此變得複雜起來。他對自己的預知能力有了新的認識,懼意迅速湧上心頭,他明白了時間盲點的根源和判斷失誤的根源。

  他意識到,他的預知能力其實是一種綜合了各種已知信息的啟發、闡述式思維。它既精確,又存在誤差,而這種誤差會對未來產生深遠的影響。某種類似海森堡測不準原理的因素也會在其間產生作用:為了看到未來,他必須消耗能量,而消耗的能量又改變了他所看到的未來。

  他所看到的是存在於這個山洞之內的一個時間節點,諸種可能性在此劇烈碰撞。在這裡,哪怕最細微的一個動作——眼睛一眨,無心的一句話,錯放的一粒沙——都有可能撬動某個巨大的槓桿,影響已知的宇宙。這裡所輸出的結局充滿暴力,但這個結局又是如此富於變化,變量之多,只要他稍稍一動,事物發展的模式就會發生重大改變。

  這番景象使他恨不得讓自己凝固不動。但「不動」本身也是一種行動,同樣會產生後果。

  無數個後果,無數條發展方向,從這個山洞裡向外呈扇形展開。沿著絕大多數發展方向望去,他都看到了自己的屍體,鮮血從一道可怕的刀口中汩汩湧出。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