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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6:41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對許多人而言,皇室的家庭生活都是難以理解的,但我將儘量為您簡略地描述一下。我認為,我父親只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那就是哈西米爾·芬倫伯爵,一個天生的閹人,帝國最可怕的鬥士之一。伯爵身材短小精悍,相貌醜陋。一天,他給我父親帶來一個新買來的奴隸姬妾,而我則被母親派去暗中監視他們。因為我父親當年與貝尼·傑瑟里特簽訂了協約,他只可以從那些奴隸姬妾中選一個留在身邊,當然,絕對不允許她生下皇室繼承人。但私通時常發生,同樣令人無法忍受。作為自我保護的一種手段,我們大家都暗中監視著父親。如果父親看上了新人,我的母親就會面臨被暗殺的威脅。漸漸地,我們成了這方面的老手,我母親、我的姐妹們和我,都學會了如何逃脫各種各樣難以察覺的致命武器。雖然這麼說有些讓人難以啟齒,但我絕不相信我的父親對這些暗殺毫不知情。皇室家庭不同於其他家庭,雖然表面上光鮮,背地裡卻是暗流涌動。現在,新來了一個奴隸姬妾,長著和我父親一樣的滿頭紅髮,身材苗條,舉止優雅。她有著舞蹈家的素質,所受過的訓練明顯包括精神誘惑。當她在他面前赤身裸體,擺出各種姿勢時,我父親盯了她很長時間,最後說:「太美了,我們可以把她視為一件禮物留下來。」您不知道,在皇室中,這種只限一名姬妾的規定曾經引起過多少恐慌。對我們來說,新姬妾的精明和自控能力是最致命的威脅。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我父親的家事》

  下午較晚的時候,保羅站在蒸餾帳篷外。扎帳篷的裂谷籠罩在陰影之中。他的目光越過空曠的沙漠,凝視著遠處的懸崖,不知是否該喚醒帳篷里熟睡的母親。

  他們的棲身處的外面便是層層疊疊的沙丘,背向落日斜暉的部分形成一團團漆黑的陰影,像黑夜的碎片。

  周圍一片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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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意識在這片平坦的沙漠上搜尋著稍有些高度的東西,但在令人發昏的熱氣和地平線之間,任何具有說得過去的高度的東西都找不到——沒有盛開的鮮花,也沒有其他輕輕搖曳之物證明有微風吹過……銀藍色的天空下,只有連綿的沙丘和遠處的懸崖。

  如果沙漠那邊並不存在什麼廢棄的試驗站,該如何是好?他暗暗地問自己,如果那兒也沒有弗雷曼人,我們看到的植物只不過是偶然生長在那裡的,又該怎麼辦?

  帳篷里,傑西卡醒了,翻過身來仰躺著,從帳篷透明的窗口斜望出去,偷偷看著保羅。他背朝她站著,站姿讓她想起了他的父親。她感到心中的悲痛又如泉水般湧起,於是趕忙把視線移開。

  沒過一會兒,她調整好蒸餾服,喝了些帳篷儲水袋中的水,使自己重新振作起來。她鑽出帳篷來到外面,伸了個懶腰,驅走身體裡殘留的睡意。

  保羅沒轉身:「我發現自己很喜歡這裡的寧靜。」

  人的大腦多麼善於調整自己以適應環境啊!她想著。同時她想起了貝尼·傑瑟里特的一條公理:「壓力之下,大腦可以趨向任何一個方向發展——積極或消極,主動或被動。可以將大腦的活動視為一幅頻譜圖:在消極的一端,它的極點是無意識;而在積極的一端,它的極點則是超意識。壓力之下,大腦的發展傾向很大程度上受到平時訓練的影響。」

  「在這裡生活,同樣可以過得很好。」保羅說。

  她嘗試著用他的眼光來了解沙漠,試著將這顆星球上一切嚴苛的生存法則視為天經地義,揣測著保羅看到的種種未來。一個人完全可以獨自一人在這外面過活。她想,用不著擔心有人會在背後謀害你,也用不著害怕會被人追殺。

  她走到保羅身邊,舉起雙筒望遠鏡,調好油透鏡的焦距,觀察著對面的懸崖。溝壑里長著巨人柱和其他刺狀植物……陰影中還有一片低矮的黃綠色野草。

  「我去收起帳篷。」保羅說。

  傑西卡點點頭。她走到裂谷出口,從那兒可以俯瞰沙漠。她把望遠鏡轉向左邊,看見一塊白花花的鹽鹼窪地,邊緣處混合著骯髒的深色——一片白色土地,在這個白色意味著死亡的地方。但這塊窪地卻另有含意——水。過去某個時期,曾經有水流過那片閃著白光的地方。她放下望遠鏡,整理著斗篷,聽著保羅走動時的動靜。

  太陽越沉越低,陰影漸漸伸到那片鹽鹼窪地。日落處的地平線上,五彩霞光四射。霞光流動,但黑暗已經開始試探這片黃沙。煤黑色的陰影瀰漫開來,厚重的夜色塗抹在整片沙漠上。

  星星!

  傑西卡抬頭望著它們,感到保羅走過來,站在她身旁。沙漠中的夜色越聚越濃,仿佛將星星向上空抬升。白晝的勢力逐漸消退,一陣短暫的和風拂過她的臉頰。

  「一號月亮很快就會升起來。」保羅說,「背包收拾好了,沙槌也埋好了。」

  我們可能永遠葬身於這個地獄般的地方。她想,永遠無人知曉。

  夜風揚起沙塵,擦過她的臉頰,帶來陣陣肉桂的氣息。黑暗中香氣逼人。

  「聞聞。」保羅說。

  「透過過濾器都能聞到這股味道,」她說,「本地的財富。但我們能用它買到水嗎?」她指著盆地對面:「那裡看不出人工照明的跡象。」

  「如果有弗雷曼人,他們的穴地可能就隱藏在那些岩石後面。」他說。

  在他們右側,一輪銀環升出地平線:一號月亮。它猛然躍入視線之內,清晰極了,甚至能看見月表有一個手形的陰影圖案平躺著。傑西卡打量著銀色月光籠罩下的沙漠。

  「我把沙槌插在裂谷最深處。」保羅說,「點燃它的延遲引信後,它會在大約三十分鐘以後開始敲擊。」

  「三十分鐘?」

  「之後,它便會開始召喚……沙蟲。」

  「哦。我準備好了,可以出發了。」

  保羅從傑西卡身邊走開,她聽到他向上走,回裂谷那邊去了。

  黑夜像一個隧洞。她想,通往明天的隧洞……如果我們還有明天的話。她搖搖頭,又想:我為什麼要如此沮喪呢?我受過訓練,完全可以應付得更好些!

  保羅背著包回來了,領路走下山崖,來到第一座沙丘前。他停下來,聽了聽,母親跟在後面走了過來。保羅聽見母親輕輕的腳步聲,還有沙粒滑落的聲音——這是沙漠表示自己安全程度的密碼。

  「我們絕對不能發出有節奏的聲響,所以步伐一定要夠散亂才行。」保羅說著,回憶起在沙上走路的情形……既有預知的記憶,又有真實的記憶。

  「看我怎麼走。」他說,「這是弗雷曼人在沙漠上行走的方式。」

  他走到沙丘的迎風坡上,沿著曲面,拖著腳在沙上滑行起來。

  傑西卡仔細看著他走了十步,然後模仿他的步子,跟著往前走。她看出其中的奧妙了:他們的腳步聲必須聽上去好像沙子自然移動的聲音……像風吹沙走一樣。但她的肌肉卻對這種不自然的碎步表示抗議,怎麼也無法協調一致:走一步……拖一步……拖一步……走一步……走一步……停……拖一步……走一步……

  時間一分一秒地溜走了,前方的岩壁似乎還是那麼遠,後面的懸崖依然高高聳立著。

  「咚!咚!咚!咚!」

  後面傳來擊鼓聲。

  「沙槌。」保羅輕聲道。

  沙槌的敲擊繼續著,他們發現,大步往前走時,很難不受沙槌節奏的影響。

  「咚……咚……咚……咚……」

  兩人走進月光照耀下的開闊地,空洞的敲擊聲穿透了整個開闊地。他們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翻越凸起的沙丘:走一步……拖一步……停……走一步……橫穿過沙礫區,豆大的沙礫紛紛從他們腳底滑落:拖一步……停……走一步……

  行進途中,他們的耳朵一直在搜索著那種特別的噝噝聲。

  那聲音終於出現了。開始很輕,被他們拖曳的腳步聲掩蓋了。但它變得越來越響……從西方遠遠地傳過來。

  「咚……咚……咚……咚……」沙槌繼續敲擊。

  身後傳來的噝噝聲穿透夜色,越來越近。他們邊走邊回頭,看到了飛速前行的沙蟲拱起的一座小山。

  「繼續走。」保羅小聲說,「別回頭看。」

  從他們離開的那塊岩石的陰影里,爆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嘎嘎作響,響聲連成一片。

  「繼續走。」保羅重複著。

  他們已經到了中間點,雖然沒有標記,但保羅看得出來,這裡正位於兩座懸崖之間——前面一座,後面一座——看樣子,兩邊距離一樣遠。

  在他們身後的夜色中,充斥著抽打聲和狂亂撕咬岩石的巨響。

  他們繼續往前走啊走啊……肌肉感到一陣陣有節奏的跳疼,似乎會永遠這麼疼下去。但保羅看到,前面的懸崖顯得越來越高了,正召喚著他們。

  傑西卡腳不停步,腦海中卻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現在全靠意志力才得以繼續前進。她口裡幹得發疼,很想停下來喝口蒸餾服儲水袋裡的水,但後面傳來的聲音驅走了她所有的念頭,現在她只想快點兒到達那邊的懸崖。

  「咚……咚……」

  遠方,身後的懸崖上重新爆發出一陣沙蟲憤怒的撞擊聲,淹沒了沙槌敲擊的節奏。

  然後是一片寂靜!

  「再快點兒。」保羅小聲說。

  傑西卡點點頭,雖然知道他看不見這個動作,但她需要用點頭的動作提醒自己,必須要求早已因這種非自然的步伐而達到極限的肌肉做出更大努力……

  象徵安全的岩壁坐落在前方,直插星空,保羅看見懸崖腳下伸展出一片平坦的沙地。他踏上沙地,疲憊至極的身體不由得一個踉蹌,他自然而然地伸出一隻腳,想站穩身體。

  腳步聲引起了共鳴,咚咚聲震撼著他們周圍的沙地。保羅立刻向旁邊斜走兩步。

  「轟!轟!」

  「這是鼓沙區!」傑西卡低聲說。

  保羅恢復了鎮定,迅速掃了一眼四周的沙漠,懸崖離他們也許只有兩百米遠。

  身後傳來一陣噝噝聲——像風聲,又像漲潮的聲音,儘管這裡並沒有水。

  「跑!」傑西卡尖叫道,「保羅,跑!」

  他們跑了起來。

  腳下響起一連串敲擊沙地的鼓聲。然後,他們跑出了鼓沙區,來到礫石地上。原先彆扭而散亂的步伐使肌肉倍感酸痛,跑了一陣子之後,疼痛的肌肉反而鬆弛下來,以平時習慣的動作和節奏飛快地奔跑著。但沙子和礫石拖慢了他們的腳步。沙蟲的噝噝聲越來越近,像風暴一樣,怒吼著朝他們撲來。

  傑西卡一個踉蹌,跪了下去,她腦子裡只有疲勞、沙蟲聲和恐懼。

  保羅一把拉起她。

  兩人手牽手,繼續向前跑。

  一根細細的杆子插在他們前方的沙里,他們從它旁邊跑過,又看到另一根杆子。

  跑過杆子之前,傑西卡甚至沒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又一根杆子——從岩縫中戳出來,豎在風蝕的岩石面上。

  又是一根。

  岩石!

  她感到了腳下岩石的堅硬,是那種毫不下陷的表面對腳底的反震。更加堅實的腳步給了她新的力量。

  一條深深的岩縫,由上至下垂直划過他們面前的懸崖,在岩壁上留下一條陰影。他們撲過去,擠進窄小的洞裡。

  身後,沙蟲穿行的聲音停下了。

  傑西卡和保羅扭過頭,窺探著外面的沙漠。

  大約五十米開外,沙丘開始隆起的地方,一片岩灘的灘頭,一條銀灰色的弧形裂口從沙漠裡升起,沙石和灰塵瀑布般紛紛滾落在四周。它升得更高了,變成一張巨大的嘴,四處尋找著食物——這是一個又黑又圓的大洞,邊緣部分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保羅和傑西卡蜷縮在窄小的岩縫裡,眼睜睜地看著大口朝他們蛇行而來。濃郁的肉桂氣息撲進他們的鼻腔,前面是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森森白牙。

  大口一前一後伸縮著。

  保羅屏住呼吸。

  傑西卡蹲在地上,直直地盯著。

  唯有貝尼·傑瑟里特訓練出來的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才使她得以壓制那種最原始的恐懼心理,從腦海中排斥深深鐫刻在種族記憶中的恐懼。

  保羅卻生出一種興奮。剛才的一瞬間,他突破了時間的屏障,進入更加深不可測、無法預知的未來。他那有預知力的靈眼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感到前方的黑暗,仿佛他以前跨出的某一步使他墜入一眼深井……或是跌入巨浪波谷。他的視線被遮住了,怎麼也看不到未來。未來的地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暗不可見的未來並沒有嚇倒他,反而大大強化了他的其他感官。他發現,自己正記錄著那個怪物的每個特徵參數。它從沙里升起,四處尋找著他,那張大嘴的直徑約有八十米……周邊長滿亮晶晶的白牙,閃著森森白光。牙齒呈弧形,正是晶牙匕的形狀……呼吸的洪流噴出肉桂香,夾雜著淡淡的乙醛味……酸類物質的氣味……

  沙蟲遮擋了上空的月光,掃蕩他們頭頂的岩石。碎石和細沙瀑布般瀉進他們狹窄的藏身之所。

  保羅把母親往裡擠了擠。

  肉桂香!

  這股味道如潮水般從他臉上涌過。

  沙蟲與香料到底有什麼關係?他暗自問道。他想起列特-凱恩斯曾不經意間說漏了嘴——沙蟲和香料之間存在某種關聯。

  「噗隆隆!」

  好像右邊極遠處響起一聲焦雷。

  又是一聲:「噗隆隆!」

  沙蟲退回沙地,在那兒躺了一會兒,亮晶晶的牙齒反射著月光。

  「咚!咚!咚!咚!」

  另一根沙槌!保羅想。

  聲音還是從右邊傳來的。

  一陣顫抖掠過沙蟲全身,它更遠地退進沙地,只有身體的半個截面還露在地面上,形狀像半口大鐘,又像蜿蜒於沙丘之上的一條隧道。

  沙咔嚓咔嚓響個不停。

  那怪物繼續往下沉,後退著,翻滾著,變成一個隆起的小丘。然後,它穿過大沙丘之間的鞍部,歪歪扭扭地爬走了。

  保羅走出岩縫,看著那道沙浪滾過荒漠,向新的沙槌方向竄去。

  傑西卡跟著走了出來,凝神細聽:「咚……咚……咚……咚……咚……」

  過了一會兒,沙槌聲停止了。

  保羅摸到蒸餾服上的管子,啜了一口回收水。

  傑西卡想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動作上,但由於疲勞和餘悸,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它真的走了?」她小聲問道。

  「有人在召喚它。」保羅說,「弗雷曼人。」

  她感到自己漸漸恢復過來:「它可真大啊!」

  「沒有吞掉我們撲翼機的那條大。」

  「你能肯定是弗雷曼人嗎?」

  「他們用了沙槌。」

  「他們為什麼要幫助我們?」

  「也許他們並不是在幫我們,也許他們碰巧在召喚沙蟲。」

  「為什麼?」

  一個答案懸在他意識的邊緣,就是不肯出來。他腦海中有一個幻象,與沙漠救生包里嵌有倒鉤的棍子有關——造物主矛鉤。

  「他們為什麼要召喚沙蟲?」傑西卡問。

  一絲恐懼觸動了他的心,他強迫自己從母親身邊走開,抬頭看著懸崖。「我們最好在天亮前找到上山的路。」他指指前方說,「我們剛剛不是路過一些杆子嗎?那邊還有更多。」

  她沿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一些杆子——飽經風蝕的標誌杆,在凸岩上標示出一條陰影似的小道,一路蜿蜒到他們上方高懸的岩縫裡。

  「它們標出了上崖的路。」保羅說。他把包背在肩上,走到凸岩腳下,開始向上攀登。

  傑西卡等了一會兒,休息了一下,等體力恢復,這才跟上去。

  他們沿著杆子指引的路線往上爬,凸岩漸漸變窄,最後成了一道黑黝黝的岩縫旁的石壁。

  保羅側著頭,窺視這個陰暗的地方,腳下狹窄的凸岩立腳不穩,一不小心就會失足滑下去,他的動作十分緩慢,小心翼翼。從外面望進去,岩縫裡一片漆黑。狹縫向上伸去,上方開口處能看見璀璨的星空。他用耳朵搜索著,卻只能聽見早已料到的聲響:涓涓細沙流動的聲音,昆蟲的唧唧聲,小動物跑動的啪嗒聲。他伸出一隻腳,在岩縫的黑暗中探尋了一番,發現腳下的岩石表面鋪了一層沙礫。慢慢地,他一點兒一點兒繞過岩角,示意母親跟上。他緊緊抓住她的衣襟,幫她繞過岩角。

  他們向上望去,看著仿佛鑲嵌在兩塊岩壁之間的星光。保羅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身旁母親的動作,像一團灰影。「要是能冒險點一盞燈就好了!」他悄聲說。

  「除了眼睛,我們還有別的感官。」她說。

  保羅向前探了一步,把重量移到一隻腳上,另一隻腳摸索著,結果碰到一個障礙物。他提起腳,發現是一個台階,於是踩了上去。他向後伸出手,摸到母親的手臂,拉著她的長袍,要她跟上。

  又是一個台階。

  「我想,它一直通到崖頂。」他小聲說。

  台階又低又平,傑西卡想,毫無疑問是人工鑿成的。

  她跟著步步前行的保羅的影子,試探著沿台階往上走。岩壁之間的空隙越來越窄,最後幾乎擦上她的肩頭。台階盡頭是一個狹長的隘道口。隘道長約二十米,通往一個月光照耀下的低洼盆地。

  保羅走出隘道,來到盆地邊緣,輕聲說道:「多美的地方!」

  傑西卡站在他後面一步遠的地方,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僅能無言地表示贊同,沉默地凝視著盆地。

  儘管身體虛弱,儘管鼻塞和循環導管讓人很不舒服,儘管驚魂未定,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渴望休息,但盆地的美景仍然充實了傑西卡所有的感官感受,使她忍不住駐足欣賞它的美。

  「像仙境一樣。」保羅輕聲說。

  傑西卡點點頭。

  散布在她面前的是沙漠生物——灌木叢、仙人掌、一簇簇草葉——全都在月光下顫動著。她左邊的環形岩壁黑黢黢的,月光如霜,照在右邊的岩壁上。

  「肯定是弗雷曼人的營地。」保羅說。

  「能讓這麼多植物活下來,這兒一定有人照料。」她贊同地說,擰開吸水管的蓋子,吸了口水。溫暖、微帶辛辣的水沿著喉嚨滑了下去。她發現,這口水大大恢復了她的體力。她重新蓋上蓋子,蓋子擦著細沙,發出嚓嚓的響聲。

  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引起了保羅的注意。就在右下方的盆地底部。他往下看,穿過煙霧似的灌木和雜草,發現一片灑滿月光的楔形沙地上有些砰砰亂跳的小動物。

  「老鼠!」他低聲說。

  砰砰砰!它們在陰影中鑽進跳出。

  不知什麼東西掠過他們眼前,無聲地墜入老鼠群中。隨後便是一聲細細的尖叫,一隻幽靈般的灰鳥撲棱著翅膀飛起來,爪子上抓著一個小小的黑點,掠過盆地飛走了。

  我們需要這個提示。傑西卡想。

  保羅仍舊盯著盆地對面。他吸了口氣,感受著鼠尾草散發出的草香,這微微刺鼻的氣味在夜空中飄動。那隻獵食的鳥(這片沙漠就是這樣,危機四伏)更襯出這片盆地的靜謐。如此沉寂,幾乎可以聽到淡藍色的月光掃過仙人掌和灌木叢。月光在低聲吟唱,以音樂的本質而論,這比他聽過的任何歌聲都更加和諧。

  「我們最好找個地方把帳篷搭起來。」他說,「明天我們可以試試看去找弗雷曼人,他們……」

  「找到弗雷曼人以後,大多數闖入這裡的人都後悔了!」這個聲音低沉有力,充滿陽剛之氣,打斷了他的話,也打破了沉寂。聲音來自他們右上方。

  「請不要跑,闖入者。」保羅正準備退回隘道,那聲音又說,「跑只會浪費你們體內的水。」

  他們想要我們身體裡的水!傑西卡想。她調動起全身肌肉,壓倒疲乏,蓄積了最大的力量準備反擊,但從外表上卻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她準確地判定出了聲源,心想:這麼隱秘!我剛才竟然沒聽到他的動靜。可她隨即便意識到,那個聲音的主人只允許自己發出最細微的響動,相當於沙漠中大自然的聲音。

  他們左邊盆地邊緣又傳來另一個聲音:「快下手,斯第爾格。取他們的水,我們好繼續上路。沒多久就要天亮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保羅對緊急事件的反應不及他母親快,剛才他身體發僵,企圖後退,突發的恐慌使他的能力大打折扣。為此,他悔恨不已。這時,他強迫自己遵照母親平日的教誨:放鬆,不僅僅是表面上的放鬆,而是全身心鬆弛,使肌肉完全受控於己,隨時準備朝任何方向突擊。

  他一動不動,覺察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也明白它的來源。這一回,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他看不到未來……他們被夾在瘋狂的弗雷曼人中間,而對方唯一感興趣的,只是這兩個沒有屏蔽場護體的人肉體中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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