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2024-10-02 01:26:38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我們來自卡拉丹。以我們的生命形式而言,那裡就是天堂。在卡拉丹,無論是現實生活中的天堂,還是精神世界中的天堂,都沒有必要花心思去營造——我們能夠看到,天堂就在我們身邊。然而,過上天堂般的生活,通常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我們所付出的代價,與其他生活在幸福中的人完全相同——我們變得柔弱,喪失了強悍之氣。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談話錄》
「這麼說,你就是那個了不起的哥尼·哈萊克。」那人說。
哈萊克站在圓形的洞穴辦公室里,看著坐在對面金屬辦公桌後面的走私販子。那人穿著弗雷曼人的長袍,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這表明他常吃異星的食物。辦公室的陳設完全仿製太空護航艦的艦橋——有通信設備,有顯示屏幕,沿著呈三十度弧面的牆壁擺放,還有遙控的武器和射擊聯控裝置。辦公桌同時充當投影系統,影像投射在沒有東西遮擋的餘下一段弧形牆面上
「我是斯泰本·圖克,埃斯馬·圖克的兒子。」走私販子說。
「那麼,你就是那個讓我欠下一份人情的人了,謝謝你提供給我們的幫助。」哈萊克說。
「啊哈……感謝。」走私販子說,「坐。」
一把椅子從屏幕旁邊的牆裡伸出來,是飛船上用的凹背摺椅。哈萊克嘆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下,感到十分疲倦。從走私販子身旁一個黑色的屏幕上,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鏡像。他盯著自己那張坑坑窪窪的臉,陰晦的臉上寫滿了疲倦,下頜的墨藤鞭痕憤怒地扭成一團。
哈萊克把目光從自己的影子上轉開,盯著圖克。他在這位走私者身上看到了家族的遺傳特徵: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笨重身軀,突出的濃眉,岩石般平板的臉頰和鼻子。
「你的人告訴我,你父親死了,是被哈克南人殺死的。」哈萊克說。
「如果不是哈克南人殺的,就是你們中的叛徒殺的。」圖克說。
憤怒戰勝了哈萊克的部分疲倦,他直起身體:「你知道那個叛徒的名字嗎?」
「我們還不能確定。」
「杜菲·哈瓦特懷疑是傑西卡夫人。」
「啊……那個貝尼·傑瑟里特女巫……也許吧。但哈瓦特現在是哈克南人的俘虜。」
「我聽說了。」哈萊克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以為,我們還要討論另一樁交易——如何殺死更多哈克南人的交易。」
「我們不會做任何有可能引起別人注意的事。」圖克說。
哈萊克的身體一僵:「可是——」
「至於你和你那些被我們救出來的人,歡迎你們到我們中間避難。」圖克說,「你說到感謝,很好,那就替我們幹活,還清你們欠下的人情。我們總是需要能幹的人的。儘管如此,只要你做出一件公開對抗哈克南的事,我們就會除掉你。」
「他們殺了你的父親,夥計!」
「也許吧。如果真是這樣,我要告訴你,對那些不假思索就行動的人,我父親的回答是:『石頭鈍,沙子悶,但傻瓜的怒火比石頭更鈍,比沙子更悶。』」
「這麼說,你的意思是不採取任何行動了?」哈萊克譏諷道。
「我沒這麼說。我只是說,我要保護我們與宇航公會的協議,而宇航公會要求我們謹慎行動。要毀掉敵人有的是其他辦法。」
「啊……啊!」
「這個『啊』倒是說對了。如果你想找到那個女巫,那就找吧。但我要提醒你,你也許太遲了……還有,我們懷疑她究竟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哈瓦特很少犯錯誤。」
「可他居然允許自己落入哈克南人之手。」
「你認為他才是那個叛徒?」
圖克聳聳肩:「只是個理論上的推測。我們認為那個女巫死了。至少,哈克南人相信她死了。」
「你似乎知道很多有關哈克南人的事嘛。」
「線索和暗示……流言和直覺。」
「我們有七十四個人。」哈萊克說,「既然你希望我們加入你們,那麼,你一定認定我們的公爵已經死了。」
「有人已經見過他的屍體了。」
「那個男孩——保羅少爺也……」哈萊克想咽口唾沫,卻覺得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一般。
「根據我們得到的最新消息,他與他母親一起,在一次沙漠風暴中失蹤了。看樣子,就連屍骨也永遠別指望找到了。」
「這麼說,那個女巫也死了……全都死了。」
圖克點點頭:「還有,那個野獸拉班,據說將再次登上沙丘星的權力寶座。」
「蘭吉維爾的拉班伯爵?」
「是的。」
怒火湧上哈萊克心頭,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壓下胸中的憤怒。他喘著氣,粗聲說道:「我自己有一筆帳要跟拉班算,他欠我一家人的命……」他摸著下頜的傷疤:「……還有這個……」
「時機未到,不該過早冒險。」圖克皺著眉頭,望著哈萊克下頜顫抖的肌肉,充血的眼中有一閃即逝的凶光。
「我知道……我知道……」哈萊克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和你的人可以先跟我們干,然後尋找適當的時機離開厄拉科斯。有許多地方——」
「我解除我對部下的一切約束,他們可以自行選擇。但既然拉班在這兒——我留下。」
「以你現在的心態,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讓你留下。」
哈萊克怒視著走私販子:「你懷疑我的話?」
「不,不……」
「你從哈克南人手裡把我救出來,我之所以效忠雷托公爵,也是這個原因。我要留在厄拉科斯……跟著你干……或者,跟弗雷曼人干。」
「只要心裡有想法,無論說不說出來,這種想法都在那兒,實實在在,都會影響到日後的行動。」圖克說,「你或許會發現,在弗雷曼人中間過日子,生與死的界限只有一線之隔,快得很。」
哈萊克的眼睛閉了一會兒,他感到疲倦襲上心頭。「能夠領導我們穿過沙漠和陷阱的領袖在哪兒啊?」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慢慢來,報仇雪恨的一天總會來的。」圖克說,「速度只是魔鬼的騙術。讓你的悲哀冷卻下來……我們自有良方轉移注意力。有三樣東西可醫治心病——水、綠草和漂亮的女人。」
哈萊克睜開眼睛:「我寧願要拉班·哈克南的血從我腳下流過。」他盯著圖克說:「你真認為會有那麼一天?」
「哥尼·哈萊克,你的明天會是什麼樣子,我無能為力。我只能幫你活過今天。」
「那麼,我接受你的幫助。我會一直待在這兒,直到你告訴我報仇雪恨的日子到了,可以為你父親和其他所有……」
「聽我說,鬥士。」圖克說著,向前傾靠在辦公桌上。走私販子的肩膀繃緊了,目光堅定,一張臉突然像一塊飽經風霜的岩石:「我父親的水——我會親自跟哈克南人討回來,用我自己的刀。」
哈萊克盯著圖克,在那一瞬間,這個走私販子讓他想起了雷托公爵:同樣是一位領袖人物,英勇無畏,對自己的地位和未來要走的路充滿自信。他就像公爵……抵達厄拉科斯之前的公爵。
「你願意接受我的劍嗎?」哈萊克問。
圖克坐回到座位上,全身鬆弛下來,默默地打量著哈萊克。
「你覺得我是個鬥士嗎?」哈萊克追問道。
「公爵的左膀右臂中,你是唯一一個逃出來的。」圖克說,「你的敵人占據壓倒性優勢,可你卻能與他們周旋……你擊敗敵人的方法,也正是我們擊敗厄拉科斯的方法。」
「嗯?」
「我們是憑著忍耐才在這裡活下來的,哥尼·哈萊克。」圖克說,「厄拉科斯才是我們的敵人。」
「一個時期一個敵人,你是這個意思吧?」
「正是如此。」
「這也是弗雷曼人應付環境的方法?」
「也許吧。」
「你說過,也許我會發現,與弗雷曼人在一起,日子會過得很辛苦。是因為他們住在沙漠裡,住在開闊地帶嗎?」
「誰知道弗雷曼人住在哪兒?對我們來說,中央高原是無人區。但我更希望談談……」
「有人曾經告訴我,宇航公會很少安排運送香料的運輸船飛越沙漠上空。」哈萊克說,「但有流言說,如果你知道該往哪兒看的話,就能看到沙漠裡到處有星星點點的綠地。」
「流言!」圖克冷笑一聲,「你想在我們和弗雷曼人之間做出選擇嗎?我們有一整套安全措施,在岩石上鑿出了我們自己的穴地,還有可以藏身的盆地。我們過著文明人的生活,而弗雷曼人則是一幫衣衫襤褸的烏合之眾,我們只利用他們尋找香料。」
「但他們可以殺死哈克南人。」
「你想知道結果嗎?即使到現在,他們仍然像動物一樣被人四處追殺。哈克南人用雷射槍獵殺他們,因為他們沒有屏蔽場。他們正在大批大批地被消滅。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們殺死了哈克南人。」
「他們殺死的真是哈克南人嗎?」哈萊克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沒聽說過,可能有薩多卡與哈克南人在一起?」
「流言罷了。」
「但是,搞大屠殺——那不像是哈克南人的作風。對他們來說,屠殺是一種浪費。」
「我只相信我親眼所見的事實。」圖克說,「你自己決定吧,鬥士。是跟我,還是跟弗雷曼人?我們倆有共同的仇敵,我答應為你提供避難所,也答應會給你機會,讓你有朝一日能痛飲仇人的鮮血。這一點我可以肯定。而弗雷曼人能給你的只是被人追殺的生活。」
哈萊克遲疑了。他感受到了圖克話里的明智和同情。可不知為什麼,他仍舊放心不下。
「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圖克說,「是誰的決策使你的部隊在戰鬥中安然渡過難關?是你的決策。決定吧。」
「就這樣吧。」哈萊克說,「公爵和他兒子都死了?」
「哈克南人相信這一點。對於這種事,我傾向於相信哈克南人。」圖克嘴邊露出一絲冷笑,「但這是我唯一相信他們的地方。」
「那麼,就這樣吧。」哈萊克又重複了一遍。他伸出右手,做出一種傳統的姿勢——手心向上,大拇指平平地彎在手心裡:「我向你奉上我的劍。」
「接受。」
「你希望我去說服我的那些人嗎?」
「你打算讓他們自行決定?」
「他們跟了我這麼久,一直跟到這裡,但大多數人都是在卡拉丹出生的,厄拉科斯不是他們原來想像的那樣。在這裡,他們失去了一切,只保住一條性命。我希望能由他們自行決定,就現在。」
「現在不是遲疑的時候。」圖克說,「他們畢竟追隨你到了這裡。」
「你需要他們,是這樣嗎?」
「我們永遠用得上有經驗的戰士……現在這種情況下,更是如此。」
「你已經接受了我的效忠。那麼,你希望我去說服他們嗎?」
「我認為他們還是會跟你走的,哥尼·哈萊克。」
「希望如此。」
「是啊。」
「那麼,在這件事上,我可以自己決定了?」
「你自己決定吧。」
哈萊克從座椅中撐起身體,感到即使這麼一點兒小動作,也需要耗費他不少僅存的精力。「眼下,我要保證他們有地方住,還要有吃有喝。」他說。
「與我的軍需官商量吧。」圖克說,「他的名字叫德里斯。告訴他,是我說的,希望儘可能地熱情款待你們。等一會兒我會親自來看你們。現在我先要處理一批等著裝船的香料。」
「財源廣進!」哈萊克說。
「財源廣進!」圖克說,「亂世正是我們做生意的大好時機。」
哈萊克點點頭。他只聽一陣微弱的窸窣聲,感到了空氣流動,一道氣密艙門在他身邊打開了。哈萊克轉過身,彎腰走出門去,離開了辦公室。
他發覺自己正站在一間會議廳里。他的人都在這兒,是圖克的助手帶他們進來的。這是一個長長的、相當狹窄的空間,在天然岩石中開鑿而成。大廳表面十分光滑,說明開鑿時使用過切割機。天花板一路向遠方延伸,高度足以延續岩石拱頂的天然支撐力,不用藉助人工器材就能撐住上面的岩石,同時還兼顧了甬道里的對流風,可以保證空氣新鮮。大廳兩邊,武器架和武器櫃沿牆排列成行。
看到自己的部下時,哈萊克不禁有些感動。他自豪地注意到,能站起來的人都站著,一點兒也不因疲倦和戰敗而有所懈怠。走私販子派來的醫生在他們中間走動著,醫治傷員。懸浮擔架集中放在左邊一個地方,每個傷員身邊都有一個厄崔迪人看護著。
厄崔迪人就是這樣訓練的——「我們關心自己人!」——每個人都把這句話牢牢記在心中,團隊也因此緊密地團結在一起。
他的一名副官向前邁了一步,從箱子裡拿出了哈萊克的巴厘琴。那人向他敬了個禮:「長官,這裡的醫生說,馬泰已經沒希望了。他們這兒只有戰地急救藥物,沒有骨骼庫和器官庫,所以做不了移植手術。按照他們的說法,馬泰堅持不了多久了。他對您有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那位軍官把巴厘琴往前一遞。「馬泰想聽一首歌,好走得輕鬆些,長官。他說,您知道是哪首歌……他以前就常常要您唱那首歌。」那軍官哽咽著說,「就是那首《我的女人》。您……」
「我知道。」哈萊克接過巴厘琴,從指板下輕輕挑出撥片,在巴厘琴上輕輕彈了幾下,發覺有人已經把音調好了。他的眼睛一陣酸楚,但他努力驅散悲傷之情,慢步向前,隨手彈出幾個和弦,盡力露出輕鬆的笑容。
他的幾個部下和走私販子的醫生彎腰伏在一具擔架上。哈萊克走近時,有人伴著久已熟悉的旋律輕聲唱了起來:
我的女人站在窗前,
玲瓏的曲線映在四四方方的玻璃上,
她舉起胳膊……彎了彎……抱在胸前。
落日的餘暉為她披上了艷紅的外衣和金黃的輕紗。
到我身邊來吧……
到我身邊來,
我的愛人啊,伸出你溫柔的臂膀。為了我……
為了我,
我的愛人啊,伸出你溫柔的臂膀。
唱歌的人停下了,伸出一隻扎著繃帶的手,為躺在擔架上的人合上眼瞼。
哈萊克撥出最後一個溫柔的和弦,心想:現在我們只剩下七十三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