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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6:35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才十五歲,他就學會了沉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保羅竭力控制住撲翼機,越來越意識到他們正在試圖釐清混沌的風暴力。他那高於門泰特的超能力計算著各種最不起眼的因素,感受著沙塵的鋒面、沙浪、紊亂的氣流和偶爾出現的旋渦。

  面板上的各種螢光指針發出綠瑩瑩的光,機艙內顯得危機四伏。艙外黃褐色的沙塵看上去全都一樣,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但他內在的感知能力卻開始看透沙幕。

  我必須找到一股適當的渦流。他想。

  一段時間以來,他感到風暴在減弱,但狂風仍吹得他們搖擺不定,他等待著沙暴中出現另一股渦流。

  旋渦來了,像一股突如其來的巨浪,把撲翼機震得嘎嘎作響。保羅大膽地讓飛船猛地向左傾斜。

  傑西卡在高度計上看到了撲翼機這個不要命的動作。

  「保羅!」她尖叫道。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旋渦轉著他們,擰著他們,顛著他們,把飛船向上拋起,仿佛它是噴泉水柱中的一小塊木片。然後,旋渦又把他們噴了出去。在二號月亮的月光下,他們就像一縷舞動的沙塵之中的一粒長了翅膀的微塵。

  保羅往下望去,看到了那根滿是沙塵的熱風柱,正是它剛剛把他們吐了出來。只見沙暴逐漸減弱,慢慢消失,像一條流入沙漠的乾枯河流。從他們所在的上升氣流望下去,風柱映著月光,變成了灰色,變得越來越小。

  「我們出來了。」傑西卡悄聲道。

  保羅掉轉機頭,避開沙塵,讓機翼有節奏地拍打著。他掃視著夜空。

  「我們出來了。」他說。

  傑西卡的心臟怦怦亂跳,她迫使自己鎮靜下來,看著逐漸縮小的沙暴。她的時間感告訴她,他們乘著那種混合多種大自然力量的沙暴飛行了將近四個小時。但她同時感到,他們飛行了整整一生。她感到自己獲得了新生。

  就像連禱文中所說的,她想,我們面對它,而不是抗拒它。沙暴從我們身邊經過,包圍著我們。它過去了,而我依然屹立。

  「我很不喜歡機翼發出的這種聲音。」保羅說,「我們的撲翼機在沙暴中受損了。」

  他放在操縱杆上的雙手感覺到了受損撲翼機發出的刺耳的摩擦聲。他們飛出了風暴,但仍然沒有完全進入他的預言能力所見的未來。不過,他們終究逃出來了。保羅感到自己渾身顫抖,似乎即將有所領悟。

  他顫抖著。

  這種感覺十分誘人,令人生畏。他發現他不由自主地思索著,究竟是什麼導致了這種讓自己渾身顫抖的領悟之感。他覺得部分原因在於厄拉科斯滲透了香料的食物,但另一部分則是因為連禱文,仿佛這些言語本身就具有某種力量一般。

  「我決不能害怕……」

  因果關係:儘管遇上了那兇惡的自然力量,他還是活下來了,他感覺自己站在即將領悟的邊緣;如果沒有連禱文的魔力,這種頓悟是不可能的。

  《奧蘭治天主教聖經》上的話在他腦海中迴響:「我們究竟缺少什麼感覺,所以才看不見、聽不到我們身旁的另一個世界?」

  「這兒到處是岩石。」傑西卡說。

  保羅晃晃腦袋,把注意力集中在撲翼機的著陸程序上。他看著母親指出的地方,看到前面沙地上一片形狀各異的暗黑色岩石拔地而起,向右側一路延展開來。他感到風繞著腳踝轉,在機艙里捲起一陣塵土。機體某個地方漏了個洞,很可能是風暴的傑作。

  「最好降落在沙面上。」傑西卡說,「機翼可能承受不起急剎車。」

  他朝前面月光下的一處位於沙丘邊上、飽受流沙侵蝕的岩脊點點頭:「降在那堆岩石附近。檢查一下你的安全帶。」

  她照做了,心想:我們有水,也有蒸餾服。只要能找到吃的,我們就能在這片沙漠裡堅持很長一段時間。弗雷曼人就生活在沙漠中,他們能做到的,我們也能。

  「我們一停下來,馬上朝岩石那邊跑。」保羅說,「我來拿包。」

  「跑什麼……」她不作聲了,點點頭,「沙蟲。」

  「我們的朋友沙蟲。」他糾正她說,「它們會吃掉這架撲翼機,消除我們在這裡著陸的痕跡。」

  這種想法真夠直截了當的。她想。

  他們滑翔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眼前景物一掠而過:沙丘那模糊的陰影,周圍像島嶼一樣升起的岩石。撲翼機輕輕擦過一座沙丘的頂部,躍過沙谷,又擦過另一座沙丘。

  利用沙的摩擦力減速。傑西卡想,不由得暗自讚賞他的技巧。

  「坐穩了!」他警告說。

  他向後拉動撲翼機的兩翼制動杆,先是輕輕地拉,然後越來越用力。他感到撲翼機兜住空氣,疾風尖叫著穿過層層疊疊的護板和機翼上的主葉片。

  突然,幾乎毫無徵兆,因為沙暴吹打,強度大為降低的左翼向上彎折、向內側捲曲,「砰」的一聲砸在機體一側。撲翼機越過一座沙丘頂部,向左扭了過去,翻了一個筋斗,底朝天,一頭栽在旁邊的一座沙丘上。沙土傾瀉而下,機頭立刻被埋在沙里。機身傾倒在折損的左側機翼那邊,撲翼機右翼高高翹起,直指星空。保羅用力扯開安全帶,向上爬過母親,拉開艙門。周圍的沙立刻湧入機艙,帶進一股燧石燃燒後的焦味。他從后座把包拖出來,見母親也解開了安全帶。她站到右邊座位的邊緣,踩著座位鑽了出來,爬到飛船的金屬外殼上。保羅緊跟在後,抓住背包帶,把包拖了出來。

  「朝那兒跑!」他命令道。

  他指指沙坡後面,那邊高高聳立著一座受風沙侵蝕的石山。

  傑西卡跳下撲翼機,拔腿便跑,踉踉蹌蹌、一步一滑地攀上沙丘。她聽見保羅喘息著跟在後面。他們爬上一道彎彎曲曲一直向岩石方向延伸上去的沙脊。

  「沿著沙脊跑,這樣快些。」保羅命令說。

  流沙陷腳,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岩石跑去。

  一種全新的聲音直逼他們而來:那是極低的噝噝聲,一種在沙地上摩擦滑行而發出的沙沙聲。

  「沙蟲!」保羅說。

  聲音越來越大。

  「快!」保羅氣喘吁吁地喊道。

  距離他們最近的那一塊岩石就在前方不到十米處,像一片從沙海里向斜上方伸出的海灘。這時,身後響起金屬被咬碎的嘎吱聲。

  保羅把包移到右手,抓住背包帶,背包隨著他的腳步拍打著身側。他用另一隻手拉住母親的胳膊,拼命爬上凸起的岩石,穿過一條彎彎曲曲、風沙侵蝕而成的溝壑,爬上到處是礫石的岩面。吐出的氣乾燥之極,喉嚨里火辣辣的。

  「我再也跑不動了。」傑西卡喘著粗氣說。

  保羅停下來,把她推進一條岩縫,轉身俯視著下面的沙漠。一條一拱一拱的沙堆移動著,與他們所在岩石小島平行。月光如水,沙浪泛起漣漪,浪頭般涌動的沙堆大約距離他們一千米遠,掀起的沙浪幾乎與保羅的眼睛一樣高。沙蟲迂迴穿行,所經之處,一座座沙丘被夷為平地,只留下蜿蜒的爬痕。他們那架失事撲翼機的殘骸就遺棄在那裡。

  沙蟲過處,再看不見撲翼機的蹤影。

  湧起的沙堆又向沙漠中心移去,穿過它來時的路線往回走,一路尋尋覓覓,還在找吃的。

  「它比宇航公會的太空飛船還要大。」保羅悄聲道,「我聽說沙漠深處的沙蟲長得很大,但沒料到……會有這麼大。」

  「我也沒料到。」傑西卡喘著氣說。

  那東西已經遠離岩山,加速朝地平線方向奔去了,身後留下一條彎曲的軌跡。兩人傾耳諦聽,直到它穿行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周圍細沙的流動聲中。

  保羅深深吸了口氣,抬頭望著霜月映射下的峭壁,引用了一句弗雷曼人《求生-宗教手冊》中的話:「『旅行要趁夜,白天則在黑暗的陰影中休息。』」他看看母親:「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你能繼續走嗎?」

  「馬上就好。」

  保羅走上礫石岩面,把包背在肩上,系好背包帶。他手裡拿著定位羅盤,站了一會兒。

  「你準備好了就動身。」他說。

  她用手一撐,從岩石上站起身來,感到體力恢復了:「往哪兒走?」

  「沿著這條岩脊走。」他指著說。

  「深入沙漠。」她說。

  「弗雷曼人的沙漠。」保羅輕聲道。

  他驀地一驚,停下腳步。在卡拉丹時,他曾在夢中預見過同樣的場景,夢中的畫面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中。他見過這片沙漠。但夢中的景致與眼前稍有不同,當時的夢境仿佛一幅消失在他的潛意識中的光學圖像,湮沒在記憶中,而如今真正身臨其境的時候,過去所見的幻象卻無法完全與現實一一對應。到底有什麼不同呢?他一動不動,幻象卻似乎移動起來,以不同於過去的角度慢慢逼近。

  在夢中,艾達荷和我們在一起。他想起來了,可現在,艾達荷已經死了。

  「你找到路了嗎?」傑西卡問,誤以為他是在猶豫。

  「沒有。」他說,「但我們還是得走。」

  他繫緊背包帶,沿著岩石上風沙鑿出的溝槽向上爬。溝槽的出口在一塊岩石面上,月光下,階梯形的岩脊一路向南攀升。

  保羅朝岩脊走去,攀上第一個岩階,傑西卡緊隨其後。

  沒過多久,她發現他們的行路艱難無比,只能邊走邊看,隨機應變。岩石間的沙坑使他們行動遲緩,風沙蝕刻的岩壁鋒銳割手,面前的障礙迫使他們做出選擇:從上面翻過去,還是從旁邊繞過去?地形逼著他們遵循它的節奏。兩人只在不得不說話的時候才開口,嗓音嘶啞,氣喘吁吁。

  「當心這兒——岩階上有沙,會打滑。」

  「注意頭頂那塊岩石,別碰著頭。」

  「靠著岩脊下面走,別爬上去。月亮在我們背後,月光會暴露我們的行蹤,遠處隨便什麼人都能看到我們。」

  保羅在一塊山岩的拐彎處停下腳步,岩壁上有一條凸起的岩縫,他把包靠在這條狹窄的岩縫上。

  傑西卡靠在他身旁,慶幸可以休息一會兒了。她聽見保羅在拉蒸餾服的水管,於是也吸了一點兒自己的回收水。水有點兒咸,她不由得回憶起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噴泉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水量如此之多,多得讓人視而不見……她注意的只是噴泉的形狀,它的倒影,或它的聲音。

  停下吧。她想,休息一會兒……真正的休息。

  她突然想到,停步就相當於憐憫,哪怕只停一會兒。不能停步的地方不存在憐憫。

  保羅從岩壁上撐起來,轉身,爬過一個斜坡。傑西卡嘆了口氣,跟了上去。

  他們滑下一道斜坡,來到一大片寬廣的碎石堆中。在這個地形支離破碎的地方,他們重新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起來。

  傑西卡只覺得一整夜腳下踩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顆粒:巨石、豆大的礫石、剝落的石屑、豆大的沙、普通的沙、粗沙、細沙或粉末一樣的沙。

  沙塵粉末堵住了鼻塞,不得不把它們吹出來;豆粒大的沙和礫石在堅硬的岩面上滾來滾去,人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剝落的岩面鋒利得隨時可能割傷手腳。

  無所不在的沙堆時時拖住他們的腳步。

  保羅突然在一塊岩石頂上停下,他母親來不及收步,跌進他懷裡。他扶住母親,幫她重新站穩。

  他指著左邊,傑西卡順著他的手臂望過去,看清他們正站在懸崖頂上,二百米高的懸崖下面是一片沙漠,綿延不絕,像平靜的海洋。它躺在那兒,到處泛著月白色的波浪,一浪一浪的沙丘投下無數陰影,消散在弧形的沙脊下。遠處,隔著灰濛濛的塵霧,矗立著另一處高聳的峭壁懸崖。

  「沙漠開闊地。」她說。

  「太寬了,穿過去不容易。」保羅說,臉上罩著過濾器,聲音變得很低沉。

  傑西卡左右看了看,下面除了沙什麼也沒有。

  保羅直視前方,越過遼闊的沙丘,看著隨月亮移動而不停變幻的月影。「大約三四千米寬。」他說。

  「沙蟲。」她說。

  「肯定有。」

  她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疲憊的身體上,渾身肌肉疼痛不已,連感官都變得遲鈍了:「我們可以休息一下,吃點兒東西嗎?」

  保羅讓背包滑下肩頭,坐下來,靠在包上。傑西卡一隻手放在他肩上,撐住自己的身體,然後倒在他旁邊的岩石上。坐穩之後,她感到保羅轉過身去,聽見他在背包里翻著什麼。

  「拿著。」他說。

  他把兩粒能量膠囊塞進她的掌心。他的手十分乾燥。

  她勉強從蒸餾服水管中吸了一小口水,把兩粒能量膠囊吞進肚裡。

  「把你的水喝完。」保羅說,「常言道,要想儲存水分,最好的地方就是你自己的身體。它能使你保持體力,你會更有力氣。要相信你的蒸餾服。」

  她服從了,一口氣把儲水袋中的水喝光,覺得體力稍有恢復。她想,儘管身心疲憊,但此時此刻,這兒是多麼靜謐祥和啊!她記得以前聽游吟詩人勇士哥尼·哈萊克說過:「一口乾糧和隨之而來的靜謐,勝過一幢充滿犧牲和戰爭的宅邸。」

  傑西卡把這句話複述給保羅聽。

  「的確是哥尼的話。」他說。

  她注意到他的語調不同於以往,那種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說一個已死的人。她想:可憐的哥尼也許真的已經死了。厄崔迪的軍隊不是戰死就是被俘,要不就是像他倆一樣迷失在這無水的虛無之地。

  「哥尼總是能找到最適合的引語。」保羅說,「我現在仿佛就能聽見他在說:『我要讓河流乾涸,把大地出賣給魔鬼;我要用陌生人的手,讓原野荒蕪,毀滅在其中生存的一切。』」

  傑西卡閉上雙眼,發現自己快要被兒子悲愴的言語感動得熱淚盈眶了。

  過了一會兒,保羅說:「你……感覺怎樣?」

  她意識到他是在問她懷孕的情況,於是說:「你妹妹還要好幾個月才會降生,我仍然覺得……需要有足夠的體力。」

  她想:怎麼我跟我自己的兒子講話還這么正式!這麼生硬!對貝尼·傑瑟里特來說,這種怪異的問題,答案只能在自己內心深處找到。於是她靜下心來,細細查驗,找到了這種拘謹感產生的根源:我害怕自己的兒子,對他陌生的行事風格感到害怕;我害怕他所看到的未來,也害怕他以後會對我說的話。

  保羅把兜帽拉下來,蓋住眼睛,聆聽著夜色下昆蟲的喧囂。他的沉默壓得自己無法呼吸。他感到鼻子發癢,於是撓了撓,卸下鼻塞,隨後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肉桂香,越來越濃。

  「這附近有香料。」他說。

  一陣柔風拂過保羅的臉頰,翻動著他斗篷的衣褶。但這風並不像沙暴那樣充滿威脅。他已經能分辨出兩者的差異了。

  「天快亮了。」他說。

  傑西卡點點頭。

  「有一種方法可以安全地橫跨那片沙漠——」保羅說,「弗雷曼人的方法。」

  「沙蟲怎麼辦?」

  保羅說:「我們的沙漠救生包里有一隻沙槌,如果我們把它埋在這裡的岩石後面,讓它不停地敲,就會讓沙蟲忙上一陣子。」

  她望向遠方,在他們與另一座峭壁之間,月光照亮了那片廣袤的沙漠。她說:「一陣子?來得及走四千米嗎?」

  「也許吧。如果我們走過沙漠時只發出純自然的聲響,就是那種不會引來沙蟲的聲音……」

  保羅打量著開闊的沙漠地帶,在腦海中搜尋他過去預見的事件。與沙漠救生包一起的說明書里含混不清地提到過沙槌和造物主矛鉤,到底是派什麼用場的呢?他想找出答案。他覺得很奇怪,一想到沙蟲,他預感到的就全是可怕的事。在他的意識邊緣,他隱隱覺得沙蟲應該受到尊重,而不應該害怕它,前提是……前提是……

  他搖搖頭。

  「腳步聲聽起來必須沒有節奏。」傑西卡說。

  「什麼?哦,是了。如果我們打亂腳步……嗯,沙本身偶爾也會移來移去,沙蟲不可能查看每個微小的聲音。嘗試之前,我們必須好好休息一下。」

  他望著對面那堵岩壁,注意著那邊高懸於崖頂的月影移動的時間,然後說:「不到一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我們在哪兒度過白天?」她問。

  保羅扭過頭,指著左邊說:「那兒,北邊懸崖拐彎的後面。你可以看到風沙是如何侵蝕岩體的,那邊是迎風面,一定會有一些岩縫,很深的那種。」

  「最好現在就出發?」她問。

  他站起身,扶著她站了起來:「要往下爬呢,你休息夠了嗎?我想在紮營之前,儘可能走到離崖底沙漠近一點的地方。」

  「休息夠了。」她點頭示意他帶路。

  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拿起包,在肩膀上背好,轉身朝下面走去。

  要是有浮空器就好了,能抵消重力的作用。傑西卡想,那樣的話,往下一跳就到了,多容易。但也許浮空器是另一種應該避免在沙漠開闊地使用的東西,也許它與屏蔽場一樣會引來沙蟲。

  他們沿著一道道岩床一路向下。前面是一條裂谷,月影勾出了它的輪廓,一直照到另一端的出口處。

  保羅在前面帶路往下走,小心翼翼地移動著,但步伐很快,因為月照明顯持續不了多長時間了。他們一路向下繞行,走入越來越深的黑暗。頭頂的岩石隱隱約約,與群星混在一起。走著走著,裂谷突然變窄,只有大約十米寬,外面是昏暗的灰色沙坡邊緣,沙坡傾斜而下,沉入一片黑暗。

  「我們可以從這裡下去嗎?」傑西卡小聲問道。

  「我想可以。」

  他用一隻腳踩在斜坡表面試了試。

  「我們可以滑下去。」他說,「我先下,聽到我停下來以後你再下。」

  「小心。」她說。

  他踩上斜坡,沿著柔軟的沙面向下滑去,滑到一個微凹的窪地,裡面填滿了沙子,周圍是一圈岩壁。

  身後傳來沙的滑動聲。黑暗中,他努力望向斜坡上面,差點兒被傾瀉而下的流沙推倒。隨後,周圍漸漸沉寂下來。

  「母親?」他叫道。

  沒有人回答。

  「母親?」

  他丟下包,奮力往斜坡上爬。他像瘋子一樣在沙堆上抓啊,挖啊,拼命把沙往後拋。「母親!」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叫道,「母親,你在哪兒?」

  又一道流沙傾瀉在他身上,落下的沙子把他腰部以下都埋住了。他掙扎著爬了出來。

  她遇上了沙滑。他想,被埋在沙子下面了。我必須保持冷靜,仔細想想。母親不會立即窒息而死,她會用賓度歇止使自己全身的細胞進入休眠狀態,以減少對氧氣的需求。她知道我會把她挖出來的。

  他用母親所教的貝尼·傑瑟里特方法,使狂跳的心平靜下來,讓腦子什麼也不想,變得一片空白,讓記憶中剛剛發生的事以最真實的面目一一回放。每個動作、每步滑行,都重現在他腦海中,像慢鏡頭一樣,一幀一幀地播映著。然後,他把時間分割成以秒為單位的間隔,與記憶中的鏡頭一一對照,以便完全重現剛才發生的事故。

  過了一會兒,保羅以之字形爬上沙坡,極其小心地摸索著,直到找到裂谷岩壁,那裡有一塊向外凸出的石頭。他開始往下挖,小心地把沙搬走,以免再次引起滑坡。一塊布料在他手下露了出來,他循著這塊布找到一隻手臂。保羅輕輕地沿著手臂往下繼續挖,母親的臉終於露了出來。

  「能聽見我說話嗎?」他輕聲問道。

  沒有人回答。

  他挖得更快了,把她的肩膀也挖了出來。她的身體摸上去軟軟的,但他終於探到了她遲緩的心跳。

  賓度歇止。他告訴自己說。

  他清除掉她腰部以上的沙,把她的雙臂搭在自己肩上,沿著斜坡往下拉。開始慢慢地拉,然後,感到上面的沙快要塌了。他能拉多快就拉多快,越拉越快,拼命喘著氣,努力保持身體的平衡。他終於把她拉了出來,來到堅實的岩面上。他把她扛在肩上,搖搖晃晃地猛跑。與此同時,整個沙面塌了下來,岩壁間嘩啦啦的塌陷聲震耳欲聾,聲音越來越大。

  他停在裂谷出口處,下面大約三十米的地方就是連綿不絕的沙丘。他輕輕把她放在沙地上,低聲和她說話,讓她從昏死狀態中恢復過來。

  她慢慢醒來,呼吸聲越來越重。

  「我知道你會找到我的。」她小聲說。

  他回頭看看裂谷說:「如果我沒找到你,也許你會死得更好受些。」

  「保羅!」

  「我把包丟了,」他說,「埋在沙子下面……至少一百噸沙。」

  「全丟了?」

  「餘下的水、蒸餾帳篷……所有重要的東西。」他摸了摸口袋,「定位羅盤還在。」他又在腰帶里搜了搜:「小刀、雙筒望遠鏡也還在。有了這些東西,我們可以好好瞧瞧這個要了我們命的地方。」

  就在這時,太陽從裂谷盡頭左邊一點兒的地方躍出地平線。廣袤的沙漠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芒,躲在岩石中的鳥兒們齊聲高歌。

  但傑西卡在保羅臉上看到的只有絕望。她用蔑視的口氣毫不留情地對他說:「難道我是這麼教你的嗎?」

  「你怎麼還不明白?」他說,「能支撐我們在這裡活下去的一切都被埋在沙下面了。」

  「可你找到我了。」她說。她的聲音變得柔和,充滿理智。

  保羅重新蹲下。

  過了一會兒,他仰望著裂谷處那道新形成的沙坡,仔細打量著,計算著沙土的鬆軟程度。

  「如果我們能把那道斜坡上的沙固定住一小塊,從那裡往下挖個洞,再固定住洞口表層的沙土,也許就能插根棍子夠到背包。有水的話,這是可以辦到的,但我們的水不夠……」他突然住口,然後說道,「泡沫!」

  傑西卡一動不動,以免打斷他的思路。

  保羅看看外面的沙丘,鼻子和眼睛一起搜索著,找准方向,最後把注意力集中在下面一片昏暗的沙地上。

  「香料。」他說,「它的成分是高鹼性的。而我有定位羅盤,裡面的電池是酸性的。」

  倚在岩石上的傑西卡挺直身子。

  保羅不理她,徑直跳了起來,沿著陰風陣陣的裂谷往下,從裂谷出口傾斜的沙坡跑進下面的沙漠。

  傑西卡觀察著他走路的方式,見他有意打亂了自己的步伐——一步……停,兩步,三步……滑行,停……

  他的步伐完全沒有節奏,就算獵食的沙蟲也不會覺察到有某個不屬於沙漠的東西在移動。

  保羅到達香料區,鏟起一堆香料放進他的長袍里兜起來,又回到裂谷里。他把香料扔在傑西卡面前的沙地上,蹲下來,開始用刀尖拆開定位羅盤。羅盤表面很快被卸了下來。他取下腰帶,把羅盤的零件倒在上面,從中取出電池。接著,他又取出羅盤的刻度盤,手裡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羅盤外殼。

  「你需要水。」傑西卡說。

  保羅從脖子旁邊抓過吸水管,吸了一大口,然後把水吐在羅盤外殼裡。

  如果不成功,水就浪費了。傑西卡想,不過,反正是個死,不管怎樣都沒關係。

  保羅用小刀劃開能量電池,把電池裡的晶體倒進水裡。水裡泛起少許泡沫,然後平息下來。

  傑西卡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頭頂有什麼東西在動,她抬起頭,看見一排鷹棲息在裂谷上沿,緊盯著下面暴露在空氣中的水。

  偉大神母啊!她想,它們從那麼遠的地方就嗅到了水的味道!

  保羅把蓋子扣回定位羅盤,去掉蓋子上的「重啟」按鈕,留下一個小洞,以便液體流出。他一手拿著改造好的羅盤,另一隻手抓起一把香料,回到岩縫上邊,研究著斜坡的地勢,沒系腰帶的長袍在微風中輕輕翻滾著。他費力地往斜坡上走了一段,踢開腳下細細的流沙,攪起一團沙塵。

  沒過多久,他停了下來,把一小撮香料塞進羅盤,用力晃了晃。

  綠色泡沫從蓋子上的小孔中不斷地流出。保羅把它對準斜坡,在那裡築起一道低低的堤防,再踢開堤下面的沙,用更多的泡沫固定挖開的沙層。

  傑西卡走到他下面,大聲叫道:「要我幫忙嗎?」

  「上來挖。」他說,「我們大約要挖三米,上面的沙隨時可能塌下來。」說話時,羅盤盒裡已經不再有泡沫流出。

  「快點兒,」保羅說,「不知這些泡沫能使沙固定多長時間。」

  傑西卡爬到保羅身邊。他又把一撮香料塞入羅盤盒,搖了搖盒子,泡沫重新汩汩流出。

  保羅用泡沫築起護堤,傑西卡則開始雙手刨沙,把挖出的沙拋到斜坡下面。「要挖多深?」她氣喘吁吁地問。

  「大約三米。」他說,「我只能算出背包的大概位置,說不定還得加寬洞口。」他往旁邊移了一步,在鬆軟的沙里滑了一跤:「斜著挖,不要直接往下。」

  傑西卡照他說的做了。

  洞慢慢往下延伸,挖到與下面窪地地表齊平的深度,但還是看不見他們的包。

  我會不會算錯了?保羅暗自問道,慌了手腳的人是我,所以才鑄成大錯。這影響了我的推算能力嗎?

  他看看羅盤,裡面的酸液只剩下不到兩盎司1。

  傑西卡在洞裡站直身子,用沾滿泡沫的手在臉上擦了擦,望著保羅。

  「從沙層表面向下。」保羅說,「輕一點兒,好。」他又往羅盤盒裡塞進一撮香料,讓泡沫淌到傑西卡雙手周圍。她開始從洞口上面那個斜面上切垂直面。第二次往下切時,她的手碰到了某個硬物。她慢慢挖出一截縫著塑料帶扣的背帶。

  「別拉,千萬別拉。」保羅說著,聲音幾乎輕到耳語的地步。

  「我們的泡沫用完了。」

  傑西卡一手抓住背帶,抬頭看著他。

  保羅把空空的定位羅盤盒扔進下面的盆地,說:「把你的另一隻手給我。現在仔細聽我說。我會把你拉到洞邊,然後往山下拉,但你千萬要抓住帶子,別鬆手。這個斜坡已經穩定住了,我們上面不會有更多的沙傾瀉下來。我會保證你的頭不會被沙埋住。等這個洞被沙填滿以後,我就可以把你挖出來,把包也拉上來。」

  「我明白。」她說。

  「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她的手指握緊背帶。

  保羅猛拉了一下,她有一半身子被拉出洞外。泡沫堤防塌了下來,沙粒傾瀉而下,但保羅始終護著她的頭。一切重新平息下來之後,傑西卡發覺自己被埋在齊腰深的沙里,左臂和左肩都埋在沙下。她的下頜被保羅的長袍包著,沒有受傷,只有右肩因為保羅的拉扯隱1 英制重量計量單位,1盎司約合28.35克。隱作痛。

  「背帶仍然在我手裡。」她說。

  保羅慢慢把手插進她旁邊的沙里,找到背帶。「我們一起拉。」他說,「穩著些用力,千萬別扯斷背帶。」

  他們把包一點點拉上來,更多的沙粒傾瀉而下。當背帶清清楚楚露出沙面之後,保羅停下手,先把母親從沙里救了出來,然後倆人一起沿斜坡向下,終於把包拉出沙坑。

  幾分鐘後,他們已經站在裂谷里了,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的背包就夾在兩人中間。

  保羅看著母親,泡沫弄髒了她的臉和長袍,在泡沫幹了的地方,沙子結成硬塊沾在她身上。看上去,她好像剛剛做了一次人形靶,被人用濕乎乎的綠色沙球猛砸了一通。

  「你看起來一團糟。」他說。

  「你自己也不怎麼樣。」她說。

  他們開始放聲大笑,接著又一起啜泣起來。

  「本來不應該發生的,」保羅說,「都怪我粗心大意。」

  她聳聳肩,感到結塊的沙從長袍上跌落。

  「我去把帳篷搭起來,」他說,「最好脫了長袍,好好抖抖。」他拿起背包,轉身走開了。

  傑西卡點點頭,忽然覺得很累,連話都不想說。

  「岩石上有幾個鑿出來的錨定孔,」保羅說,「以前有人在這兒搭過帳篷。」

  為什麼不呢?她一邊刷袍子一邊想,這個地方不錯——在岩壁深處,面對大約四千米外的另一處懸崖。它高高在上,足以避開沙蟲的攻擊,但又近得可以輕易到達即將穿越的沙漠。

  她轉過身,見保羅已經把帳篷撐起來了,帶有加固肋條的拱形帳篷與裂谷岩壁融為一體,難以分辨。保羅從她身旁走過,舉起雙筒望遠鏡。他飛快地調轉旋鈕,調整好內部壓力,把油透鏡的焦點對準在那邊的懸崖上。沙漠開闊地的另一邊,晨光給對面巍峨的棕色懸崖披上了金色的輕紗。

  傑西卡看看保羅,發現他正觀察著那一片世界末日般荒蕪的景致,雙眼探察著沙河和峽谷。

  「那邊還長了些東西。」他說。

  傑西卡從帳篷旁邊的包里找出另一副雙筒望遠鏡,走到保羅身邊。

  「那兒。」他一手拿望遠鏡,另一隻手指著遠方。

  她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巨人柱。」她說,「看上去瘦巴巴的。」

  「附近可能有人。」保羅說。

  「可能是某個植物試驗站留下的東西。」她提醒道。

  「這裡已經是沙漠中向南相當遠的地方了。」保羅說。他放低望遠鏡,撫著鼻塞下方的皮膚,感到雙唇十分乾燥,裂了許多小口子。他的嘴裡渴極了,滿是沙土的味道。「感覺那兒是弗雷曼人的地盤。」他說。

  「你敢肯定弗雷曼人會友好地對待我們嗎?」她問。

  「凱恩斯保證說他們會幫我們的。」

  但必須考慮到生活在這片沙漠裡的人的絕望情緒。她想,這種滋味我今天算是稍稍領略到了。絕望中的人或許會因為我們的水殺死我們。

  她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出往日卡拉丹的美景,與這片荒蕪的土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保羅出生之前,有一次,她和雷托公爵在卡拉丹外出度假。他們飛越南方的叢林,掠過野草叢生的草地和稻穀累累的三角洲。一片綠意盎然中,他們看到了如螞蟻般排列成行的人群,肩上挑著懸浮扁擔,排著隊運送貨物。而海面上,無數三體帆船撐起白色的船帆,像盛開在海中的朵朵鮮花。

  一切都逝去了。

  傑西卡睜開眼睛,望向沉寂的沙漠。白天,溫度漸漸升高,永不安寧的熱魔開始攪動外面開闊沙地上的空氣。對面的其他岩壁在熱浪中漸漸模糊起來,就像透過廉價玻璃看到的景致。

  一道沙流揚起沙幕,在裂谷出口處呼嘯而過。這是晨風從崖頂吹下的塵土,夾雜著沙鷹飛離崖頂時所帶起的沙粒,噝噝作響,傾瀉而下。可是,沙瀑過後,她仍然能聽到噝噝的沙響。這聲音越來越大,只要聽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

  「沙蟲。」保羅輕聲說。

  沙蟲來自他們右面,帶著一種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裡的威嚴。只見一個沙堆扭來扭去,橫掃過他們視野範圍內的沙丘。沙堆前部抬起,揚起陣陣沙濤,像船劈開的巨浪。接著,它不見了,消失在他們左側。

  聲音漸小,最後聽不見了。

  「我見過的有些太空護航艦都不如它大。」保羅小聲說。

  她點點頭,繼續盯著沙漠另一邊。沙蟲所經之處留下一條巨大的溝壑,從他們面前經過,長得讓人難以忍受,仿佛無窮無盡一般,直奔向天盡頭,最後消融在地平線中。

  「休息的時候,」傑西卡說,「我們應該繼續你的訓練。」

  他壓下突然升騰起的怒火:「母親,難道你不認為我們可以不用……」

  「今天你有些驚慌失措。」她說,「對你自己的大腦和賓度-神經分布,你或許的確比我更了解。但對於身體的普拉納-肌肉組織,你要學的還有很多。身體有時會做出本能的反應,保羅,這一點我可以教你應付。你必須學會控制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根筋脈。你需要練習你的手。我們先從手指肌肉練起,然後是手掌的肌腱和指尖的靈敏度。」她轉過身:「來,進帳篷,現在就開始。」

  他彎了彎左手的手指,看著她爬過帳篷的密封門,知道自己無法使她改變決定……他必須同意。

  我所受過的訓練已經深入骨髓,無論這些訓練是什麼,它們與我已經密不可分了。他想。

  練習你的手!

  他看看自己的手,和沙蟲那樣的生物比起來,它顯得多麼渺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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