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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6:21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哦,卡拉丹的海洋,
哦,雷托公爵的子民——
雷托的堡壘淪陷了,
永遠淪陷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
保羅感到,過去的一切,即今晚之前所有的經歷,都變成了沙漏中翻騰流動的細沙。他雙手抱膝坐在母親身旁,躲在一個用布和塑料製成的小帳篷里。這是弗雷曼人的蒸餾帳篷,這頂帳篷和他們現在身上所穿的弗雷曼式蒸餾服都是從撲翼機上那個包裹里拿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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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心裡一清二楚,知道是誰把沙漠救生包放在那裡,又是誰給押送他們的撲翼機策劃了航線。
岳。
那個叛徒醫生直接把他們送到了鄧肯·艾達荷手裡。
是艾達荷讓他們藏在這裡的,周圍一圈全是高聳的峭壁,相當安全。保羅透過帳篷的透明觀察窗口,凝視著外面月光籠罩下的山崖。
保羅想:現在我成了公爵,卻還是不得不像小孩一樣藏起來。這個念頭使他倍感屈辱。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麼做是明智的。
今晚,他的意識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將周圍的環境和所有突發事件都看得極為清晰。他只覺得信息流抑或是冷酷的精準性不斷湧入,想停都停不住;就他的認知能力而言,每增加一項新內容,他都可以立即做出冷靜而精確的判斷,分析形勢、估算勝負的能力全都集中在意識里紛紛展開。這是門泰特技能,但又更勝於此。
保羅回憶起剛剛那狂亂而絕望的一剎那:一架陌生的撲翼機衝破夜色,向他們直撲過來,就像沙漠中的巨鷹,兩翼挾風,呼嘯著掠過他們頭頂。隨即,保羅預料之中的事發生了。撲翼機一個急剎車,轉身掠過一個沙脊,直撲正在狂奔的人影——母親和自己。撲翼機掠過沙地,在他們面前滑行了一段距離,保羅到現在還記得當時那股燒焦的硫黃似的氣味。
他知道,母親轉過身,本以為會受到哈克南僱傭軍雷射槍的掃射,卻認出了艾達荷。他正從撲翼機敞開的艙門裡前傾出半個身子,沖他們大聲叫道:「快!你們南邊有沙蟲!」
但保羅在轉身的同時就確切地知道誰是那架撲翼機的飛行員了。根據飛行器的飛行姿態和俯衝著陸的細節,他準確地判斷出了究竟是誰坐在裡面。種種細枝末節凝聚形成的線索如此之細微,就連他母親都沒注意到。
帳篷里,坐在保羅對面的傑西卡動了動,說:「只有一種解釋,岳的妻子落在哈克南人手裡了。他恨哈克南人!這一點我絕不會看錯。你讀過他留下的字條。可他為什麼又要把我們從大屠殺中解救出來呢?」
保羅想:她怎麼會直到現在才看出來,而且對此次事件的認知如此淺薄?這個念頭使他大為震驚。當時,打開包裹,看見那張跟公爵璽戒放在一起的字條後,他讀著字條,便猜到了事實真相。
「不用試圖原諒我。」岳是這樣寫的,「我並不想乞求你們的原諒。我的心理負擔已經夠重的了。我要做的已經做了。我並沒有惡意,也不指望別人理解。是我自己決定要進行一次泰哈迪·阿爾-布汗,這也是對我的最後考驗。我把厄崔迪公爵的璽戒交給你們,希望以此證明我在此寫下的內容全是真的。你們看到這張字條的時候,公爵應該已經去世了。我向你們保證他不是單獨一個人赴死的,我們大家共同憎恨的敵人將是他的陪葬。希望這能使你們略感安慰。」
字條上沒留姓名,也沒有記號,但那熟悉的筆跡不會有錯——是岳寫的。
想起那封信,保羅再一次體驗到當時的錐心之痛。那種感覺既強烈又陌生,似乎發生在他新產生的門泰特意識之外。他讀到父親已死的句子,心中明白這些話全是真的,但卻感到這只不過是他需要記入大腦的另一份資料,跟其他信息沒什麼差別。
我愛我父親。保羅想,他知道這是真話,我應該哀悼他,應該有某種感覺才是。
但他卻毫無感覺,只感受到了一點:這是一條重要信息。
與其他信息一樣,都是信息。
與此同時,他的大腦還在增強印象,做出推斷,並加以分析。保羅又想起哈萊克說的話:「只要需要,你就得戰鬥——不管你是什麼心情!心情這玩意兒只適合放牛、求愛或彈九弦巴厘琴什麼的,跟戰鬥毫不相干!」
保羅想:也許這就是原因。以後再哀悼我父親吧……等我有時間以後。
這個全新的、冷酷的、判斷精確的自我意識沒有絲毫停止生長的跡象。保羅知道,這種新意識僅僅是個開始,以後還會越來越強烈。在接受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的考驗時,他第一次體驗到那可怕的使命感,如今,這感覺正滲入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抽動著,隱隱作痛——當時的痛楚仍然記憶猶新。
他們所說的魁薩茨·哈德拉克就是這麼回事嗎?保羅猜想道。
「有那麼一陣子,我以為哈瓦特又搞錯了。」傑西卡說,「我以為,或許岳不是一個蘇克醫生。」
「無論我們以前怎麼看他,都沒看走眼,他還是他……只是,多了些變化。」保羅說。他心想:在認清事實方面,她怎麼會如此遲鈍呢?他接著又說:「如果艾達荷找不到凱恩斯,我們就——」
「他並不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她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
她聽出了那種鋼鐵一般的語氣,那種發號施令的感覺。傑西卡愣了一下,瞪著黑暗中保羅那暗色的身影。他坐在透明的觀察窗口前,背後是月光輝映的山崖,從帳篷的這邊望過去,形成了一個輪廓分明的剪影。
「你父親的部下里一定還有其他人逃出來,」傑西卡說,「我們必須把他們再次聚集起來,找……」
「我們要依靠自己。」他說,「我們首先要關心的是家族的原子武器,必須在哈克南人找到它們之前把這些武器搞到手。」
「他們不太可能找到。」她說,「武器藏得很隱秘。」
「不能有半點兒僥倖心理。」保羅說。
而傑西卡卻在想:他想利用原子武器勒索他們,威脅說要毀掉整個星球和香料——這就是他打的小算盤。但是,到那時,他唯一的指望就只有叛逃出去隱姓埋名、流亡異鄉了。
母親的話激起了保羅的另一重心事:身為公爵,對自己一夜之間喪失人民的憂慮。保羅心想:人民才是一個大家族真正的力量所在。他記起離開卡拉丹之前哈瓦特所說的話:「與朋友分別才令人傷心,地方不過就是個地方。」
「他們動用了薩多卡軍團。」傑西卡說,「我們必須等薩多卡軍團撤走之後再開始行動。」
「他們認為我們身處沙漠與薩多卡軍團的雙重圍困下,遲早會完蛋的。」保羅說,「他們不打算留下任何一個厄崔迪人——要把我們斬盡殺絕。別指望我們的人能逃出來。」
「他們不可能一直冒這個風險,不然就會暴露皇帝那邊也參與其中的真相。」
「是嗎?」
「我們的人肯定能逃出來不少。」
「是嗎?」
傑西卡扭過頭去,聽著保羅精確地計算成功的概率。然而,兒子冰冷的口氣令她害怕。她意識到保羅的思維能力已有了飛躍式的提高,遠遠超過她本人,現在看問題比她更全面。她幫他訓練出這種能力,可現在卻發現,自己竟為此感到害怕。
她思緒聯翩,想到自己失去了公爵堅實的臂膀和他的悉心呵護,不禁淚水漣漣。
傑西卡想:命里註定的,雷托。「這是愛的時代,也是痛苦的時代。」她把手放到腹部,把注意力集中到胎兒身上。我有厄崔迪的女兒了,當初不就是命令我生女兒嗎?可聖母錯了:女兒也救不了我的雷托。這孩子只是在死亡的途中向未來延伸出來的一條生命線。我懷上她完全出於本能,並不是為了服從命令。
「再試試通信電台。」保羅說。
她想:無論我們怎麼阻止自己思考,大腦總是停不下來。
傑西卡找出艾達荷留給他們的小型電台,打開開關。面板上亮起綠光,傳來一陣尖銳的嘯叫聲。她調低音量,全頻搜尋己方的波段。隨即,帳篷里響起厄崔迪的戰時密語:「……撤退,在山嶺那邊會合。菲多報告:迦太格已沒有倖存者,宇航公會的銀行已經被洗劫一空。」
迦太格!傑西卡想,那是哈克南人在厄拉科斯的老窩,一個藏污納垢的溫床。
「他們是薩多卡。」那聲音說,「注意身穿厄崔迪軍服的薩多卡軍團:他們……」
麥克風裡傳來一陣怒吼,然後陷入一片死寂。
「試試別的波段。」保羅說。
傑西卡問:「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我預料到了。他們想讓宇航公會因銀行被毀而遷怒我們。只要宇航公會跟我們幹上了,我們就會被徹底困在厄拉科斯。再試試別的波段。」
傑西卡掂量著他所說的話:我預料到了。他到底怎麼了?慢慢地,傑西卡把注意力轉回電台上。她轉動旋鈕,喇叭里斷斷續續地傳來一陣通話聲,反映出殘酷的戰況,他們用厄崔迪的戰時密語絕望地叫道:「……撤退……儘量集結……」「……被困在洞裡了……」
其他波段還有大量哈克南人的呼叫,洋溢著勝利的喜悅,有嚴厲的指令,也有戰況報告。但材料還不夠,傑西卡不足以記錄並破譯這種語言,但哈克南人興奮的語氣卻相當明顯。
哈克南人大勝。
保羅搖搖身邊的包裹,聽到裡邊兩個標準密封水瓶叮咚作響,還剩下不少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透過帳篷的透明窗口往上看,凝視著外邊星光下峻峭的山崖。他用左手摸著帳篷入口處的密封簾。「天就要亮了。」他說,「我們再等艾達荷一個白天,晚上不能再等了。沙漠裡必須晚上趕路,白天則藏在隱蔽處休息。」
一個傳聞浮現在傑西卡的腦海中:如果沒有蒸餾服,坐在沙漠隱蔽處的人每天需要五升水以維持自身體重。她感到蒸餾服光滑的襯裡摩擦著自己的身體,心裡明白,他們的生命完全仰仗這些設備。
「如果我們離開這裡,艾達荷就找不到我們了。」她說。
「有的是手段讓任何人招供。」他說,「如果艾達荷黎明前還不回來,我們就必須考慮到他被俘的可能性。你以為他可以堅持多久?」
這個問題不需要答案。傑西卡沉默地坐著。
保羅打開救生包的封口,從裡邊取出一本帶照明燈和放大鏡的微型手冊,書頁上顯出一些綠色和橘紅色的字母:「標準密封水瓶、蒸餾帳篷、能量帽、循環導管、沙地呼吸泵、雙筒望遠鏡、蒸餾服備件包、記號槍、盆地地圖、過濾塞、定位羅盤、造物主矛鉤、沙槌、弗雷曼工具包、狼煙……」
在沙漠上生存,必需的東西真不少。
過了一會兒,他把手冊扔到帳篷內的地板上。
「可我們能去哪兒呢?」傑西卡問。
「我父親提到過沙漠的力量。」保羅說,「沒有它,哈克南人無法統治這個星球。其實,他們從來沒有真正統治過這個星球,將來也不可能做到。就算他們有一萬個薩多卡軍團也沒用。」
「保羅,你不能認為……」
「所有的證據已經擺在我們手上了。」他說,「就在這兒,這個帳篷里——包括帳篷本身、這個救生包和它裡面裝著的東西,還有這些蒸餾服。我們知道宇航公會給氣象衛星開了一個天價,我們還知道……」
「氣象衛星跟這有什麼關係?」她問,「他們不可能……」傑西卡停住了。
保羅發覺自己高度警覺的超感知意識正在讀取她的反應,分析計算每一個細枝末節。「現在你明白了。」保羅說,「氣象衛星觀測地面情況。沙漠深處有某些東西,經不住這樣頻繁的觀測。」
「你在暗示說,宇航公會自己控制著這個星球?」
她的反應太慢了。
「不!」保羅說,「是弗雷曼人!為了保住秘密,他們私下買通了宇航公會。他們所用的賄金是任何擁有沙漠的力量的人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香料。這比依據二手資料判斷出來的結果要準確得多,是直接分析計算後得出的結論。相信我。」
「保羅,」傑西卡說道,「你還不是門泰特,你不能肯定怎麼……」
「我永遠也不會成為門泰特,」他說,「我是另外一種……一種怪胎。」
「保羅!你怎能說出這麼……」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保羅轉身看著窗外的黑夜。為什麼我無法哀悼父親?他覺得很奇怪,自己身上每一根筋脈都渴望能把心中的悲痛釋放出來,但他就是做不到,永遠都做不到。
傑西卡從未從兒子嘴裡聽到如此悲痛的話。她想向他伸出手去,擁抱他,安慰他,幫助他,但她明白自己無能為力。這個問題必須由他自己來解決。
救生包手冊就扔在傑西卡與保羅之間的地板上,手冊上閃閃發光的照明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撿起手冊,看了一眼扉頁,讀道:「《『友好的沙漠』手冊》。這是一個充滿阿亞特和生命的布漢的地方,這裡代表著生命,證明著生命。皈依吧,太陽神阿爾-拉特才永遠不會灼燒你。」
她想:聽上去像《阿扎之書》。她回憶起當年研讀過的《偉大秘密》。有人在藉助宗教力量影響厄拉科斯人?
保羅從包里拿出定位羅盤看了看,又放回去,說:「看看所有這些特製的弗雷曼器械,其複雜精密程度無與倫比!我們必須承認,能創造出這種東西的文化,一定有著極其深厚的底蘊,不為任何外人所知。」
他嚴肅的語氣仍使傑西卡擔心不已,她猶豫了一下,繼續看書,研究一幅厄拉科斯的星座圖:「穆阿迪布:老鼠,」她注意到天空中的「老鼠尾巴」指向北方。
保羅借著手冊的亮光,盯著黑黢黢的帳篷里母親的模糊身影。他心想:如今,我該完成父親的遺願了。趁她現在還有時間哀痛,我必須把父親讓我轉達給她的話告訴她。以後再要哀痛,勢必影響我們的行動。這種冷靜的邏輯讓他自己都震驚不已。
「媽媽。」他說。
「嗯?」
她聽出兒子的語氣有所變化,那聲音中的冷酷使她心底一寒。她從未聽過這麼嚴厲的控制力。
「我父親死了。」他說。
她在自己腦海中搜尋與這句話相對應的數據、相匹配的事實——這是貝尼·傑瑟里特用來評估信息的方式。最終,她找到了:一種損失慘重的感覺。
傑西卡點點頭,說不出話來。
「我父親曾經交代過我一件事。」保羅說,「如果他發生任何意外,就替他轉達一句話給你。他擔心你可能會以為他不信任你。」
她想:那種毫無根據的猜疑。
「他想讓你知道,他從未懷疑過你。」保羅解釋了父親當初的欺騙策略,然後補充道,「他想讓你知道,他始終完全信任你、愛你、珍視你。父親說,就算他懷疑自己也不會懷疑你的。他只有一個遺憾——沒有讓你成為他的公爵夫人。」
傑西卡淚如泉湧,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心想:這麼浪費身體裡的水,真蠢!
但她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想——她企圖把哀痛化為憤怒,這樣就不會哭泣了。雷托,我的雷托啊!她想,我們對自己所愛的人做了多麼可怕的事啊!
她猛地一下,熄滅了微型手冊上的照明燈。
她抽泣著,渾身顫抖。
保羅聽著母親哀痛的哭泣聲,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我並不覺得哀傷,他想,為什麼?為什麼?他覺得自己無法感到哀傷是一個可怕的缺陷。
傑西卡突然想起《奧蘭治天主教聖經》里的話:「有得有失;有留有去;有愛有恨;有戰有和。」
保羅已經冷靜下來,繼續精算推演未來需要採取的行動。他已看清了在這個充滿敵意的星球上該如何前進。他沒有讓自己沉湎於夢想,他不允許自己用這種辦法逃避現實。保羅將自己的預知意識準確地集中於未來,通過精準的計算推演出未來的各種可能性。不僅如此,他的思維仿佛具有了某種神秘性——仿佛切入某種超越時空的層面,被來自未來的風吹拂著。
驀地,保羅仿佛找到了一把關鍵的鑰匙,意識找到了一個可以著手之處,借力攀升到一個更高的境界。他感到自己岌岌可危地攀附在這個新的意識層面上,四處張望著。他好像身處一個球體中,條條大路呈輻射狀伸向四面八方……但這只是一種近似的感受,並不能完全表達出他內心的感受。
他記得自己曾經看見過一條紗巾在風中飛舞,而現在,他感到自己的未來也像那條在風中飄蕩的紗巾一樣,飄忽不定,難以捉摸。
他看見了人,許多人。
他感到了未來的無數可能性,忽冷忽熱,紛至沓來。
他知道名字、地點,感受到無數情感,探索分析無數深藏於裂隙中的數據。他有時間探測、檢查、體驗,卻來不及把收集到的信息分析歸類。
這是一個跨度極廣的各種可能性的集合:從最遙遠的過去,到最遙遠的將來;從最可能的事,到最不可能的事。他看到自己以無數種方式結束生命,他看到許多全新的行星、全新的文明。
人。
人。
他看見他們蜂擁而至,無從辨認,但他的意識卻能將他們分門別類。
甚至包括宇航公會的人。
他想:宇航公會——從那兒可以找到出路。他們會接受我的怪異,視之為一件他們所熟知的、具有極高價值的物品——香料。我會保證向他們源源不斷地提供這種不可或缺的香料。
但一想到他終盡一生都將在自己所預見的未來諸種可能性的摸索中度過,像那些在茫茫太空中引導飛船的宇航公會領航員一樣,他便感到極度震驚。儘管這也是一條路。在與一些宇航公會成員出現的可能的未來迎面相遇時,他識出了自身的怪異。
我有另一種視界,世界在我眼中是另一番模樣:存在著諸種通道。
這種意識既使他放心,也使他不安——這個新世界存在那麼多他無法看到的凹陷深谷。
這一番幻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在他眼前一閃即逝。他意識到,這整個過程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而,他個人的洞察力已經發生了徹底改變,他可以洞見秋毫,清晰得令人恐懼。保羅朝四下望去。
隱蔽在山崖中的帳篷依然被夜色所籠罩,母親的悲泣聲仍不時可聞。
可他仍然能感到,自己缺乏悲哀的情緒……心裡那個空蕩蕩的地方似乎已經與意識分離,不管心裡如何難受,他的意識仍在有條不紊地工作著——以一種類似門泰特的方式處理數據,評估,分析,計算,提交答案。
保羅現在看得出,自己已經擁有了幾乎從來沒有人擁有過的巨量信息。但這些信息卻無力減輕心中那種空蕩蕩的感覺。他覺得非要打碎什麼不可。這念頭就像在他心中裝了一個定時炸彈,而定時器正嘀嗒嘀嗒地走個不停。可是,不管他自己怎麼想,大腦仍然自顧自地工作著,記錄下他身邊一切細微的環境變化:濕度有輕微的改變;溫度略有下降;昆蟲掠過帳篷頂的過程;透明窗戶外那一小片星空,隨著黎明的逼近呈現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
空蕩蕩的感覺讓人難以忍受。大腦在運轉,嘀嗒作響,但這又如何?沒多大區別。他可以回顧自己的過去,看到自己超能力的起點:訓練,強化天賦的才華,精心設計的高壓訓練,能力升華的關鍵時刻所接受的《奧蘭治天主教聖經》教育……最後是大量攝入香料。除了回顧,他也可以前瞻,朝那個最可怕的方向瞻望,看到未來的發展。
我是個怪物!他想,怪胎!
「不,」他說,「不!不!不!」
他發覺自己正握起拳頭捶打著地面。而他體內翻湧著的那部分的意識則把自己的這個動作當成一個有趣的個人情緒資料記錄下來,開始分析。
「保羅!」
母親坐在他身邊,抓著他的手,面如死灰地盯著他:「保羅,你怎麼啦?」
「你!」他說。
「我在這兒,保羅。」她說,「沒事的。」
「你對我都做了些什麼?」保羅質問道。
猛然間,她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根源。她回答說:「我生了你。」
她的回答源於本能和她那敏銳的洞察力,正是能使保羅冷靜下來的答案。他感到母親正握著自己的手,於是把目光集中在母親模糊的面部輪廓上(他的思維能力如一股洪流,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注意到了母親面部結構上某些基因的痕跡。這條線索,再加上其他一些數據,使他終于歸納總結出了問題的答案)。
「放開我。」他說。
她聽到保羅那生硬的口氣,只好照做:「保羅,你願意告訴我出什麼事了嗎?」
「你在訓練我的時候,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保羅問。
他的語氣里已經聽不出孩子氣了。傑西卡一邊想,一邊說道:「我所希望的和所有其他父母一樣——希望你能……高人一等,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
她聽出了兒子語氣中的苦澀滋味,於是說:「保羅,我——」
「你想要的不是兒子!」他說,「你要的是魁薩茨·哈德拉克!是男性貝尼·傑瑟里特!」
保羅苦澀的語氣使她畏縮:「可,保羅……」
「這件事,你徵求過父親的意見嗎?」
她心中又湧起一陣哀痛,輕聲對他說道:「不管你是什麼,保羅,你既繼承了你父親的基因,也繼承了我的基因。」
「但不該有那些訓練。」他說,「不該有那些……喚醒……沉睡者的東西。」
「沉睡者?」
「就在這兒,」保羅用一隻手指指頭,然後又指指胸口,「在我身體裡。它不斷地長啊,長啊,長啊,長啊……」
「保羅!」
她聽得出來,保羅已經到了歇斯底里的邊緣。
「聽我說。」他說,「過去,你想要聖母聽聽我做過的夢。現在,請你以她的身份聽聽吧。剛才,我在清醒狀態下做了一個夢,你知道為什麼嗎?」
「你必須鎮靜下來。」她說,「如果有——」
「香料。」保羅告訴她,「這兒到處都有香料——空氣里,土壤里,食物里。這種抗衰老的香料,就像真言師的藥物一樣,是毒藥!」
傑西卡的身體一僵!
他壓低聲音重複道:「毒藥——它如此精妙,如此陰險,如此……不可逆轉。只要你不停止服用,就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們再也離不開厄拉科斯了,除非帶著這顆星球的一部分跟我們一起走。」
保羅的語氣陰森可怖,不容置疑。
「你,還有香料。」他說,「任何人攝入足量的香料後,都會發生變化。但拜你所賜,我可以意識到這種變化。如果是在不知不覺中,這種變化還不會擾亂一個人的意識,可我做不到!因為我看得見!」
「保羅,你——」
「我看見了!」保羅重複說。
保羅話中透著瘋狂,傑西卡聽出來了,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保羅又開口了。聽得出,這時,他已經恢復了原先那種鋼鐵般的自控能力:「我們被困在這兒了。」
我們被困在這兒了。傑西卡在心裡認同道。
她相信保羅話中的真實性。任何騙術、任何奇策,甚至貝尼·傑瑟里特的力量,都不能使他們完全擺脫厄拉科斯:香料是會讓人上癮的。早在她的意識有所覺察之前,她的身體就已經知道這一點了。
傑西卡想:所以,我們將在這裡終老一生,在這個地獄般的星球上。只要能躲過哈克南人的追殺,這裡就是上天為我們預備的地方。而我人生的意義也毫無疑問了:我就是一匹負責生育的母馬,為貝尼·傑瑟里特的育種計劃保存重要的遺傳譜系。
「我必須告訴你我剛做過的夢。」保羅說,他的語氣又狂暴起來,「為了讓你相信我所說的,我首先要告訴你:我知道你會在這裡生下一個女兒——我的妹妹,就生在厄拉科斯上。」
傑西卡把手按在帳篷的地板上,把捲起的布料一一展平,想藉此壓住內心深處的恐懼。她知道自己的身材還沒走樣,別人應該看不出自己懷孕了。她只是因為自己的貝尼·傑瑟里特能力才得以分辨出身體的細微徵兆,知道肚子裡已經有了一個才幾個星期大的胎兒。
「只為服務。」傑西卡喃喃自語著,試圖以貝尼·傑瑟里特箴言讓自己鎮定下來,「我們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服務。」
「我們將在弗雷曼人中間找到一個家。」保羅說,「你們的護使團已經為我們預備了逃難用的地洞了。」
她們確實在沙漠中為我們準備了一條出路。傑西卡告訴自己說,可他怎麼會知道護使團呢?她發覺,保羅日益增強的超能力使他變得陌生起來。對此,她越來越難以控制內心的恐懼。
保羅打量著黑影籠罩下的母親,通過新獲得的洞察力,她的害怕和每一個反應保羅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她並非隱沒在黑暗裡,而正站在炫目的燈光下。保羅開始同情起母親來。
「這裡可能會發生的事,我還不能告訴你。」保羅對母親說道,「我甚至不能告訴我自己,儘管我看得見。這種對未來的感覺——似乎不受我的控制,就那麼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至於最近將要發生的事——比如說,一年——我能看到一些……一條路,就像我們卡拉丹的中央大道一樣寬。有些地方我看不到……那些藏在陰影中的地方……仿佛拐到山背後去了。」他說著,又想起那塊飄舞的紗巾:「……還有許多岔路……」
他陷入了沉默,當時所看到的那些畫面充斥著他的大腦。以前那些帶有預見性的夢並沒有告訴他會有今天這種超能力,他的一生中也沒有任何類似的經歷,可以說,他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承受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切。仿佛面紗突然被扯掉,未來赤裸裸地展現在眼前。
回憶著剛才的經歷,保羅又想起了自己那可怕的使命——他一生的壓力不斷擴張開來,就像不斷膨脹的氣泡……時間在它面前退縮,再退縮……
傑西卡摸到帳篷的照明控制器,打開開關。
微弱的綠光碟機走陰影,減輕了傑西卡的恐懼心理。她看著保羅的臉,注意到他的眼睛——那種透視內心的凝視眼神。她知道自己曾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這種表情——災難記錄中的圖片裡。在那些遭遇飢餓和巨大傷害的兒童的臉上。他們的眼睛像兩個坑,嘴巴抿成一條直線,雙頰凹陷。
她想:這種表情是因為意識到了可怕的事實,像一個人被迫知道自己死期將至。
確實,他不再是個孩子了。
保羅話中潛在的深意抓住了傑西卡的注意力,推開了其他念頭:保羅可以看到未來,可以看到逃亡的辦法。
「有一個辦法可以躲過哈克南人。」她說。
「哈克南人!」保羅輕蔑地說,「別再想這些變態了。」他盯著母親,借著帳篷里的燈研究著母親臉上的線條。這些線條說明了一切。
她說:「你不應該隨便把任何人歸為人類,你還沒有……」
「你知道應該如何界定什麼人是人類,什麼人不是?還是別太肯定吧。」他說,「我們每個人都有過去。另外,我的母親,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但你應該知道——我們就是哈克南人。」
她的大腦做出了可怕的反應:頭腦頓時一片空白,仿佛想關閉所有的感官意識。但保羅的聲音仍在繼續,無情地攫住她。
「下次你找到鏡子時,仔細看看你那張臉。但現在,先研究一下我的臉吧。如果你不想自欺欺人的話,一定會看出蛛絲馬跡。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骨相。如果這一切還不能使你信服,請聽聽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話:我走進未來,讀過一個檔案,看到過一個神秘的地方,我有所有的相關資料和數據。我們是哈克南人!」
「是……家族中的叛逃者。」她說,「就是這麼回事,對嗎?是哈克南的某房堂親……」
「你是男爵的親生女兒。」他說,看到母親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男爵年輕時有過許多風流韻事,有一次他放縱自己被一個女人誘惑了,但那次的對手卻是一位貝尼·傑瑟里特,是你們中的一員,目的是搞到他的遺傳基因。」
保羅說「你們」時的語氣沉重地打擊了她,就像扇了她一記耳光,這卻使她恢復了理智。她無法否認他的話。過去許多不明所以、充滿了盲點的血脈現在清楚地連接到了一起:她們需要一個貝尼·傑瑟里特女兒,不是為了結束厄崔迪與哈克南之間古老的家族世仇,而是為了彌補她們遺傳譜系中某些失落的遺傳基因。這些基因是什麼?她曾苦苦尋找這個答案。
保羅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繼續說道:「她們自以為在尋找我,但我卻與她們想要的人不同,而且提前降臨人世。這一切,她們還不知道。」
傑西卡用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
偉大神母啊!他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
在他面前,傑西卡感到自己赤身裸體、暴露無遺,她意識到他的雙眼能看穿任何偽裝。而這,傑西卡明白,就是她感到恐懼的原因。
「你現在以為我是魁薩茨·哈德拉克。」他說,「忘掉這個念頭吧。我是一個你們意料之外的產物。」
我必須把這個消息傳回學校。傑西卡想,交配目錄也許能揭示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保羅說:「她們不會知道我的,等她們知道時,一切已經太晚了。」
她想轉移他的注意力。傑西卡放下手說:「我們會在弗雷曼人中間找到安身之所嗎?」
「弗雷曼人中流傳著一句諺語,他們認為這句話出自『永恆老父』夏胡魯——掌管來世的神祇。」保羅說,「他們說:『準備好感激你所遭遇的一切。』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是上天的安排。」
而保羅心裡卻在想著:是的,我的母親大人,我們未來的家就建在弗雷曼人中間。你也會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也會因蒸餾服的過濾管而在漂亮的鼻子旁邊留下一道疤痕……而你將生下我的妹妹:聖·尖刀厄莉婭。
「如果你不是魁薩茨·哈德拉克,」傑西卡說,「那你是什……」
「你不可能了解的。」他說,「除非你能親眼看到,否則是不會相信的。」
他心想:我是一顆種子。
他突然發覺,自己落地之處多肥沃啊!而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那可怕的使命感不禁充盈了他的身心,在他那空洞的內心深處四處遊蕩。一股悲哀襲上心頭,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他快要窒息了。
在前方的道路上,他看到兩條主岔道。在其中一條岔道上,他將面對邪惡的老男爵,最終還要跟那個仇人和解:「你好,外公。」一想到這條路,想到一路上必然經歷的一切,保羅就感到一陣噁心。
另一條岔道則是一片模糊的灰色地帶,模糊之中,不時凸現劇烈的暴力衝突。他在這條路上看見了一種武士宗教。烈火四處蔓延,一路伸展到天際。厄崔迪家族綠黑旗在狂熱的軍團上方飄揚著,這些士兵個個都被香料烈酒灌得酩酊大醉。其中也有哥尼·哈萊克和其他幾個父親的老部下,人數少得可憐,都戴著從供奉父親顱骨的神龕里拿出來的鷹徽紋章。
「我不能走那條路。」他喃喃地說,「那條路才是你們學校里那些老巫婆真正企盼的。」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保羅。」他母親說。
他一言不發,像一顆種子那樣思考。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了種族問題,他知道,這就是他那個可怕的使命。他發覺自己不再仇恨貝尼·傑瑟里特,也不恨皇帝,甚至不恨哈克南人。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出於血緣本能,想振興過於分散的遺傳因子,把自己一族的基因注入新的基因熔爐中,配對、融合、改良血緣譜系,從而產生更強大的種群。然而,要想找到最強有力的基因,種族的本能只知道一種可靠的方法——遵循古法,遵循那經過千錘百鍊、萬變不離其宗的自然法則——聖戰。勝者即是強者,優勝劣汰,讓自然的力量篩選出最強的基因。
他想:我當然不能選擇那種方式。
但在他心裡,他再次看到供奉父親顱骨的神龕,和飄揚的綠黑旗下野火般蔓延開來的暴行。
傑西卡咳了一聲,打破了他的沉默:「這麼說……弗雷曼人將會庇護我們?」
保羅抬起頭,隔著亮著綠燈的帳篷,盯著她臉上帶有天生貴族氣質的線條說:「對,這是其中一條出路。」他點點頭:「他們將稱我為……穆阿迪布——『指路之人』。是的……他們將這樣稱呼我。」
保羅閉上雙眼:現在,父親,我終於可以哀悼您了。他感到淚水滑下自己的面龐。
[1] 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寸約合2.54厘米。——編者注(若無特別說明,本書腳註均為編者注)
[2] 引自《聖經·哈巴谷書》。
[3] 引自《聖經·出埃及記》。
[4] 改編自《聖經·約伯記》。
[5] 引自《聖經·申命記》。
[6] 改編自《聖經·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