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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5:30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我們應該如何著手研究穆阿迪布的父親?雷托·厄崔迪公爵兼具超乎常人的熱情和令人驚訝的冷靜。有許多事實能夠幫助我們了解這個人:他對那位貝尼·傑瑟里特愛妃忠貞不渝的愛情,為兒子精心設計的遠大前程,還有部下對他的忠心耿耿。從這裡入手,我們所看到的應該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被命運的陷阱所吞噬的人,一個在兒子的輝煌之下黯然失色的孤獨身影。但是,人們必然要問:兒子豈不正是父親的延伸嗎?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保羅看著父親走進訓練室,衛兵們各就各位,在外面站崗,其中一人關上了門。跟平時一樣,保羅有一種晉見父親的感覺,他總算來了。

  公爵身材高大,橄欖色的皮膚,瘦削的臉上稜角分明,顯得十分嚴厲,只有那雙深灰色的眼睛讓人覺得溫和些。公爵身穿黑色制服,胸前是鷹紋的紅色家徽;窄腰上繫著一根銀色屏蔽場腰帶,由於長期使用,已經有銅鏽了。

  公爵問:「練得辛苦嗎,兒子?」

  他走到L形長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把整間屋子掃視了一遍,視線重新回到保羅身上。他感到很疲倦,又不能露出倦容,只好硬撐著,撐得渾身酸痛。在去厄拉科斯的路上,我一定得抓住機會好好休息一下。他想,到了那兒可就沒時間休息了。

  「不算太辛苦,」保羅說,「一切都那麼……」他聳聳肩。

  「是啊。嗯,我們明天出發。最好能早點在我們的新家安頓下來,早點擺脫這些麻煩事。」

  保羅點點頭,突然想起聖母的話,心裡一陣不安:「……至於你父親,他已經完了。」

  「父親。」保羅說,「厄拉科斯會像大家說的那麼危險嗎?」

  公爵勉力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微笑著在桌子一角坐下。他的腦子裡有一整套安撫人的說辭——那是用來在戰前消除部下的緊張的。但他什麼都沒有說,那些話僵在嘴邊就是說不出口,原因只有一個:

  這可是我兒子。

  「會很危險。」他承認。

  「哈瓦特跟我說,我們有一個爭取弗雷曼人的計劃。」保羅說。說到這兒,他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不把那個老太婆的話告訴他?她怎麼就封住了我的嘴了呢?

  公爵注意到兒子的不安,於是說道:「跟往常一樣,哈瓦特看到了最重要的方面——一次重大機遇。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方面,比如宇宙聯合貿易促進誠信公會——宇聯商會公司。皇帝把厄拉科斯給了我,就不得不給我宇聯商會的董事席位……這是個不易察覺的收穫。」

  「宇聯商會控制著香料。」保羅說。

  「厄拉科斯和那裡的香料就是我們進入宇聯商會董事會的通行證。」公爵說,「宇聯商會要的不僅僅是美琅脂。」

  「聖母警告過您嗎?」保羅不假思索地問出了這個問題。他握緊拳頭,感到掌心因為出汗變得滑膩膩的。這個問題可真不容易問出口啊!

  「哈瓦特告訴我,她跟你講了一些有關厄拉科斯的事,想嚇唬你。」公爵說,「別讓女人的擔心和害怕蒙蔽了我們的心智。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讓自己心愛的人去冒險。這些警告其實是你母親一手搞出來的,你就把這看作她表達愛意的一種方式吧。」

  「她知道弗雷曼人的事嗎?」

  「知道。其他的事,她同樣知道得不少。」

  「什麼事?」

  公爵想:事實上,厄拉科斯可能比他想像的更糟,但只要受過訓練,知道如何面對危險,那麼,就連危險本身也是有價值的。有一樣東西是我兒子無論如何不可或缺的,那就是應對險境的能力。可是,這一切必須循序漸進,他畢竟還年輕。

  「很少有產品能逃脫宇聯商會的掌控。」公爵說,「圓木、驢、馬、奶牛、木材、糞肥、鯊魚、鯨皮——從最普通的本地貨到最不可思議的舶來品,甚至包括我們卡拉丹的龐迪米。同樣,宇航公會什麼貨物都運,從埃卡茲的藝術品到瑞切斯和伊克斯的機械設備。但和美琅脂相比,這一切都黯然無光了。一捧香料就可以買到圖拜星上的一棟房子。這種香料無法人工合成,必須從厄拉科斯上開採出來。它是獨一無二的,而且確實具有抗衰老功能。」

  「現在是我們在控制它嗎?」

  「就某種程度而言,是的。但重要的是,必須考慮到依賴宇聯商會盈利的各大家族。你想,公司的盈利絕大程度上依賴於一種產品——香料。要是出於什麼原因,香料的產量減少了,那會怎樣?想像一下吧!」

  「誰囤積了美琅脂,誰就掌握了生殺大權。」保羅說,「其他人則不得不立刻出局。」

  公爵放任自己享受了片刻冷酷的滿足,他看著兒子,想著他竟能明察秋毫,看來訓練頗有成效。公爵點點頭說:「哈克南人已經囤積了二十多年。」

  「他們想阻止香料的開採,然後將責任歸咎於您。」

  「他們想讓厄崔迪家族不得人心。」公爵說,「你想,蘭茲拉德聯合會一直以我馬首是瞻,甚至把我當成他們的非官方發言人。想一想,要是他們的收入嚴重減少,而應該對此負責的人是我,他們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畢竟,自身的利益高於一切。去他的大聯合協定!絕不能讓別人卡住你的財路!」公爵的嘴角擠出一抹無情的冷笑:「不管我的結局如何,他們自會找到別的生財之道。」

  「即使我們受到核攻擊,他們也會聽之任之?」

  「沒那麼嚴重,不能公然違抗大聯合協定,但除此之外,什麼卑鄙的動作都有可能……也許會暗箭傷人,甚至投點兒毒什麼的。」

  「那我們為什麼還要攪進去呢?」

  「保羅!」公爵緊皺眉頭看著兒子說,「避開陷阱的第一步——知道陷阱在什麼地方。這就像一對一格鬥,兒子,只是規模更大些——格擋,格擋,再格擋……似乎沒完沒了。我們的任務就是見招拆招。知道哈克南人囤積了美琅脂以後,我們還要問自己另外一個問題:還有誰在囤積?誰在囤積美琅脂,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誰?」

  「我們早就知道了有幾個家族與我們不和,另外一些是我們認為還算友好的。但目前我們還不需要考慮他們,因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人物:我們敬愛的帕迪沙皇帝陛下。」

  保羅突然感到嗓子發乾,他咽了一口唾液,說:「您能不能召開蘭茲拉德聯合會,揭露——」

  「讓敵人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他哪只手握刀嗎?啊,是的,保羅,我們現在已經看見刀了,可誰知道接下來這把刀會往哪兒挪?如果我們把這件事擺上蘭茲拉德聯合會的台面,那只會製造一場大亂。皇帝會否認一切,誰又能反駁他?我們贏得的只是一點兒時間,卻要冒著令世界大亂的風險。誰知道下一次襲擊來自何方?」

  「也許所有家族都開始囤積香料了。」

  「我們的敵人已經搶在我們前頭了,領先太多,來不及趕上了。」

  「皇帝。」保羅說,「那就意味著薩多卡軍團。」

  「穿上哈克南人的軍服,假扮哈克南軍隊,這毫無疑問。」公爵說,「可士兵不管怎麼說還是皇帝手下的那幫狂徒。」

  「弗雷曼人怎麼才能幫我們對付薩多卡?」

  「哈瓦特給你講過薩魯撒·塞康達斯嗎?」

  「皇帝的監獄行星?沒有。」

  「如果那不僅僅是顆監獄行星呢,保羅?關於薩多卡皇家軍團,有一個問題你從沒問過:他們從何而來?」

  「來自監獄行星?」

  「他們一定是有出處的。」

  「但皇帝徵募的後援部隊都是來自……」

  「正是為了讓我們相信這些人也只不過是皇帝徵募的兵員,只不過從小接受訓練,十分出色而已。只是在極偶然的場合,你才會聽人悄悄說起皇帝手下那些軍事教官。不管怎樣,我們的文明社會依然保持著它微妙的平衡:一邊是蘭茲拉德大家族的軍事力量,另一邊是薩多卡軍團及其徵募而來的後援部隊。保羅,這裡面包括了他們的後援部隊。薩多卡仍是薩多卡。」

  「但每份關於薩魯撒·塞康達斯的報告都說那裡是個活地獄。」

  「毋庸置疑。但如果想造就堅忍不拔、身強體壯、殘暴兇猛的士兵,你會為他們選擇一個什麼樣的訓練環境呢?」

  「可如何才能贏得這些人的忠誠呢?」

  「已經有不少行之有效的方法了:讓他們產生某種程度的優越感;身負秘密使命的神秘感;形成同舟共濟的團隊精神。這沒問題,在很多地方、很多時候都是這麼做的,都沒問題。」

  保羅點點頭,將注意力集中在父親臉上。他感到父親馬上就要揭示重點了。

  「再說厄拉科斯。」公爵說,「只要你走出城鎮和衛戍區,環境的惡劣程度與薩魯撒·塞康達斯不相上下。」

  保羅睜大了眼睛:「弗雷曼人!」

  「我們在那兒有一支潛在的軍團,與薩多卡軍團一樣攻無不克、勢不可當。我們需要足夠的耐心才能秘密地收服他們,還需要足夠的財力才能把他們妥善地武裝起來。但是,弗雷曼人就在那兒……香料富礦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現在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明知有陷阱還要往裡跳了吧。」

  「難道哈克南人不了解弗雷曼人的潛力嗎?」

  「哈克南人看不起弗雷曼人,以追殺弗雷曼人取樂,甚至從來沒費心調查一下他們的人口。我們很清楚哈克南人對地行星采邑的人口政策——供他們生存的開支越少越好,別的不管。」

  公爵胸前鷹徽上的金屬繡線隨著他身體的移動而閃閃發光:「明白了嗎?」

  「我們目前正跟弗雷曼人談判,對嗎?」保羅說。

  「我派遣了一個使團,由 鄧肯·艾達荷領隊。」公爵說,「鄧肯是個驕傲、無情的人,但崇尚真理。我想,弗雷曼人會欽佩他的。如果運氣好,他們會通過鄧肯評估我們。鄧肯,道德高尚的君子。」

  「鄧肯,道德高尚的君子。」保羅說,「哥尼,勇敢無畏的猛士。」

  「說得好。」公爵答道。

  保羅想:哥尼就是聖母所說的那種人,國家的棟樑——「……勇者之中最勇敢者。」

  「哥尼跟我說你今天在武器課上表現不錯。」公爵說。

  「他跟我可不是這麼說的。」

  公爵放聲大笑:「我猜哥尼是吝於表揚吧。他說你感覺敏銳——用他的話說——你是懂得刀尖與刀刃的差別的。」

  「哥尼說用刀尖殺人缺乏藝術氣息,應該用刀刃幹活。」

  「哥尼是個浪漫主義者。」公爵低聲道,跟自己的兒子討論殺人突然令他不安起來,「我倒寧願你永遠無須殺人……但如果一定要做,無論怎樣都行——刀尖或刀刃都無所謂。」他抬起頭望向天窗,雨還在嘩啦啦下著。

  保羅順著父親的視線望去,外面是漫天的滂沱大雨——厄拉科斯上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這番景象。他聯想到那片天空之外遙遠的太空。「宇航公會的太空飛船真的很大嗎?」保羅問。

  公爵看著他。「這將是你第一次離開這顆行星。」他說,「是的,他們的飛船很大。這次航程時間很長,所以我們將乘坐遠航機去。這種遠航機真的非常大,只一個角落就可以容納我們所有的護航艦和運輸船——我們在這艘遠航機的載物清單上只占了很小一部分。」

  「航行途中,我們不得離開我們的護航艦,是這樣嗎?」

  「這是為了得到宇航公會的安全保障而付出的一部分代價。哈克南人的飛船也有可能跟我們乘同一艘船。不過這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哈克南人很清楚,犯不著為此危及他們的運輸特權。」

  「到時候,我要好好盯著我們護航艦上的監視器屏幕,看能不能發現宇航公會的人。」

  「你找不到的。即使是他們的代理商都從來沒見過宇航公會的人。宇航公會對自己的隱私權就像對壟斷權一樣看重。千萬別做會影響我們宇航特權的事,保羅。」

  「您覺得他們躲起來會不會是因為他們已經變異了,長得不再像……人類?」

  「誰知道?」公爵聳聳肩道,「這個謎我們是不大可能解開的。我們還有更迫切的問題,其中之一就是——你。」

  「我?」

  「你母親希望由我來告訴你,兒子。嗯,你知道嗎,你可能具有門泰特的天賦。」

  保羅瞪著父親,一時說不出話來。他過了半晌才問道:「門泰特?我?可我……」

  「哈瓦特也認同她的觀點,兒子。真的。」

  「可我想,門泰特的訓練必須從嬰兒時期就開始,而且不能將這一切透露給受訓者,因為這會影響早期……」保羅打住了,心念一動,種種往事閃電般出現在眼前,指向同一個結論。「我明白了。」他說。

  「對一個潛在的門泰特而言,」公爵說,「總有一天,他會明白自己接受過、正在接受的訓練究竟是什麼性質。從此以後,這樣的訓練再也不可能在他本人懵然無知的情況下灌輸給他。一個門泰特必須親自參與最後的抉擇:是繼續訓練還是放棄。有的人可以繼續,有的不能。只有潛在的門泰特本人才能肯定,自己到底是不是這塊料。」

  保羅摸摸下巴,腦海里閃過哈瓦特和母親曾經給予他的特別訓練:記憶術,意念集中法,如何控制肌肉,如何增強感官的靈敏度,學習語言,學會區分聲音的細微差別。現在,他對所有這一切都有了全新的理解和認識。

  「兒子,有一天你會成為公爵。」父親說,「一個門泰特公爵是令人生畏的。你現在能決定嗎?……抑或是,再多些時間考慮考慮?」

  保羅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會繼續訓練的。」

  「是啊,令人生畏。」公爵低聲說。保羅看到父親臉上露出了驕傲的微笑,但這笑容卻令他感到震驚不已:公爵狹窄瘦削的臉龐看上去竟然像極了骷髏。保羅閉上眼睛,感到內心深處那可怕的使命感又蠢蠢欲動了。也許,成為門泰特就是那個可怕的使命吧。保羅想。

  但即使他竭力想這樣說服自己,他覺醒的意識卻並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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