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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5:33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貝尼·傑瑟里特姐妹會早就通過護使團播下了孕育著神奇傳說的種子。如今,有了傑西卡夫人和厄拉科斯,這顆種子終於要開花結果了。長期以來,為了保護貝·傑成員,她們在已知的宇宙中傳播預言,這種遠見卓識早就令人嘆為觀止了。但饒是如此,像厄拉科斯這樣,預言傳說和事實完全相符的極端情況卻是前所未見的。在厄拉科斯,預言式的傳說甚至帶上了具有當地特色的標誌(包括聖母、唱詩應答、夏麗雅護使團預言中的多數內容等等),傳說與現實極其完美地嵌合在一起。而且,人們現在已經普遍認識到,傑西卡夫人的潛能被大大低估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分析篇:厄拉奇恩的危機》
(貝·傑內部館藏,檔案號:AR-81088587)
厄拉奇恩大廳的一角,攤著一大堆打包裝箱的生活用品。盒子、木箱、板條箱、紙箱,有些已經拆了一半。傑西卡看著身旁到處都是的雜物,聽見宇航公會貨船的搬運工又將另一批貨物卸到了入口處。
傑西卡走到大廳中央,慢慢地轉動身體,四下打量著陰影籠罩下的雕塑、牆上的裂紋和深深凹下去的窗戶。這座巨大的古式建築使她想起了貝尼·傑瑟里特學校里的姐妹廳。只不過姐妹廳給人的感覺是溫暖的,而這兒卻只有黑黝黝的石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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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設計這些承重牆和黑色懸幔,建築學家一定參考過遠古時代的歷史。傑西卡想。她頭頂的穹隆天花板有兩層樓高,上面橫著巨大的梁木。傑西卡相信,這些梁木一定是耗費巨資從外星系運到厄拉科斯來的。本星系不可能種出可以做梁木的樹木——除非這梁木是仿木材料製成的。
她想,它們應該不是仿木的。
這個地方是舊帝國時代的政府官邸,那時花起錢來不像現在這樣謹慎。它早在哈克南人到來之前就矗立在這裡了。而哈克南人新建的巨大都市迦太格——一個浮誇、低級的地方——則在殘地東北二百千米處。雷托明智地選了厄拉奇恩作為新政府所在地。厄拉奇恩這名字聽起來很悅耳,充滿了傳統氣息。而這座城市也較小些,易於清除奸細和防衛。
入口又傳來卸箱子的聲音,傑西卡嘆了口氣。
傑西卡右邊的箱子上靠著一幅公爵父親的肖像畫,包畫用的布條像磨破的飾物般從畫上垂掛下來,還有一根布條纏在傑西卡的左手上。畫像旁邊放著一個嵌在裝飾板上的黑色牛頭。牛頭活像一座黑色島嶼,浮在包裝紙的海洋中。裝飾板平放在地上,公牛閃閃發光的鼻口直指天花板,仿佛在喘著粗氣,隨時準備跳進回音繞樑的大堂。
傑西卡自己也覺得奇怪,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竟先將這兩樣東西拆開了——牛頭和畫像。她知道,此舉一定有某種象徵意義。自從公爵派人把她從貝尼·傑瑟里特學校買下來以後,傑西卡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如此自我懷疑。
牛頭和畫像。
它們使她更加心亂如麻。傑西卡打了一個寒戰,抬頭瞟了一眼頭頂那狹窄的天窗。剛過正午,在這個緯度,天空顯得又黑又冷,比卡拉丹溫暖的藍天黑得多。傑西卡的心中湧起一股鄉愁。
多麼遙遠啊,卡拉丹。
「原來你在這兒啊!」這是公爵的聲音。
她轉過身,看見公爵從拱廊出來,大步走向餐廳。他那身胸前佩著紅色鷹徽的黑色制服看上去又髒又皺。
「我還以為你在這可怕的地方迷路了呢。」他說。
「這是棟冷冰冰的房子。」她說。傑西卡望著公爵那高大的身材和黝黑的皮膚(那常常讓她聯想起藍色大海邊的橄欖林和金色太陽)。他灰色的眼睛裡蒙著一層木煙色的陰雲,卻有一張獵食動物般的臉:瘦削且稜角分明。
傑西卡突然胸口一緊,瞬間有點兒怕公爵。自從決定服從皇帝的命令以來,他就變成了一個兇狠殘酷、野心十足的人。
「整個城市都讓人感覺很冷。」她說。
「這是座骯髒的要塞城市,到處是灰塵。」公爵表示同意,「但我們要改變這一切。」他環顧大廳:「這是舉行活動的公共場所,我剛看了南翼的幾處居住區,那邊要好多了。」他走到傑西卡身邊,撫摩著她的肩膀,欣賞著她的雍容華貴。
再一次,公爵對她未知的血統產生了好奇心——也許是某個叛亂家族,或是某個隱姓埋名的皇族後裔?她看上去比皇帝本人的血統更加高貴。
在他的注視下,傑西卡輕輕地轉了半圈,側身對著公爵。公爵突然意識到,傑西卡身上沒有什麼地方特別美,但從整體上看卻格外引人注目。她有一頭閃亮的紅銅色秀髮,鵝蛋形的臉,瞳距稍寬,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像卡拉丹清晨的藍天般清澈明淨。小巧的鼻子下,嘴唇寬厚。她的身材極好,高挑而苗條,略顯瘦削。
他記得學校里做雜役的修女說她很瘦,他派去的代理人也是這麼告訴他的。但這種描述太簡單了,完全不足以真正體現她的美麗動人。她將皇室的美麗高雅帶到厄崔迪家族,他很高興保羅繼承了她的優點。
「保羅在哪兒?」他問。
「跟岳在屋裡什麼地方做功課吧。」
「也許在南翼,」他說。「我好像聽見過岳的聲音,可我沒時間去看他。」他低頭看著傑西卡,猶豫地說,「我到這兒來,只是想把卡拉丹城堡的鑰匙掛在餐廳里。」
她屏住呼吸,止住自己想伸手抱住他的衝動。掛鑰匙——這個行為有一種大事已了的意味。但此時此地,安慰親昵的舉動太不相宜了。「我進來的時候看見屋頂上掛著我們的族旗。」傑西卡說。
他瞥了一眼父親的畫像:「你準備把它掛在哪兒?」
「就在這屋裡,看掛在什麼地方合適。」
「不。」公爵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她明白,要想讓他改變主意,只能靠自己的特殊技能,用計謀說服他,公開爭辯是沒用的。可她還是想試試,哪怕只是為了提醒她自己:她寧願公開爭辯,也不會把這些技能使在公爵身上。
「大人,」她說,「假如您只是……」
「我的回答還是『不』。大部分事我都讓你做主,儘管這樣做很不體面。但這次不行。我剛從餐廳來,那兒……」
「大人!請您聽我說。」
「這是在你進餐時的胃口和我祖先的尊嚴中間做選擇,親愛的。」公爵說,「掛在餐廳里。」
她嘆了口氣:「是,大人。」
「只要有可能,你可以恢復過去的老習慣,在你的房間裡用餐。但在正式場合,我希望你能出席,坐在你該坐的位子上。」
「謝謝,大人。」
「還有,別對我那麼冷淡、那麼彬彬有禮!你得感激我,親愛的,因為我沒正式娶你過門。不然的話,陪我就餐就是你的責任。」
她不動聲色,點點頭。
「哈瓦特已經在餐桌上裝好了我們自己的毒物探測器。」他說,「你房裡也有一個可攜式的。」
「您早就預計到了這種……不和……」她說。
「親愛的,還有你的舒適,這方面我同樣考慮到了。用人我已經雇好了,都是本地人,但哈瓦特查過他們的底細——都是弗雷曼人,會一直干到我們自己的人忙完其他事為止。」
「這兒的人都確實安全可靠嗎?」
「任何仇恨哈克南的人都可靠。你以後甚至可能願意留用大管家夏道特·梅帕絲。」
「夏道特。」傑西卡說,「一個弗雷曼人的名字?」
「別人說,這個名字的意思是『汲水人』。在這種場合下,這名字里隱含的意思倒挺重要的。看了鄧肯的報告以後,哈瓦特對她評價很高。不過你可能會覺得她不像是干用人這一行的。他們覺得她想當用人,特別是當你的用人。」
「我?」
「弗雷曼人知道你是貝尼·傑瑟里特。」他說,「這兒有不少關於貝尼·傑瑟里特的傳說。」
護使團真是無處不在啊!傑西卡想。
「這是否意味著鄧肯成功了?」她問,「弗雷曼人會成為我們的盟友嗎?」
「還不能確定。」他說,「鄧肯認為,他們想再觀察我們一段時間。不過,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答應在休戰期間不再襲擊我們的外圍村落。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收穫,比預期的還好。哈瓦特告訴我,弗雷曼人曾經是哈克南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對設施的破壞程度曾是哈克南人的高度機密。哈克南人可不想讓皇帝了解他們的軍隊有多無能。」
「一個弗雷曼管家。」傑西卡沉吟著,又把話題扯回夏道特·梅帕絲,「她應該長著一雙全藍的眼睛吧?」
「別因為弗雷曼人的外表而對他們產生偏見。」公爵說,「在內心深處,他們十分堅強,富於活力。我想,他們正是我們需要的人。」
「這是一場危險的賭博。」她說。
「咱們別再談這個話題了。」他說。
傑西卡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反正事已至此,就這樣吧,我們要對此盡心盡力。」她做了兩次深呼吸、一遍禱想。這一套快速讓身心寧靜的心法得自貝尼·傑瑟里特訓練。隨後她問道:「我要分配房間了,需要為您特別預留出幾間嗎?」
「以後一定得教教我,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他說,「居然能把煩惱擱在一邊,然後專心於現實,這一定是貝尼·傑瑟里特的什麼特殊技能吧。」
「這是女人的特殊技能。」她說。
公爵笑道:「那好,分配房間吧。你得保證我的臥室旁邊有一個寬敞的辦公區。在這兒,我要處理的文件比在卡拉丹的多得多,當然還要有一個警衛室。我想就這些了。別為這幢房子的安全操心,哈瓦特的人已經徹底檢查過了。」
「這我相信。」
公爵抬頭看看手錶:「還有件事也許你還得盯著點,把我們的所有鐘錶調成厄拉奇恩當地的時間。我已經派了個技師做這件事,他馬上就到。」他一邊把傑西卡前額的一縷頭髮撥到耳後,一邊接著說:「我現在得去著陸區了,載著後備人員的第二艘飛船隨時可能抵達。」
「不能讓哈瓦特去接船嗎,大人?您看上去太疲倦了。」
「好杜菲比我還忙。你知道,這個星球上滿是哈克南人的陰謀詭計。此外,我還必須努力說服一些有經驗的香料勘探員留下。你知道,領主變了,他們有權離開。這兒的行星生態學家也允許人們自行選擇去留。這個人是皇帝和蘭茲拉德聯合會安插的,是此地的變時裁決官,沒辦法收買。大約有八百名熟練工想搭乘運送香料的貨船離開,現在那兒正好有一艘宇航公會的貨船。」
「大人……」她猶豫起來,沒有說下去。
「什麼?」
為了我們,他想讓這個星球變得安全太平。任何勸諫都是徒勞無益的。傑西卡心想,而我又不能對他使出我的技能。
「您希望什麼時間用晚膳?」她問。
這不是她原本想說的話,他想,啊,我親愛的傑西卡,真希望我們倆現在身處他鄉,遠遠地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就我們倆,無憂無慮。
「我會在著陸區的官員餐廳吃。」他說,「得很晚才回來,不用等我。還有……嗯,我會派一輛警衛車來接保羅,我想讓他出席我們的戰略會議。」
他清清嗓子,似乎想說點兒別的什麼,隨後卻毫無徵兆地一轉身,大步流星地朝大門走去。那兒正在卸箱子,他的聲音從那邊傳來,一副盛氣凌人的口氣。他跟僕人說話的時候,一著急就是這種語氣:「傑西卡夫人在大廳里,馬上去她那兒。」
外邊的門「砰」的一聲合上了。
傑西卡轉過身,面對著雷托父親的畫像。這是著名畫家阿爾波的作品,當時老公爵正值中年,穿著傳統的鬥牛士外套,一件紫紅色披風從他的左肩披下,映襯著他的臉,使他比真實年齡顯得更年輕些,看上去不比現在的雷托老多少。「他們兩人都有一雙老鷹般敏銳的灰色眼睛。」傑西卡想。她把手垂在身側,握緊拳頭,直愣愣地瞪著畫像。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她輕聲說。
「您有什麼吩咐,血統尊貴的夫人?」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尖細而謙卑。
傑西卡轉過身,低頭望去。眼前是一個骨骼粗大、灰白頭髮的女人,穿著一件奴隸們常穿的松松垮垮的褐色麻袋服。早晨從著陸區來新家的這一路上,不少當地人夾道歡迎他們到來。和那群人一樣,這個女人滿臉皺紋,看上去乾巴巴的。傑西卡尋思道,在這顆星球上看到的每一個土著都顯得非常缺水,營養不良。可雷托卻說他們十分堅強,富於活力。還有那些眼睛,沒有半點兒眼白,最深邃、最濃重的藍色充滿了神秘感。傑西卡強迫自己別盯著他們看。
那女人生硬地點點頭說:「人家都叫我夏道特·梅帕絲,血統尊貴的夫人。您有什麼吩咐嗎?」
「稱我『夫人』就可以了。」傑西卡說,「我不是貴族出身,是雷托公爵買下的姬妾。」
那女人又一次怪異地點了點頭,悄悄抬眼偷看傑西卡,狡黠地問:「這麼說還有位太太?」
「沒有,從來沒有過。我是公爵唯一的……伴侶,他繼承人的母親。」
這番話一說出口,傑西卡心裡 不由得自豪地笑了起來。聖奧古斯丁是怎麼說的來著?她問自己。「想控制自己的動作,身體自會唯命是從;可要說服自己的思想,卻會遇到阻力。」是啊,近來我越來越多地遇到這種阻力,真該找個地方獨自靜一靜。
屋外大路上傳來一陣奇怪的吆喝聲,不斷重複著:「簌——簌,簌卡!」然後是:「伊庫特——哎!伊庫特——哎!」接著又是:「簌——簌,簌卡!」
「那是什麼?」傑西卡問,「今早我們乘車經過大街時聽到過好幾次。」
「不過是個賣水的,夫人。您沒必要理會他們,這兒的水箱足足蓄存了五萬升水,總是滿滿的。」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哦,您知道嗎,我在這兒甚至用不著穿蒸餾服。」她咯咯地笑著說:「不穿蒸餾服都不會死哎!」
傑西卡有點兒猶豫,想問問這個弗雷曼女人,從她那兒弄點兒有用的信息。但恢復城堡的秩序似乎更緊迫。水在這兒是衡量財富多寡的主要標識,可她發覺自己仍未適應這種思維模式。
「我丈夫跟我講過你的名字,夏道特。」傑西卡說,「我記得『夏道特』這個詞,是個非常古老的詞。」
「那您知道那些古文方言?」梅帕絲問,眼裡流露出一種奇怪的期待。
「方言是貝尼·傑瑟里特的基礎課。」傑西卡答道,「我懂包括博塔尼·吉布語和恰科博薩語在內的所有的狩獵語言。」
梅帕絲點點頭:「跟傳說的完全一樣。」
傑西卡心想:我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但貝尼·傑瑟里特之道深遠難測又不可抗拒,那些話仿佛不受她的控制般脫口而出。
「我知道偉大神母的黑暗之物。」傑西卡說。從梅帕絲的動作和表情中,傑西卡看出她的一些小動作出賣了她。「Miseces prejia,」傑西卡用 恰科博薩語說,「Andral t’re pera!Trada cik buscakri miseces perakri——」
梅帕絲倒退一步,好像準備逃之夭夭。
「我知道很多事。」傑西卡說,「我知道你生過孩子,失去了心愛的人,曾經擔驚受怕,到處躲藏,曾經對別人使用暴力,而且還將做出更多凶暴的事。是的,我知道很多事。」
梅帕絲低聲說:「我無意傷害別人,夫人。」
「你提到了傳說,想尋找答案。」傑西卡說,「可是,小心你可能會找到的答案,因為這個答案里蘊含著你無法控制的危險。我知道你有備而來,準備訴諸暴力,緊身胸衣里還藏著武器。」
「夫人,我……」
「你確實有可能讓我血濺當場,儘管這種可能性不大。」傑西卡說,「但是,這麼做所帶來的災難和毀滅是你再狂野的想像力也無法想像的。要知道,有些事比死亡更可怕——尤其是對整個民族而言。」
「夫人!」梅帕絲哀求道,她幾乎要跪倒在地了,「如果您能證明您就是那個人,這件武器就會成為呈送給您的禮物。」
「而如果證明我不是的話,它就會成為結果我性命的兇器。」傑西卡說。她等待著,表面上似乎很放鬆,其實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這正是受過貝尼·傑瑟里特訓練的人能在戰鬥中擁有恐怖戰鬥力的原因所在。
現在就看她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了。傑西卡想。
慢慢地,梅帕絲把手伸向衣領,取出一把藏在黑色刀鞘中的刀來,黑色的刀柄上留有深深的指槽。她一手握著刀鞘,一手握刀柄,拔出一把乳白色的刀,舉了起來。刀鋒雪亮,熠熠生輝。這把刀兩面開刃,和雙刃刀一樣,刀刃長約二十厘米。
「您認識這東西嗎,夫人?」梅帕絲問。
這只可能是一樣東西,傑西卡很清楚,它就是傳說中的厄拉科斯晶牙匕。從來沒人能把這種刀帶離厄拉科斯,所以她只在傳聞和隨意的閒聊中聽人說起過。
「這是晶牙匕。」她說。
「提到它時言辭務須鄭重。」梅帕絲說,「您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嗎?」
傑西卡想:這個問題暗藏殺機。這弗雷曼女人要做我的用人大概就是為了這個——為了問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可能會使她當場動武,但也可能……會怎樣?她來是想問這刀意味著什麼,她想從我身上找到答案。在恰科博薩語中,她名字的意思是「汲水人」。而刀,用恰科博薩語來說就是「死亡造物主」。她越來越按捺不住了,我必須立即回答。猶豫跟錯誤的答案一樣危險。
傑西卡說:「那是造物主……」
「哎嗨——」梅帕絲號叫了起來,聲音聽上去既痛苦又興奮。她渾身劇烈顫抖著,刀刃也因此顫個不停,閃得屋裡一片刀光。
傑西卡鎮定地等待著,身體做好了搏鬥的準備。她本來想說的是「死亡造物主」,然後再加上那句古語。可現在,所有的感官都在警告她:不要按她的本意說下去。她受過最嚴格的訓練,能從肌肉最不引人注目的一絲輕顫中發現危險。
關鍵詞就是……造物主。
造物主?造物主。
梅帕絲還舉著那把刀,仿佛要揮刀上前。
傑西卡說:「你以為,我,一個知道偉大神母秘密的人,會不知道造物主嗎?」
梅帕絲放下了刀:「夫人,長期生活在預言中的人,一旦預言成真,反而會震驚不已。」
傑西卡想著那個預言——夏麗雅預言和其他所有護使團預言——那是許多個世紀以前,護使團中的一名貝尼·傑瑟里特成員在這兒播下了傳說的種子。如今,播種的人無疑早就死了,但目的卻終於達到了,那就是:為貝尼·傑瑟里特未來某一天的某種需要,向這群人灌輸救世主的傳說。
是啊,這一天到來了。
梅帕絲收刀入鞘:「這是一口未定之刀,夫人,把它放在您身邊。只要離開人體一周,它就會開始分解。這口刀是您的了——夏胡魯之牙,終身伴您左右。」
傑西卡伸出右手,決定冒險一搏:「梅帕絲,你的刀還未見血就收起來了。」
梅帕絲倒吸一口涼氣,讓刀落入傑西卡手中。她扯開棕色的衣服,哀號著對傑西卡說:「取走我生命中的水吧!」
傑西卡從刀鞘里抽出刀來。真亮啊!她用刀尖直指梅帕絲,看到這女人的臉上流露出深深的恐懼,那種恐懼甚至遠遠超過對死亡的懼怕。難道刀尖上有毒?傑西卡想。她刀尖一挑,在梅帕絲左胸靠上的地方輕輕劃下一道,濃稠的鮮血滲了出來,但立即止住了。超速凝血,傑西卡想,以便保持人體的水分,這是人體變異的結果嗎?
她把刀收回刀鞘說:「扣上衣服,梅帕絲。」
梅帕絲服從了,但仍在發抖。她用那雙不帶一點兒眼白的眼睛看著傑西卡。「您是我們的人,」她喃喃地說,「您就是那個人。」
入口處又一次傳來卸貨聲,梅帕絲迅速抓起入鞘的刀,把它藏到傑西卡身上。「只有潔淨的人才能看到刀,否則就只有格殺勿論!」她驚惶地說,「您知道的,夫人!」
我現在知道了。傑西卡想。
送貨人沒進大廳就離開了。
梅帕絲儘量讓自己鎮定下來。「如果是不潔的人見到晶牙匕,絕不能活著離開厄拉科斯。千萬別忘了,夫人。這把晶牙匕就託付給您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說,「現在,一切必須按部就班,走上正軌,急不得的。」她瞟了一眼周圍壘起來的箱子和成堆的貨品:「這兒還有一大堆活兒等著我們呢。」
傑西卡 躊躇起來。「按部就班,走上正軌。」這是護使團密語中一句特殊的口號——聖母必將降臨,拯救爾等。
可我不是聖母。傑西卡想。隨即她想道:偉大神母啊!她們事先便把這些話像種子一樣撒播在這塊土地上了!這兒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梅帕絲就事論事地說:「您希望我先做些什麼,夫人?」
本能警告傑西卡,要配合這種不經意的語氣。她說:「那邊那幅老公爵的畫像必須掛到餐廳去,牛頭要掛在畫像正對面的牆上。」
梅帕絲走到牛頭邊。「真是頭龐然大物啊,光牛頭就這麼大!」她說著彎下腰,「我得先把這玩意兒弄乾淨,是嗎,夫人?」
「不用。」
「可它角上落著灰呢。」
「那不是灰塵,梅帕絲,那是老公爵的血。這頭牛要了老公爵的命,事故發生之後幾個小時之內,這對牛角上就被噴了一層透明的定型劑。」
梅帕絲站起身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她說。
「只是血而已。」傑西卡說,「陳年的血跡。現在,去叫幾個人幫忙把這些東西掛起來。那牛頭很沉的。」
「您以為血跡會讓我覺得不舒服?」梅帕絲問,「我從沙漠來,血我見多了。」
「我……知道你見過血。」傑西卡說。
「有些還是我自己的血呢。」梅帕絲說,「比剛才您劃的那個小口子淌的血多得多。」
「你寧願我劃得更深些?」
「哦,不!身體裡的水夠少的了,哪能就那麼噴到空中浪費了。您做得對。」
傑西卡注意到她的態度和她所用的詞,突然領悟到了「身體裡的水」這個短語中的深刻內涵,她再一次深深感受到水在厄拉科斯無可替代的重要性。
「我該把它們掛在餐廳的哪面牆上,夫人?」梅帕絲問。
一下子就從預言轉到實務上來了,這個梅帕絲。傑西卡想。「你自己決定吧,梅帕絲。其實放哪兒都沒多大分別。」
「就聽您的,夫人。」梅帕絲彎下腰,開始清除牛頭上裹著的包裝紙和紙繩。「殺了個老公爵,啊?」她沖牛頭哼哼著。
「要不要我叫人來幫你?」傑西卡問。
「我能行,夫人。」
是的,她能行。傑西卡想,這些弗雷曼人就是這樣,凡事都寧願自己應付。
傑西卡感到衣服下那把晶牙匕的刀鞘散發出陣陣寒意,想起了貝尼·傑瑟里特一長串的計劃。剛剛發生的事情也是計劃中的一環。正是因為那個計劃,她才得以在這次致命的危機中化險為夷。「急不得的。」梅帕絲這麼說過,然而,千頭萬緒突然湧上心頭,讓傑西卡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仿佛有數噸石塊壓在胸前。即使護使團的準備工作和哈瓦特嚴密的布防都不能排遣這種感覺。
「把那些東西掛好後就來拆箱子。」傑西卡說,「門口的那些搬運工里,有一個人拿著所有的鑰匙,他知道什麼東西該放哪兒。去他那兒取鑰匙和貨單。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到南翼來找我。」
「如您所願,夫人。」梅帕絲說。
傑西卡轉過身,心想:哈瓦特可能已經把這座宅邸劃為安全區了,但還是有點兒不對勁,我能感覺到。
她突然被一陣想見兒子的衝動攫住了,於是開始走向拱形走廊,從那兒可以進入通向餐廳和家庭翼樓的走道。她走得越來越快,幾乎跑了起來。
在她身後,正在清理牛頭包裝的梅帕絲停了下來,看著傑西卡遠去的身影。「沒錯,她就是那個人。」她嘟囔著,「可憐的人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