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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5:24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大家都知道穆阿迪布在卡拉丹沒有同齡的玩伴,因為多一個人就多一分被出賣、被暗殺的危險。但穆阿迪布確實有幾個優秀的同伴兼老師:有游吟詩人勇士哥尼·哈萊克,您將在此書中讀到他寫的一些詩歌;老門泰特杜菲·哈瓦特,刺客團團長,一想起這個人,就連帕迪沙皇帝都膽戰心驚;鄧肯·艾達荷,來自吉奈斯的劍術大師;威靈頓·岳醫生,他因背信棄義而臭名昭著,可他的聰明才智也眾所周知;傑西卡夫人,她一直用貝尼·傑瑟里特之道引導著自己的兒子。當然,還有雷托公爵,他作為父親的身教一直以來都受到忽視。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杜菲·哈瓦特悄悄走進卡拉丹城堡的訓練室,輕輕關上門。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感到自己畢竟老了,身心疲憊,飽經風霜。他的左腿一直在痛,那是效力於老公爵時被人砍傷的。
到如今已經是整整三代人了。他想。
他環顧這間大房子,正午的陽光從天窗上灑進來,照得屋裡亮堂堂的,那男孩背對著門坐著,全神貫注於攤在長桌上的文件和圖表。
跟這小子講過多少回了,一定不要背對著門,我得講多少遍他才能記住啊!哈瓦特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
保羅仍舊專心致志地研究著那些文件。
天空中飄過一團雲,遮住了照在天窗上的陽光。哈瓦特又輕咳一聲。
保羅挺直了身子,頭也不回地說:「知道,我正背對著門坐呢。」
哈瓦特壓住笑意,大步從房間那頭走了過來。
保羅抬起頭來,看著桌旁這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哈瓦特有一張黝黑的臉,上面布滿深深的皺紋,一雙深邃的眼睛總是充滿警惕。
「我聽見你從大廳走過來。」保羅說,「也聽見你開門了。」
「我發出的聲音有可能是故意做出來的。」
「我分得清。」
他也許真有這個本事,哈瓦特想,他那個女巫母親正在對他進行更深層次的訓練,肯定是這樣。我真想知道她那所寶貝學校對此有何感想。也許這就是她們要叫那個老學監跑這一趟的原因——敦促我們親愛的傑西卡夫人放規矩些。
哈瓦特從保羅面前拖過一把椅子,正對著房門坐下。他是故意這麼做的。哈瓦特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四下打量著這間屋子。他突然覺得這地方看上去有點兒陌生,屋裡大部分家具都運往厄拉科斯了。現在這兒只剩下一張訓練台,一面鑲有水晶稜柱的擊劍鏡,旁邊豎著人形劍靶,靶面上貼著許多補丁,東一塊西一塊的,像一個飽受戰爭摧殘、傷痕累累的古代步兵。
哈瓦特心想:我也和它一樣。
「杜菲,你在想什麼?」保羅問。
哈瓦特看著男孩說:「我在想,我們大家馬上就要離開這兒,看樣子,再也見不到這地方了。」
「你覺得傷心了?」
「傷心?胡說八道!與朋友分別才令人傷心,地方不過就是個地方。」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圖表,「而厄拉科斯只不過是另外一個地方。」
「是我父親派你來考我的嗎?」
哈瓦特皺起眉頭——這小男孩對他觀察得夠細緻的。他點點頭:「你在想,如果是他本人來該有多好。但你必須明白他現在有多忙,他過一陣子會來的。」
「我一直在研究厄拉科斯上的沙暴。」
「沙暴嗎?哦——」
「看上去挺糟的。」
「糟?你用詞太謹慎了。沙暴形成於方圓六七千千米的平原上,一路狂吸任何可以助長風勢的力量——科里奧利力,其他沙暴,其他任何哪怕只有一點兒能量的東西。它們的速度可以高達每小時七百千米,只要是在它的前進道路上,任何鬆動的東西都會被席捲一空——沙、土,什麼都跑不了。它甚至能把肉從骨頭上扒下來,再將骨頭蝕刻成碎片。」
「他們為什麼不採取措施控制這種天氣?」
「厄拉科斯的問題比較特殊,所以費用比別處要高,還有維護啊什麼的。宇航公會為衛星控制系統開了個天價,而你父親的家族又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大家族,小子,這你也知道。」
「你以前見過弗雷曼人嗎?」
今天這小子怎麼一直想東想西的?哈瓦特想。
「我多半沒見過他們。」他說,「生活在谷地和盆地里的傢伙長得都差不多,不大能區分出來。他們都穿著松松垮垮的長袍。只要是在封閉空間裡,他們簡直臭氣熏天。帶有那種味道是因為他們身上穿著的一種特殊裝置——他們把那玩意兒叫『蒸餾服』,用來回收利用自身的水分。」
保羅咽了口唾液,突然意識到自己嘴裡的水分,於是回憶起夢中的乾渴。那兒的人一定非常需要水,才不得不回收自己身體所散失的水分。這個念頭使保羅意識到了那兒的荒涼。
「在那裡,水可真珍貴啊!」保羅說。
哈瓦特點點頭,心想:也許這也算是給他上上課吧。那個星球充滿敵意,我得讓他明白這一點。沒有警惕性就貿然去那個星球純粹是發瘋。
保羅抬頭看看天窗,發覺已經開始下雨了。他看著灰色的變色玻璃上漸漸擴散開來的水漬,「水。」他說。
「你會了解他們對水這個問題是多麼關注。」哈瓦特說,「作為公爵的兒子,你永遠不會有那麼強烈的意識,但你仍舊會發現,你周圍到處是乾渴造成的壓力。」
保羅用舌頭潤了潤雙唇,回憶起一周前的那天聖母帶給他的嚴酷考驗。她同樣提起過水荒的事。
「你會了解那片喪原的。」她說,「空曠的原野,還有大片大片的荒地,除了香料和沙蟲,那裡完全是一片不毛之地。為了減少太陽的強光,你會給你的眼睛染色。庇護所就是一個能避風、能藏身的洞。那兒沒有撲翼機、陸地車,也沒有馬匹,你只能靠自己的雙腿走路。」
最引起保羅注意的不是她說的內容,而是她的語調——像唱歌一樣,還帶著顫音。
「等你開始在厄拉科斯上生活時,」當時她說,「喀拉,你會發現大地是多麼空曠,月亮是你的朋友,而太陽是你的敵人。」
保羅感到母親從她剛剛守著的房門邊走到他身旁。她看著聖母問道:「難道您就看不到一點兒希望嗎,尊貴的閣下?」
「他父親是沒指望了。」老婦人揮手示意傑西卡不要開口,低頭看著保羅。「小傢伙,牢牢記住這句話:一個世界由四樣東西支撐著……」她伸出四根關節粗大的手指,「……智者的好學上進,偉人的公正嚴明,義人的祈禱和勇者的勇往直前。但如果沒有一個懂得統治藝術的領袖人物……」她合起手指,握成一個拳頭:「……這一切就毫無用處。把這句話當作你的箴言。」
聖母已經離開一周多了。直到現在,保羅才漸漸明白這句話的分量。如今,與杜菲·哈瓦特坐在訓練室里,保羅突然感到一陣極度的恐懼。他抬起頭來,看到對面的那位門泰特迷惑不解地皺著眉頭。
「你走神好一陣子了,想什麼呢?」哈瓦特問。
「你見過聖母嗎?」
「那個御前真言師?」哈瓦特饒有興趣地眨著眼,「見過。」
「她……」保羅猶豫起來,覺得不能把自己受考驗的事告訴哈瓦特。他越想越覺得不合適。
「嗯?她怎麼了?」
保羅做了兩次深呼吸。「她說了一件事。」保羅閉上眼睛,回憶當時的那番話,開口複述時,不由自主地多少帶了些那個老太婆的語氣,「『你,保羅·厄崔迪,君王的後裔,公爵的兒子,必須學會統治的藝術,這是你的祖先從來沒有學過的東西。』」保羅睜開眼,說:「那句話讓我很生氣。我說我父親統治著整整一顆星球。可她卻說,他正在失去它。我說我父親馬上就要得到一顆更富庶的星球。而她告訴我,就連那顆星球,他也會失去的。我想跑去警告父親,但她說已經有人警告過他了——你,我母親,還有許多其他人。」
「這倒是真的。」哈瓦特輕聲說。
「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去?」保羅問道。
「因為那是皇帝的命令。還因為不管那個女巫怎麼說,希望多少還是有的。那位『古老的智慧源泉』還湧出了些什麼?」
保羅低頭看看自己在桌下握成拳頭的右手。慢慢地,他強迫肌肉放鬆下來。她對我施加了某種控制力,保羅想,她是怎麼做到的?
「她讓我告訴她什麼是統治。」保羅說,「我說就是發號施令。於是她說我還需要學習。」
她算是切中要害了。哈瓦特一邊想,一邊點頭示意保羅繼續說。
「她說身為統治者,應該學會說服而不是強制,她說統治者必須擺出最好的咖啡爐,把最優秀的人才吸引到自己的桌邊來。」
「你父親吸引到了像哥尼和鄧肯這樣的人才。她以為他是怎麼辦到的?」哈瓦特問。
保羅聳聳肩:「她又說,一個優秀的統治者必須學會他那個星球的語言,她還說,每個星球的語言都不一樣。我還以為她的意思是厄拉科斯人不說凱拉奇語,可她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她告訴我,她指的是岩石的語言、生命的語言,那種不僅僅要用耳朵聽的語言。我說那就是岳醫生所說的——生命的神秘。」
哈瓦特咯咯咯地笑起來:「聽了這話,她怎麼說?」
「我想她差點兒氣瘋了。她說生命的神秘並不是要解決的問題,而是必須經歷的現實。於是我向她引述了門泰特的第一法則:『阻止某一進程的發展無助於理解其本質,唯有在其發展過程中才能逐漸加深對該進程的理解,必須融入其中,與其一道發展。』這麼說了以後,她才似乎滿意了。」
他似乎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了,哈瓦特想,但那個老巫婆那麼嚇唬他,究竟是為什麼?
「杜菲。」保羅說,「厄拉科斯真像她說的那麼糟嗎?」
「怎麼可能糟糕到那個地步。」哈瓦特勉強笑道。「就拿那些弗雷曼人來說吧,他們是沙漠中的叛匪。根據對第一手資料所做的分析,我敢說他們的數量遠遠超過帝國的估計。夥計,這些人就住在那兒,一大群人,而且……」哈瓦特把一根粗壯的手指放到眼睛旁邊,「……他們從骨子裡恨透了哈克南人。這話你可一個字也不能泄露出去,我是把你當成你父親的助手才讓你知道的。」
「我父親跟我講起過薩魯撒·塞康達斯那個地方,」保羅說,「你知道嗎,杜菲,那地方聽上去很像厄拉科斯呢……也許沒厄拉科斯那麼糟,但很相似。」
「我們並不真正了解如今的薩魯撒·塞康達斯,」哈瓦特說,「只知道很久以前的薩魯撒·塞康達斯大致……大致是個什麼樣子。然而,僅就我們所知道的事來看……你是對的。」
「弗雷曼人會幫我們嗎?」
「有這種可能。」哈瓦特站起身來,「我今天就要出發去厄拉科斯。這期間,為了我這個寵愛你的老頭子,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行嗎?做個好小子,繞到我這邊來,面對著門坐。我並不認為城堡里有什麼危險,只是想讓你養成習慣。」
保羅站起身來繞過桌子:「你今天就走?」
「就今天,明天就是你。我們下次見面就在新世界的土地上了。」他緊緊抓住保羅的右臂,「隨時注意讓用刀的手空著,嗯?你的屏蔽場也要充滿能量。」他鬆開手,拍拍保羅的肩膀,轉身大步流星地朝門口走去。
「杜菲!」保羅叫道。
哈瓦特轉過身,站在敞開的門口。
「任何情況下都別背對著門口坐。」保羅說。
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上綻開了笑容:「我不會的,小伙子,相信我。」他走出去,輕輕關上房門。
保羅坐在哈瓦特的位置上,把桌上的文件一一展開。再過一天,保羅環視著這間屋子,我們就要走了。離別之情驟然湧上心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他想起聖母給他講過的另一件事:一個世界是許多東西的集合——人、土壤、生物、月亮、潮汐、太陽以及許多不知名的東西,其集合被統稱為「自然」。在這個模糊的集合中,不存在「現在」這個概念。他想:什麼是現在?
房門「砰」的一聲開了,一個丑大個兒勉勉強強擠進門來,懷裡抱著一大堆各式各樣的武器。
「喲,哥尼·哈萊克,」保羅叫起來,「新的武器大師就是你嗎?」
哈萊克一抬腿,一邊用腳後跟把門關上,一邊說:「你倒情願我是來陪你玩的,這我知道。」他打量了一下屋子,覺察到哈瓦特的手下早已來過,進行了例行巡查,以確保公爵繼承人的人身安全。屋子裡到處留著他們微不可察的痕跡。
保羅看著丑大個兒搖搖晃晃地繼續往前挪,想把那一大堆武器放到桌子上。他肩上還掛著一把九弦巴厘琴,靠近指板的琴弦上插著多個撥片。
哈萊克將武器扔在桌上,把它們排成一排——輕劍、匕首、雙刃刀、彈速緩慢的擊昏器和屏蔽場腰帶。他轉過身,下頜上那道墨藤鞭留下的傷痕擰了起來,臉上浮出一抹笑容。
「不是來陪你玩的,小鬼,你就連一聲『早安』也不對我說?」哈萊克說,「你是怎麼討好老哈瓦特的?他從我身旁跑過去,就像趕著去參加死對頭的葬禮。」
保羅咧嘴笑了。父親的這些部下里,他最喜歡哥尼·哈萊克。保羅了解哈萊克的脾性、惡作劇和詼諧,他把哈萊克當朋友,而不僅僅是雇用的劍客。
哈萊克把九弦巴厘琴從肩上甩下,開始試音調弦:「不說就不說吧。」
保羅站起來,大步走過去,大聲說:「好了,哥尼,都快開戰了,還要練習樂器嗎?」
「看樣子,今天是你專門頂撞我們這些老頭子的日子囉!」哈萊克說。他試著撥了一個和弦,點點頭。
「鄧肯·艾達荷在哪兒?」保羅問,「不是該他來教我習武的嗎?」
「鄧肯領著第二梯隊去厄拉科斯了。」哈萊克說,「留下來陪你的只有可憐的哥尼,他剛剛打完仗,正沉浸在音樂里。」他又撥出另一個和弦,聽了聽,笑著說:「大伙兒已經決定了,由於你是個糟糕的戰士,所以我們最好還是讓你學點兒音樂,總不能讓你虛度此生吧。」
「那麼,也許你應該給我唱首歌。」保羅說,「讓我確信如何才能『不』虛度此生。」
「哈哈……」哥尼大笑著,彈起了《凱拉奇的姑娘們》。他用撥片在琴弦上撥出一串音符,一邊唱道:
噢——噢——噢,凱拉奇的姑娘們,
如珍珠般美麗動人,
如厄拉科斯的水一樣珍稀!
但如果你想娶個窈窕淑女,
喜歡火一樣的熱情,
那就試試卡拉丹的女兒吧。
「就你那破手,加一個撥片,能彈成這樣已經不錯了。」保羅說,「但如果讓我母親聽到你在城堡里唱這種淫詞艷曲,她準會把你的耳朵掛在城堡外牆上做裝飾。」
哥尼揪了揪自己的左耳說:「在這兒的也是個破爛裝飾品。聽多了某個小傢伙在九弦巴厘琴上彈出的奇音怪調,它早就飽受折磨了。」
「看來你是忘了在床上發現沙子的滋味了。」保羅說著,從桌上拉下一條屏蔽場腰帶,迅速地把它扣在腰間,「來,開打吧!」
哈萊克瞪大了眼睛,嘲弄地裝出吃驚的樣子:「哦!原來那件事出自你的萬惡之手啊!今天你就給我守好了吧,小少爺——守好嘍。」他抓起一把輕劍,在空中揮了幾下:「我是來報仇雪恨的地獄魔鬼!」
保羅也舉起另一把與之相配的輕劍,用手彎了彎,一隻腳朝前邁開一步,站好位置。他模仿岳醫生的樣子,裝出一副格外莊重的神情,卻顯得很滑稽。
「我父親派了一個多麼愚蠢的人來充當我的兵器教練啊!」保羅拖著長腔,「愚蠢的哥尼·哈萊克啊,竟忘了身為戰士的第一課:要全副武裝。」保羅打開屏蔽場腰帶上的能量開關,只覺得一陣麻刺感從前胸傳到了後背,外面的聲音濾過屏蔽場後也呈現出特有的扁平音效。「在有屏蔽場的情況下搏鬥,應迅速防守,緩慢攻擊。」保羅說,「進攻的唯一目的是誘使對方步伐混亂、出現空當,以便一擊即中。快速攻擊會被屏蔽場擋住,但屏蔽場擋不住雙刃刀的慢速插入!」保羅輕劍一揚,快速佯攻一劍,嗖地抽回劍鋒,緩緩地向前一刺,以突破屏蔽場反應機械的防禦。
哈萊克看著保羅的動作,直到最後一刻才一側身,讓保羅沒開刃的劍鋒划過胸前。「速度,棒極了。」他說,「但你卻門戶大開,對方要是從下向上用左手短刃挑來,你是抵擋不住的。」
保羅懊惱地後撤。
「這麼粗心大意,我真該抽你一頓。」哈萊克從桌上拿起一把沒有刀鞘的雙刃刀,拎在手裡,「這東西在敵人手裡,就會讓你鮮血橫流!你是個身手靈活的學生,但僅此而已。我早就警告過你,即便是玩,也不能讓一個手持致命武器的人進入你的防禦圈子。」
「我看我今天沒有心情練武。」保羅說。
「心情?」哈萊克的語氣中透著憤怒,即使隔著屏蔽場也能聽出來,「心情跟這有什麼關係?只要需要,你就得戰鬥——不管你是什麼心情!心情這玩意兒只適合放牛、求愛或者彈九弦巴厘琴什麼的,跟戰鬥毫不相干!」
「抱歉,哥尼。」
「抱歉得還不夠!我來讓你嘗嘗真正抱歉的滋味!」
哈萊克打開自己身上的屏蔽場,身體微微下蹲,左手持雙刃刀向前刺出,右手高高舉起那把輕劍,擺開架勢:「嘿!這回你可真得守好了!」他高高跳起,躍向一側,然後向前猛撲,向保羅瘋狂攻去。
保羅向後避開,一擋,兩人的屏蔽場相觸,力場互相排斥,噼啪作響。他感覺到電流撫摩著自己的皮膚,又傳來一陣麻刺感。哥尼怎麼了?保羅自問,來真的了!保羅左手一抖,腕鞘里的錐針落入掌中。
「你也覺得有必要加一件武器了,嗯?」哈萊克輕蔑地說。
這是背叛嗎?保羅猜測道,不,哥尼不會!
兩人繞著房間搏鬥——衝刺,格擋,佯攻,反攻。雙方爭鬥激烈,屏蔽場邊緣的空氣對流緩慢,使得場內空氣來不及更新,於是越來越混濁,每次屏蔽場相撞後,臭氧的味道就濃上幾分。
保羅繼續後退,但他現在是朝長桌的方向退。如果我能把他引到桌旁,就可以智取了。保羅想,再邁一步,哥尼。
哈萊克向前邁了一步。
保羅向下一擋,轉身,哈萊克的輕劍被桌沿擋住。保羅向旁邊一閃,右手的輕劍向上用力一挑,左手錐針直指哈萊克的頸側。鋒刃停在離哈萊克頸靜脈一英寸遠的地方。
「滿意了?」保羅低聲問道。
「看看下邊,小子。」哥尼氣喘吁吁地說。
保羅向下看去,只見哈萊克的雙刃刀從桌沿下刺出,刀尖差不多已挨到了自己的大腿內側。
「我們應該算是同歸於盡。」哈萊克說,「但我得承認,逼你一下,你打得更好些。這回你有心情了吧?」哈萊克如惡狼般咧嘴一笑,臉上的墨藤鞭痕沿著下頜延展開來。
「剛剛你向我撲來的時候,樣子真兇。」保羅說,「你真想要我的命嗎?」
哈萊克收回雙刃刀,站直身子:「只要你稍不盡力,我就會好好教訓你一下,給你留下一塊疤,讓你永遠記住。我決不會讓我心愛的學生被見到的第一個哈克南家的渾蛋幹掉。」
保羅關掉了屏蔽場,倚在桌邊直喘粗氣:「受傷的話是我活該,哥尼。但如果你傷了我,我父親會發火的。我決不會讓你因為我自己沒做好而受罰。」
「那樣的話,也是我沒做好。」哈萊克說,「不過你用不著擔心訓練受的傷,一兩個傷疤在所難免。你很少受傷,真夠幸運的。至於你父親——公爵,只會因我沒能把你培養成一流的戰士而懲罰我。你突然冒出什麼心情不好所以打不好的渾話來,不糾正這種錯誤認識,我就沒盡到自己的責任。」
保羅直起身子,將錐針收入腕鞘。
「我們在這兒做的並不全是遊戲。」哈萊克說。
保羅點點頭。哈萊克竟然嚴肅起來了,態度冷峻,這可不符合他的個性。保羅覺得很好奇。他看著哈萊克臉上那道泛紅的墨藤鞭痕,想起了它的來歷。那是哈萊克在傑第主星的哈克南奴隸營時,被野獸拉班用墨藤鞭抽出來的。保羅突然感到一陣羞愧,自己竟然會懷疑哈萊克,就算只想了一下子也不應該。保羅隨即想到,那道傷疤當初一定讓哈萊克痛徹心扉,或許像聖母給他的考驗那樣,是銘心刻骨的痛。他搖搖頭,把這個令人膽寒的想法拋到一邊,回到現實。
「我想今天一開始,我的確是想玩玩的。」保羅說,「最近這段時間,周圍發生的事都太沉重了。」
哈萊克側過身子,掩飾自己的感情。他眼中一陣發熱,那是內心深處的痛——曾經以為時間已經使那道傷口癒合了,然而失落的昨日竟又翻上心頭,就像一個水皰一樣,完好的表面下是潰爛的傷口。
還要多久,這孩子就得成長起來,像成年人那樣?哈萊克想,還要多久,他才能養成如野獸般謹慎的習慣,按血統劃分人群,只相信自己的至親?
哈萊克沒有回頭,只是說道:「我知道你還總想著玩,小伙子,我當然願意陪你一起玩。但現在已經不是玩的時候了。明天我們就要出發去厄拉科斯。厄拉科斯可是實實在在的,哈克南人也不是鬧著玩兒的。」
保羅在身前豎起輕劍,用劍刃觸了觸前額。
哈萊克轉過身,見保羅以劍致意,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他指著人形靶說:「現在,我們按照你的進度來訓練。讓我看看你怎麼制服那個邪惡的東西。我在這兒控制它,可以看到你的全部動作。我警告你,今天我會用些新招數。在攻擊之前,我會事先給你提個醒,但真正的戰鬥是不會有任何預警的。」
保羅踮起腳伸展四肢以放鬆肌肉。一種感覺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他突然意識到:他的生活中將充滿突變。他走向人形靶,用輕劍的劍尖在人形靶的胸前拍了一下,隨即感到劍刃被防禦場彈了出來。
「預備——開打!」隨著哈萊克的一聲大喊,人形靶撲向保羅。
保羅打開屏蔽場,格擋,還擊。
哈萊克一邊觀察,一邊嫻熟地操控著人形靶。他的意識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專注於搏鬥訓練,另一半則神遊物外。
我是一棵被精心修剪過的果樹,他想,綴滿精心培育的情感和才幹,以及其他種種嫁接到我身上的東西——只等別人採摘。
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張小精靈般的臉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她已經死了——死在哈克南軍隊的娛樂室里。她以前喜歡紫羅蘭……哦,不,是雛菊吧?他記不起來了。他很煩惱,自己竟然想不起來了。
保羅擋住了人形靶的一次慢攻,然後騰出左手準備偷襲。
這個機靈的小鬼頭!哈萊克想著,開始全神貫注地觀察保羅手上迂迴交替的動作,看樣子他一直在自己練習。這些招數不是鄧肯的風格,更不是我教他的。
這種想法只使哈萊克更加傷感。我也受了心情的影響。他想。他又開始好奇,不知保羅這小子晚上是否也不能入眠,輾轉反側,整晚恐懼地聽著枕頭嚓嚓作響。
「如果願望是魚兒,我們都會去撒網。」他喃喃地說。
這是他母親的話。在感到自己被未來的黑暗所籠罩時,他也常常會這麼說。隨後他又想到,對一個從不知海和魚為何物的星球而言,這種表達方式可真是夠奇怪的。